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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回家的路
——李广田散文《 野店》赏析

2019-07-12台州学院浙江台州318000

名作欣赏 2019年17期
关键词:散文

⊙王 正 [台州学院, 浙江 台州 318000]

李广田自称是“大地之子”,是一位具有“质朴醇厚”“散淡自然”风格的现代散文作家,其作品有一种“淡墨山水”的艺术效果。《野店》就是其中的代表作。

《野店》的叙事角度很特别,以“你”走进、看看,会这样想、就会感到等一系列感触,将读者作为一位“步行人”“旅行者”植入旅程,切入情境,和作者一起承担叙述人的角色,让读者有一种“代入感”,代入到野店的客人中,亲身感受野店的纯朴诚挚。王诺指出,生态文学的前沿理论,是以“place”(处所)象征着家园和故乡。所以,读者进入“野店”这一栖身之所,也就意味着找到回家的路,找到诗意栖居的地方。

为了营造这种“家”的感觉,李广田将时空高度浓缩和凝练,时间是从“太阳下山”到“窗上发白”这一夜,空间就是荒郊野店这一特定的处所。这个“荒僻的小村落”,既“生疏”又“熟悉”,因为是新的遭遇,所以陌生;又因为与其他经历过的村落属于同一原型,所以似曾相识,有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感。接着,作者以五个镜头和一个心愿来呈现“野店—家园—故乡”的文化意蕴,突出“回家”的温情记忆。一是人们劳作回来,身后跟着“狗或牛羊”,令人联想起《诗经·君子于役》里“日之夕矣,羊牛下来”的诗句,那是一幕夕阳西下、牛羊归栏的朴素场景。二是女人在家门口张望,用柔缓的声音招呼家人共进晚餐,这样的一幅“守望图”最能勾起人的思乡情怀。三是一座待在路边或十字路口的小店(即野店),和它的“宽大而破陋”的店门。这一古旧的门面,既是历史沧桑的一种沉淀,又是一种残照、残破的古典文学意象,代表浪迹江湖中人的安身之所。而店门口的对联“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则是贴心的温馨提示,是古雅的文化格调,是温暖的情感慰藉。四是店里的摆设,像一口锅那么大的“青生铁的洗脸盆”,仿佛用过几世几代;“黑泥的宜兴茶壶”,尽够一个人喝半天。这些粗犷质朴的器物,折射出野店原始、纯朴的环境和氛围,如同天地之初的浑朴天真。五是野店墙上的涂鸦文化,用小刀或瓦砾写下来的句子,譬如某时某某人在此一宿,或者是一些诗样韵语,虽然鄙俚粗俗,但属于忘情之下的真情流露,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有一种“特别的人间味”。而一个心愿是“到哪家门里去息下”,正当这样想的时候,走不多远,野店就如一幅画,凸显在眼前。而且在野店这个大家庭里体验了人间真情,安心地做了个好梦,这一愿望的梦想成真,也为“野店”涂上一层偶遇的神奇与玄妙。而且文中多用“也许”“或”等虚拟副词,更给人一种云霞明灭、如真似幻的感觉。

连店主夫妇也仿佛是世外高人,经营着这一个纯净温暖的世外桃源之“家”。他们和颜悦色,语气亲切,性格朴野温良,招待殷勤周到,让每一位客人都产生“回到了老家”的感觉。有两件事足以彰显他们的朴实善良:一是饭菜的分量,足够客人吃;二是冬天抱了松枝或干柴给客人煨火,算是主人款待,并不另取火钱。在利和义的面前,店主夫妇显然是抱定了儒家“以义为先”的价值观。他们的话语“千里有缘的”“总不能亏心哪”,字字句句都是真情厚爱,不计得失。与客人临别时,还问每个客人:“盘费可还足吗?不曾丢了什么东西吗?如不是急于赶路,真应当用了早餐再走呢”,这些细腻关切的话语,只有父母的叮咛可以比拟。所以,“野店”给予读者的,始终是“回家”和“亲如一家”的情感冲击。为了让读者对店主夫妇的亲和力留下深刻印象,作者还特地塑造了一个“刁狡的村少”作陪衬。“他会告诉你到前面的村镇还有多远,而实在并不那么远;他也会向你讨多少脚驴钱,而实在也并不值那么多”,这样的刁狡,可以被人一眼看穿,所以并不让人感觉讨厌,反而让人感到“拙笨”。连刁狡的人都这么“拙笨”,可见真诚的人是多么善良可爱了。店主夫妇仿佛是思想境界的高古之士,其所营建的纯朴澄明的野店小环境,如同一个仙泉妙境,将世俗之人累累的伤痕和异化的人性一一修复。

但这样一个温暖、朴厚的“家”,却很难在现实生活里亲历。它像是行人疲倦中的一个梦境,由于天意的安排而获得进入野店的“机缘”,它将“读者—旅人”从茫茫旅途中一下子拉进了一个特别富有人情味的“乌托邦”。这是一个远离竞争的压力和心机巧诈的负累而纯粹存在的诗意空间。在这里,你“很少感到寂寞”,你会真正体验到“四海之内皆兄弟”“天涯若比邻”的深厚情意。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学究郎中,凭着因缘遇合而偶然地成为“一家人”,所以彼此珍惜这段缘分,说些慷慨义气的话语,相互付出亲切温厚的照应。他们如“他乡遇故知”,谈兴正浓,或传播奇闻异事,“鬼怪的,狐仙的,吊颈女人的,马贩子的艳遇,尼姑的犯规……”或唱起山歌小调,为野店之夜平添许多情趣。人只有在极其放松的心理状态下才能做到无话不谈,和盘托出。最典型的当数两位年轻人,初次见面就坦诚相见,无所顾忌,互相暴露“危险”,一个是多年逃犯,一个是妻子私奔。他们之所以心地单纯,泄露隐私,既是相遇相知高兴得忘情一切的表现,同时也因为“野店”这一纯朴的人文环境,拆除了他们的心理戒备。

荣格认为人格面具(Persona)有助于社会角色的定位,但成年人若要致力于内涵的丰厚,就要学会摘掉面具,返璞归真,这就是老子所说的“赤子之心”,纯真无瑕、质朴天真的“童心”,也是徐志摩所说的像“裸体的小孩扑入母亲怀抱”的至诚纯粹的生命境界。在日本,童年和老年是一个人免除严格的社会惯例的两个时期。60岁的人过生日要穿上特制的红袍,标志着老人从社会习俗中解放出来,重新获得童年时代的自由。鲁枢元在《乌托邦之思》一文中指出,过分的成人化,意味着生命的“缩水”,会使鲜活的生命变成“人干”,不再拥有“如诗如画的童年”。野店里的一群成年人摘掉了白天的面具,在黄昏之后,在荒村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变成了自由人,恢复了用童心做人的乐趣。

李广田毫不讳言自己的这篇散文受到英国作家玛尔廷《篱笆道旁的荷马》的影响。玛尔廷笔下的车马夫之歌,就是在道旁的小店里,许多素昧平生的旅伴相聚一起,传杯递盏、畅怀纵论的时候所唱的。他们偶尔相遇之后,又踏上了各自的征程(李广田《道旁的智慧》)。不过,李广田的散文不是简单的模仿移植,而是将英国的田园风味转换成了中国的古朴情韵,描画着中国式的水墨山水。李广田的另一篇散文《银狐》,也奏出了这样的中国情韵。那一对孟氏夫妇,对清贫的生活境遇安之若素,相敬如宾、如鼓琴瑟地过着和乐的日子,“他们在感情中也仿佛有一种节奏,互相体贴,互相爱护,处处均如有一种自然尺寸,能够恰到好处”。他们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不仅带来了面白如银狐的外貌特征,也给他们保持童真提供了“恒温”。在当时的中国,希望人能够本真的生存,做着这样“寂寞的梦”的人,相信不止李广田一个,“远行者永怀一求栖之心”(李广田《访》),这可能是当时追梦人共同的“精神气候”。

在《野店》中,作者写天明别离的场面,自然贴切地引用了温庭筠的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使散文具有丰富的诗意蕴含,一指时间上的黎明破晓,二指空间上的茅店板桥,三是寓意客人将离开和平温暖的诗意空间,跌入风霜雨雪的现实环境,四是对偶的诗句在语言上显得典雅精炼。而客人们相互告别的话语,既自然亲切,又意味深长:“我们这些浪荡货,一夕相聚又散了。散了,永不再见了,话谈得真投心,真投心呢!”他们一见如故,一夜之间成莫逆之交;他们意气相投,恋恋不舍,即便是老江湖在分别之际也有怅惘之情。云聚云散,缘生缘灭,人生不就是如此的无常变幻吗?而“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的古风,却昭示出一个朴素的人生哲理:身份的悬殊,并不影响彼此的交情。在偶遇的温情环境中发生的相照相暖的深情厚爱,并不因光影流年而变质褪色。

李广田认为散文“像一条河流”,虽然随处流淌,但终归大海;又像“一个人随意散步”,散步完了,于是回家(《谈散文》)。李广田的散文,在散淡自然之中却有着艺术的精致,他吸收了西方文学的表现手法,又浸润着古典散文的传统精神,还有他的老师周作人一手举人道主义的爱智,一手举佛教禅道的宁静自律所给予他的直接熏陶,因此他的散文,如“百年陈酿,清醇醉人”。

① 王诺:《处所理论与生态文学》,载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编:《建设性后现代思想与生态美学国际研讨会论文集(下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6—247页。

② 〔美〕艾伦·奇南:《秋空爽朗——童话故事与人的后半生》,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91页。

③ 秦林芳:《李广田评传》,天津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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