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奈何之痛 沉郁苍凉之美
——辛弃疾《摸鱼儿》细读
2019-07-12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何 群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南宋刘克庄《辛稼轩词序》云:“大声镗鎝,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其秾纤绵密者,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高度凝练地概括出辛弃疾词作的特点,即能豪能婉,其豪放之作无可替代,其婉约之作亦卓越不凡。事实上,稼轩词中还有一部分兼具豪放与婉约之美的作品,它们既豪宕激壮又韶秀深美,如此独特的美学风格可以称之为稼轩体。
稼轩体最经典的代表即是《摸鱼儿》这篇名作。既然是名作,其命运往往就是人们都知道它却很少细读它。因此,我们很有必要来细致解读这首词。词作如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词前有小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淳熙己亥,即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是时金世宗正大举南征,辛弃疾屡有抗金建议而不被采纳。这一年辛弃疾四十岁,由湖北转运副使改任湖南转运副使,由鄂州往潭州,此时也担任湖北转运判官的王正之(年长辛弃疾二十二岁)为他饯行。对于这次平级调动,辛弃疾是不满的,因为仍然无法实现他抗金以收复中原的理想,他深深地感到了才华的被压抑,所以痛苦而绝望。当他想到那些忘却国耻、昏沉度日、给自己施以无限阻力的南宋朝廷当权议和派时,他的痛苦绝望又增添了一层。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起拍以问句发端,如同李煜《虞美人》的开头“春花秋月何时了”,笔力重大。对于爱春、惜春的词人而言,春天太过短暂,风雨一停歇,春天怕是就要结束了。“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这三韵四句进一步写词人的惜春之情。因为惜春,他担心花早早就开了,因为开得早就会落得早,词人心思细密,对春天爱得深沉。可是,花并没有因为词人的“怕”而晚开,也没有因为他的“惜”而迟落。面对满地落花,词人伤感至极,情不自禁地追赶上春天并深情地对她说:“你暂且停下匆忙离去的脚步,连天芳草已遮断了你的归路,你还要到哪儿去呢?”将春天拟人化,向她表白并苦苦挽留,由此可见词人惜春之情深刻得无以复加。“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上片结拍紧承上文而来,对于词人的追问与表白,春天没有予以任何回答。画檐上殷勤的蜘蛛网整天不停地沾惹着漫天飞舞的柳絮,春天走得更加遥远了。
词的上片总体而言依次写了惜春、留春、怨春这三个方面,层次井然有序,抒发词人无可奈何的惜春之情。如果联系词的下片和时代背景,我们就会发现词人的惜春即是对“美人迟暮”的感伤。这里的“春”,既代表着词人奋发有为的青春年华,同时也代表着南宋朝廷由主战派当权以收复中原的大好形势。可恨的是,春天匆匆溜走,岁月匆匆流逝,词人的壮志日渐消磨,朝廷议和派逐渐占据上风,因而收复中原日渐无望;贴近词人的心灵,他的满腔热情最终归为无可奈何,令人动容。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过片承上启下,全词意脉相连。“长门事”,系用汉武帝陈皇后的典故,写词人深受议和派打击,被重用的期待落空。“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这二韵三句进一步用上面的典故,写自己才华无法施展的凄凉处境。满心冤屈到哪里去诉说?词中置此问句,增添了感染力。“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在极度的悲痛中,词人对当权的议和派发出愤激的告语:“不要太得意了吧,你们还能得意多久呢?曾经被无限宠爱的杨玉环、赵飞燕都早已化作尘土,你们又有什么好得意的呢?”“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一词句以其蕴含深刻的哲理而成为千古名句。它是词人在痛苦中的清醒认识,是掷向卖国求荣议和派的锋利匕首。“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煞拍将悲苦之情寓于苍凉之景,以景作结,词尽而情不尽。“烟柳”,这一迷蒙的意象在此处可以作为朝政昏暗来解读。“斜阳”,这一黯然的意象既可以理解为词人逐渐消沉的心,也可以理解为南宋逐渐衰颓的国势。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评价“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曰:“多少曲折,惊雷怒涛中,时见和风暧日。所以独绝古今,不容人学步。”对词作的这一结尾解读得很精准。
词的下片总体而言运用陈皇后、玉环、飞燕等典故,叙述作者的被压制,抒发的是无可奈何的不得志之痛。联系写作背景,“蛾眉曾有人妒”,词人笔锋所指,是朝廷议和派史浩之流。史浩和辛弃疾之间不存在个人的嫌怨,但他看不起抗金起义的英雄,不放心辛弃疾独当一面地掌握兵权。史浩为右丞相时,曾把辛弃疾从江西安抚使任上罢下。词人曾在《水调歌头》 (我饮不须劝)等词作中,直率地倾诉过内心的怨恨之情。
通览全词,词作上片之无可奈何的惜春之情,在下片深化为无可奈何的不得志之痛。爱国词人的这一深创剧痛催人泪下。法国罗曼·罗兰《母与子》中有言:“一切能永存的艺术作品,是用时代的本质铸成的,艺术从来不是独自一人进行创作。他在创作中反映他的同时代人的心情,整整一代人的痛苦、热情和梦想。”辛弃疾的这首《摸鱼儿》正真切地反映了南宋渴望收复中原的广大民众与志士的痛苦、热情和梦想。正是这样的绝妙好词,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时代强音,让那些高踞于庙堂之上、沉醉于温柔之乡的达官显贵们深受刺激,无法再对北中国死于战场的骸骨保持沉默。因而,该词具有永恒的价值,永远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这首《摸鱼儿》辛弃疾创作于他的不惑之年,激情中蕴含着清醒。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评价此词曰:“沉郁顿宕,笔势飞舞,千古所无。”辞胜、情胜、格胜,我们不妨按照这三个层次来解读此作。
一、辞胜,即“笔势飞舞”。词的上片以问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开头,一下子就将读者紧紧抓住,之后用拟人的修辞手法,表达作者对春天的无限眷恋之情。下片典故的使用自然而贴切,“斜阳”“烟柳”意象选取得十分精彩。开篇与转折处的遣词用字最见词人的艺术功力,上片的“更”“又”“何况”,下片的“又”“纵”“休去”,这些词将珠玑字字连缀成美丽的词篇,通体和谐流畅,而且收到了潜气内转的艺术效果。
二、情胜,即“沉郁顿宕”。借香草美人来抒发爱国之情,辛弃疾继承了屈原开创的这一传统,以惜春、宫怨来表现自己的爱国之情与才华无法施展之恨。词作中,景因情的渲染而更鲜明,情因景的衬托而更显豁,情与景的完美交融让作品极具感染力,作者的无可奈何之痛因而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三、格胜,即“千古所无”。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读苏、辛词,知词中有人,词中有品。”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词品喻诸诗,东坡、稼轩,李、杜也。”为我们指出读辛弃疾词应注意词作中蕴含的人格力量。这首《摸鱼儿》之所以成为宋词中的经典,更深层的原因就是词作显现了辛弃疾这位伟大的爱国词人的傲岸人格。他将抗金和收复中原作为自己毕生的志业,虽然屡遭打击和排挤,却始终不失其赤子之心。一身才华却无处施展,满腔热血却饱受冷落,于是只能寄雄豪之情于悲婉之词。此作正是困扰着辛弃疾的一重又一重矛盾的凝结,因而高度体现出词人的人格魅力;字字看来皆是血,因而极具艺术张力。
初读这首词,我们会感受到它的辞胜;再读词作,我们会发现其情胜;三读作品,其格胜冲击我们的心灵。好词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收获多。
顾随先生曾说过:“在中国诗史上,所有人的作品可以四字括之——‘无可奈何’。”辛弃疾的这首《摸鱼儿》可以说是写“无可奈何”而达到经典境界的作品,是可以代表沉郁苍凉美学风格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