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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书写策略

2019-07-12首都师范大学北京100089

名作欣赏 2019年20期
关键词:丁玲男权张爱玲

⊙陈 瑜 [首都师范大学, 北京 100089 ]

一、 引言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降,中国现代女性主义文学开始形成并逐渐滥觞。一批具备主体意识的女性作家相继在文坛上涌现:冰心、庐隐、丁玲……张爱玲亦是其中分量十足的一位。相较于其他女性作家,张爱玲的“私语空间”自成一个完整的系统,其特殊之处在于更加彻底地打破男性话语秩序之常规,将两性关系放到时代和历史当中给予审视。通过仔细梳理张爱玲的小说,不难发现其小说对男女两性的书写实际上各被赋予了一套比较完整的书写策略。本文将把目光聚焦于张爱玲小说研究中关注较少的男性,通过整理和归类小说中的男性形象,并结合女性主义理论分析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书写策略。

二、 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书写策略

(一) 缺席与失语

语言在人类社会中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地位。著名女权运动创始人西蒙·德·波伏娃曾指出人的性别与社会文化的建构有着密切的关联,女性被社会置于相对于男性的“他者”位置,因此女性话语长期被压抑和被边缘化。反观传统男权文化下主导的文学作品,不难发现在这类作品中女性通常被剥夺必要的话语权,以“沉默”的形象被归类于某个抽象的符号,例如“贤妻良母”“贞洁烈女”“红颜祸水”等。张爱玲的小说显然违背了这套男性话语的书写秩序,一反男女主客体身份,将男性置于“沉默”的边缘而赋予女性更多发声的机会。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张爱玲小说中的大部分男性经常被处于“缺席”或者“失语”的状态。这一策略在男性大家长的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前者例如《金锁记》 《倾城之恋》 《小艾》 《怨女》等小说中,执掌家政大权的一家之主均为家族最年长女性,而男性大家长则被彻底排除在故事文本之外。后者例如《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葛薇龙的父亲,他仅在几位女性的叙述中被提及,未曾直接发言,在“被叙述”中游离于故事舞台的边缘。除了男性家长之外,其他男性亦有“失语”的体现。例如《金锁记》中的二少爷,他在故事文本中同样由始至终地“被叙述”,读者仅从曹七巧等人的口中略微得知他的情况,知有其人而不能亲见其人。这种“缺席”与“失语”的书写策略在“五四”时期的女作家中已经存在。前者以冰心为代表,冰心的小说往往“以自然、童心、母爱为文学母体,所展现的是真善美和谐发展的母性主义的理想境界”。冰心专注于对“母性”的大力宣扬和歌颂,书写“母性拯救”的理想化主题,而对男性个体的具体刻画甚少。在冰心的小说中,男性更多的是以“被拯救者”的群像出现,他们抽象成了一种诗意的象征而非具象化为某一个实在的个体。因此笔者认为冰心小说中的男性可以被视为隐形的“缺席”。至于“失语”方面,庐隐小说中的男性书写策略与张爱玲的比较类似,她们都通过借他人之口将男性“被叙述”的方式,置男性于话语权的边缘,使他们如同女性在几千年男权文化中失声一样被剥夺话语权。不过与张爱玲不同的是,庐隐小说中男性的“失语”现象一部分是由于作品的叙述视角所不可避免地造成的。例如《或人的悲哀》以女日记体的形式展开叙述,其第一人称限制性叙述视角在有利于强烈地自我抒发和宣泄的同时,必然导致男性处于“被叙述”的地位。从这个角度上看,张爱玲的小说在消解男性话语权的书写策略上似乎更加“自觉”和“彻底”。除了剥夺话语权之外,张爱玲似乎连小说中男性的姓名都剥夺了,其小说中的男性经常是无名无姓或是有姓无名的,例如《金锁记》中的二少爷,《色戒》中的易先生等。男性在张爱玲的笔下被符号化成“某少爷”“某先生”,这种将男性剥夺其名并符号化的书写策略颇有中国古代将女性不留名字的影子。这种颠覆主客体式的男性书写策略不但是张爱玲打破男性话语秩序的一种尝试,也是其女性主体意识的自我体现。

(二) 丑陋化形体的描摹

在中国传统古典小说中,男性主人公往往被赋予高大、阳刚、健朗的形体形象,即便具备一定女性气质,其程度仍然基本在“美”的范围之内。然而到了张爱玲的小说中,男性的身体突破了“美”的界限而被彻底地丑陋化。张爱玲在小说中对男性的形体采取了丑陋化的书写策略,通过残疾化、孩童化、女性化,以及对男性自身缺陷的放大开展丑陋形体的书写。在残疾化方面,《金锁记》中的二少爷是一个“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一个小孩子高的残疾人,和《怨女》中的残疾人姚二爷互为参照。而《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不但被父亲打成残疾——耳朵有点聋,而且同时兼备了孩童化和女性化的特点——二十岁的他“又似乎是十六七岁发育未完全的样子……很有几分女性美”。此外,《花凋》中的郑先生被描写成“泡在酒精缸中的孩尸”,《留情》中的米晶尧“整个地像个婴孩”,都是孩童化和女性化书写方式的体现。即便是《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的乔琪乔,也会被嘲讽“脾气有点阴沉沉的,带点丫头气”。这种将男性身体柔弱化的书写策略在丁玲的作品中也可以寻觅到踪迹。例如《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凌吉士生着“嫩玫瑰般的脸庞,柔软的嘴唇,惹人的眼角……”颇有美丽的女性身体的影子。同时,两位女作家对丑陋的男性的相貌亦有挖苦和嘲讽。张爱玲的作品《色戒》中,男主人公易先生则是一个矮小、头发微秃的男人,“鼻子长长的”,虽然“据说也是主贵”,却也要被挖苦“有点‘鼠相’”。而在丁玲的作品《梦珂》中,红鼻子男教师成了丑陋与猥琐的男性的代表,他的鼻子“红得像熟透了的樱桃”,“眼睛呢,是一个钝角三角形”。不过,相比于张爱玲的小说而言,丁玲小说中的丑陋男性出现的比例相对较低,而是以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形象居多。当然,这并非意味着张爱玲的小说中完全没有传统审美意义上的标准男性的出现。《心经》中的父亲许仪峰,他在小说中的出场形象便是“高大身材,苍黑脸”的男人,比较符合传统男性的审美形象。然而张爱玲对于男性形体异化的书写策略几乎是下意识的。因为小说写到许仪峰以标准男性形象出场的情节之后,立刻笔锋一转写众人看他男扮女装的照片,其假扮成女性的逼真程度竟令旁人误以为“这是伯母从前的照片”。尽管这一处情节在结构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但若仅从小说结构上考虑,具备此种作用的可替换事件还有很多,无法解释张爱玲为何唯独选择了“看男扮女装的相片”这一事件。由此笔者认为这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实际上是张爱玲的别有用心。从女性主义的角度来看,“男扮女装”这一细节恰恰体现出张爱玲站在女性主义立场上“有意为之”的男性书写策略,它折射出张爱玲自觉或不自觉的女性自我主体意识。张爱玲在小说中通过对其笔下的男性进行有意识的形体丑陋化,或将残疾恶病傍附其身,或将“他者”特点加诸男性形体,或对其缺陷进行挖苦和嘲讽,蓄意破坏传统文学中固有的男性形象,从而达到抗衡父权书写的目的。

(三) 病态化精神的书写

除了形体上的丑陋化之外,张爱玲还对时代变革之际男性的病态人格进行了深刻的剖析。统观张爱玲的小说,几乎找不到一个具备深切家国情怀和真正男子气概的男人,他们或者是昏庸的、懦弱的和无能的男性家长,或者是纸醉金迷的享乐主义者,再或者是被欲望苦苦纠缠不得解脱的个体。“父,矩也,家长率教者,从手举杖”。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父亲在家庭中具有权威地位,因为他是家庭安全的保护者和精神的引领者。然而张爱玲的小说却有意地降低男性家长高高在上的高度。例如在《花凋》中,男性家长郑先生是一个昏庸家长的典型,他深怀重男轻女的思想,对亲生女儿郑川嫦的病不管不顾,以致女儿的悲惨死亡。而在女儿死后,他在墓碑上刻下优美哀伤的文字,粉饰女儿生前和家人和睦共处的假象。张爱玲通过对父权社会亲情的无情嘲讽,揭露了父权社会下“父为子纲”的虚伪和冷酷。再例如《琉璃瓦》中的姚先生,他将女儿们的婚姻作为自己仕途上升的渠道,而《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他的耳朵甚至被父亲打聋了。昏庸无能的男性大家长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成了暴力的代名词,这种暴力或软或硬,时而隐性时而显性,但无一例外的是男性都是施暴者,披着道德的外衣而不为人察觉。

除了对“父”的暴力加以控诉之外,张爱玲还对“子”的怯懦进行了揭露。最典型的人物是《茉莉香片》中的聂传庆,他是一个“畏葸的阴沉的白痴似的孩子”,没有一点儿大丈夫的气概。这一类懦弱的男性在庐隐和丁玲的小说中也有出现。庐隐小说中的“子”大多是“五四”时代浪潮中觉醒而又彷徨苦闷的青年,他们向往自由的恋爱,却在受挫时却显得格外脆弱和消沉。例如《或人的悲哀》中的叔和在追求亚侠被拒绝时便脆弱得要用自杀的方式来威胁。而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苇弟,这个懦弱的男人则希冀用泪水来打动莎菲,却只换来了莎菲的厌恶和鄙夷,甚至连冰心的小说中的男性亦以群像化的“被拯救者”的姿态出现,通过寻求母性的安慰获得心灵的宁静。女性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对小说中的男性形象进行精神病态化,从而打破男性固有的坚强的形象,将其落下高高在上的坚不可摧的神坛。

除此之外,张爱玲还对处于两性关系中的男性形象进行了刻画。《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沉香屑·第一炉香》乔琪乔是花花公子的典型。他们都接受过西方思想,然而仍旧是男权社会的守卫者,抱着玩世不恭的享乐态度将女性视为“玩物”。相比于范柳原,乔琪乔则更是在精神上被“幼稚化”——他说话时“那小孩似的神气,引起薇龙一种近于母性爱的反应”。这类拥有华丽外表实则内心空虚的男性形象在丁玲的小说中亦大有人在。例如《梦珂》中那些年轻英俊的美男子在电影院中场休息时“从座位上站起来……哪里肯漏掉一个女人的影子呢”。 丁玲从道德意义上对这些华而不实的都市美男子们进行了无情的批评和讽刺,批判他们失掉了“五四”青年时代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陷入了欲望和享乐的旋涡。相比于丁玲,张爱玲小说中对两性关系的揭示则从道德的层面上升到了文化层面,“将两性关系上升为现代城市文化制度加以审视、批判和反思”,因而具有更丰富的文化意义。例如,乔琪乔依靠妻子葛薇龙出卖肉体获得经济来源的生存方式在文化层面可被视为一种人格的畸形。因为在“男子居外,女子居内”的社会规范中,男性的权威来自于他是家庭的经济支柱,并将妻子的贞洁视为大事。“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固不可离也”,但白流苏再嫁,葛薇龙卖淫,都是对传统男权社会秩序的反叛,却被其丈夫所容忍。张爱玲通过拆解传统男权社会下男性建构自身权威的基础和规范对男性精神进行矮化,从而瓦解男权社会下男性被赋予的固有的权威。另外,《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佟振保可视为男权社会中“好男人”的代表。但是,作者仍旧划破平静的表象让读者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欲望和挣扎。佟振保受制于父权社会的规范回归到“正常”的家庭,但是无聊庸常的婚姻生活啮噬着他的内心。当他在公交车上和王娇蕊相遇时,被男权社会秩序规范的他本能地认为“在这一类的会晤里,如果必须有人哭泣,那应当是她”,没想到自己的眼泪竟然滔滔地流下来。未写王娇蕊落泪而写佟振保哭泣,这一情节处理颠覆了读者对传统社会男女性格特点的刻板印象,同时也是对男性精神病态化书写策略的体现。

三、 结语

本文从三个方面系统地分析了张爱玲小说中的男性书写策略,并从中浅探张爱玲在小说创作中的女性主义倾向。虽然张爱玲从未承认过自己是女性主义者,但她对女性身份和命运的深切关注是毋庸置疑的。通过与其他女性作家笔下的作品相比较,不难发现张爱玲的小说中更具“市井气息”。然而,这种融于琐碎人生中的“市井气息”又与传统的通俗小说不同,它把新文学传统中对人的深切关怀和对时代变动的体悟密切地结合起来,同时融入了更加强烈和彻底的女性主体意识。此外,其运用于小说创作中男性角色的书写策略相较于同时期的其他女性作家来说有许多独特之处,构建了自身笔下独特的文学空间。本文只分析了这套男性书写策略在张爱玲小说创作中的运用,至于张爱玲其他类型的作品如散文和剧本中,这套男性书写策略是否仍然适用,有待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

①⑰ 韩立群:《现代女性的精神历程——从冰心到张爱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21页,第236页。

②③⑥⑦⑪⑫⑭⑮ 张爱玲:《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29页,第91页,第26页,第28页,第118页,第119页,第97页,第32页。

④⑤⑳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第162页,第85页。

⑧⑩⑯ 丁玲:《丁玲文集(第2卷)》,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9页,第1页,第21页。

⑨ 张爱玲:《色戒》,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273页。

⑬ 蒋人杰编纂:《说文解字集注(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591页。

[18] 〔汉〕戴圣:《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49页。

⑲ 〔汉〕班昭等:《蒙养书集成(二)》,三秦出版社1990年版,第43—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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