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阿城世俗小说的独特价值
——以《棋王》为例
2019-07-12浙江传媒学院杭州311100
⊙姚 兰 [浙江传媒学院,杭州 311100]
阿城的小说凭借深刻的文化内涵与独特的艺术风格而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一经发表即引起广泛讨论的《棋王》主要讲述在“文革”期间,一个名叫王一生的知青“棋呆子”四处寻找对手下棋的故事。这部小说还原了知青一代人的日常生活,完全消解了20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的叙事模式,其所蕴含的精神性意义与美学价值是值得探讨的。
一、主题的世俗性
1976年后的一段时间内,阿城一度停止了写作。他对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等几股文学热潮所存在的弊端进行了反思,最终明确地选择了与主流文学不同的创作道路,即继承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以世俗为言说对象,表现真实的人间情态,避免文学成为意识形态的宣传和改造工具。在《棋王》里,作者着重叙述关于“吃”和“下棋”的记忆,他尽可能减少时代文化的投射,写出知青一代人在物质与精神方面的焦虑。
其一,关于“吃”的记忆。小说花费大量笔墨描写王一生的“吃”,表明了作者对物质生活的关注。“吃”是最基本的生存欲求,是知青生活最重要的记忆。阿城在小说中用“虔诚”和“敬畏”来形容“棋王”王一生对吃的态度,他对“棋王”在火车上的吃态的刻画颇为细致,甚至有点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结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王一生认为“忧”是文人的佐料儿,他要追寻的是“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这一更加本分朴实的生存之道。再如王一生到知青点吃蛇肉的片段,也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这个吃的现场,脚卵表现出他在吃上的丰富经验:吃螃蟹、品酒以及吃燕窝等,这很难不对一直以来在饥饿线上挣扎的王一生产生一定程度的冲击。我们只知道脚卵的父亲是一位文人,文中并没有明确地交代其政治身份。可见阿城是想要从更为普遍的知青的生活记忆出发来描写饮食与权力的关系,他在《棋王》中只想呈现事实性的记忆,而非批判性的记忆。
其二,关于“棋”的记忆。“吃”是物质活动,“下棋”是精神活动。二者并不存在对立关系,阿城也并不想简单地否定其中一方,或提升哪一方的文化内涵。实际上,“下棋”是王一生最低限度的精神活动,它所包含的文化意义似乎并不清晰。换句话说,“下棋”是王一生的个人兴趣,它可以被看成是某种主动性的精神追求的表征,但确切地说,更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有消极的成分在里面。小说原稿的结局是车轮大战后王一生放弃入省棋队的机会,甘愿留在地区棋队,只因地区棋队伙食好。如此看来,“吃”的重要性还是高于“下棋”的,甚至前者可以取代后者。在那个喊着“用青春激情燃烧岁月”口号的时代,随处可见政治激进分子或反潮流英雄,在知青的工作和生活中充满了关系和权力。像王一生这样的贫苦子弟,只能在“下棋”中得到有限的自我肯定。持有这种简单朴素的人生观,是无奈之举,也是深谙世俗之道的表现。
二、禅境与诗境的结合
(一)独特的叙述视角
在《棋王》的叙述空间里,实际上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由主人公王一生的言行所构成的客观世界,另一个是由视角人物(叙述者)“我”观察、思考所构成的主观世界。正如赵毅衡所说:“《棋王》叙述方位之杰出就在于用一个思考的叙述者观察一个行动的神秘人物。王一生完全不必说出自己的思想。《棋王》的叙述方位在于说与不说之间。”小说的叙述者“我”身份模糊,连名字也没有交代,“我”的情感指向变得朦胧,这是一种虚境。有名有姓的人物只有“棋呆子”王一生和“脚卵”倪斌两人,其他人则是作为“符号”存在的。“我”在观察王一生的行为,同时王一生也在看“我”,设置这一“看/被看”模式是阿城的叙事策略之一。“我”通过转述王一生的话完成对“捡烂纸的老头”的介绍,其介绍也是点到为止,在“说”与“不说”之间造成了一种距离感和神秘感。九局连环车轮大战中,冠军到最后才现身,主动向王一生求和并对其棋艺进行点评:“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 这番话不仅表明了王一生的棋艺精湛,而且指出王一生的棋风——道家之棋,使得全文的叙述多了几分“禅”的意味。(二)人物形象意象化
“棋呆子”王一生这一人物形象有着丰厚的审美内涵。他的身世以及他学棋的一系列经历都充满了不平凡的戏剧性。他爱棋惜棋,下棋时马上进入忘我的境界,是名副其实的“棋王”;但他又把“吃”看得比“下棋”重要,其努力生存的姿态感人至深。在最后的车轮大战中,作者对王一生专注的神情的描写显得意味深长:“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散在一头乱发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小说的叙述者“我”在王一生身上看到了“棋魂”,而王一生在“棋局”中看到的世界又是我难以明白的。这样一个既单纯又复杂的人物形象,自然能将读者带进一个澄明、恍惚的境地。(三)紧张气氛的渲染
阿城在描写对弈时采用虚笔,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而花费较多笔墨烘托环境气氛、描绘王一生和“观棋人”的神态,这样反而能突出王一生下棋时不迎不持、无动于衷的呆痴。“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通过描写观棋场面人群的躁动,一方面增加了故事的戏剧性(娱乐性);另一方面能与王一生的“心静”形成鲜明对比,从而显示出他貌似庄禅的超脱旷达的气质——在忘我的宁静中与棋道融为一体。三、雅俗相间的语言风格
阿城的叙述几乎没有涉及时代的大是大非,是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讲述一个与普通人相关的比较怪奇的故事,这就会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文本自身有一种朴素的美。
《棋王》的语言简约质朴,却营造出深邃的境界。如描写王一生独自与九个人下盲棋的场面:“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 平淡的文字表象下隐含着一个风起云涌的世界。阿城追求表达的节制,这番描写颇有鲁迅的冷峻与严肃。将自己的感情隐藏得极深,精选细节,运用白描的手法完成气氛的渲染和人物性格的刻画。叙述看似平淡,实则笔法老到,有传统小说的痕迹。 除了笔墨高度凝练以外,《棋王》还有着雅俗夹杂的语言风格。雅主要体现在单音节词和文言书面语的大量使用。如小说最后一段出现的“掮”“荷”“囿”等颇具质感的古汉语单字,传达出“我”内心十分微妙、复杂的主观感受;关于黑夜的描写则极富诗意。阿城避免长句的堆砌,加进古汉语的成分,使得句子既简洁又别具一种特殊的韵味。又如小说一开始写到“我”初见王一生时的场景:“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一个“精”字鲜明生动地点出王一生的瘦;而“孤”字的使用,更能够体现出“棋呆子”王一生的独特气质。阿城用字精准,深得传统小说的神韵。再如“不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说对方‘施阴谋,弄诡计’,必讨之”中的“檄文”“拿获”“栽诬”和“必讨之” 等都是文言语句,增加了小说的儒雅气息。“俗”则体现在口语的大量使用。传统意义上的口语较为粗鄙,出现在《棋王》中的口语却是经过作者拣择和加工的产物,富有真意和趣意。如王一生与“我”对谈时说道:“‘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 阿城借王一生之口,把文人的“忧”比喻成佐料儿,既新鲜又贴切。形容“捡破烂的老棋手”的高深棋艺时,阿城用了“打闪一般”一词,这样一来画面感十分突出。“我”用“死球了”三个字来讲述父母生命的终结,读者能在这貌似粗俗和无情的言语间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哀苦。阿城用词不流于俗套,充分发挥了古汉语与口语的表现力。
四、结语
阿城在《棋王》中的个人经验书写(关于“吃”和“下棋”的记忆)并不带有“文化寻根”的意图,却还原了生活的素朴性和本真性,显现出知青一代人的精神力量。小说中“诗境”与“禅境”的创设在很大程度上赋予了故事形而上学的玄虚意味,足以见出阿城在文字方面的真功夫。总的来说,不论是阿城所提供的生命存在情境,还是其采用的叙事手法,都使《棋王》成为一部极具研究价值的小说。
①③④⑤⑥⑦⑧ 阿城:《棋王》,作家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本文《棋王》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另注。
② 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