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英国军情六处前副处长英克斯特：

在过去，美国对中国是两种政策并行：一种是遏制，一种是接触，美国学者把这个现象叫做“contagement”（containment and engagement together）。然而近两年来，美国从军方到学界的对华态度发生了大幅转变，好像剩下的只有遏制。

英克斯特认为，以前美国政府希望中国吸收西方的价值观，但他们现在开始了解这不会成为事实，他们要重新考虑跟中国的关系。然而包括美国在内，世界仍需要时间习惯中国的崛起。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庄俊朗

南方周末实习生 易可

美国对华态度，转变大得“莫名其妙”

南方周末：近两年，中美关系发生了不少波折，包括在南海的摩擦问题、中美之间的贸易摩擦等，呈现出一种比较紧张的态势。您认为在这种情况下，中美双方采取何种措施才能缓和双方关系？

奈杰尔·英克斯特：我在2018年3月去美国，跟美国的军方和学者谈话，他们的转变让我觉得莫名其妙。美国对中国的态度肯定是会变化的，但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大。忽然一下就全变了。

现在中国算是美国最重要的（战略）竞争对手，再加上贸易争端等问题，特朗普的一些顾问也认为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威胁。

以前美国对中国有两种政策，一种是遏制，一种是接触，两种政策一起进行。美国学者把这个现象叫做“contagement”，containment and engagement together。现在好像剩下的就只有遏制。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转变？

奈杰尔·英克斯特：我认为，中国有一个长期的战略目标，比如如果中国海军不能够控制住南海局势，很可能就会被美国的海军封锁在南海内，这就是一个理由。

美国认为自己还是这个地区的领袖和霸权，中国在发展经济的时候，也愿意接受美国提供的安全。现在中国成熟了，有自己的意见、自己的要求，这就跟美国的战略要求产生冲突。

南方周末：您怎么看待中美海军发生摩擦的问题？

奈杰尔·英克斯特：一旦中美海军之间发生冲突的话，很容易擦枪走火，使得冲突升级，这个危险是存在的。我认为中国不希望有类似事情，不过海上是很难控制住局势发展的，这会成为一个问题。

南方周末：近年来，英国、澳大利亚等国在南海有不少“动作”，例如在南海举行军事演习等。有观点认为，英澳等国是作为美国的“马前卒”出现在南海。作为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的资深顾问，您认为英澳的举动背后，到底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奈杰尔·英克斯特：就这个问题上，这两个国家跟美国的看法一直是一致的。

世界需要时间习惯中国崛起

南方周末：现在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中，很多国家，特别是一些西方国家还是用一种有色眼镜看中国。您认为这些国家最终能否适应中国的崛起？

奈杰尔·英克斯特：我觉得世界其他国家会需要一段时间习惯这个现象，我们目前还没有习惯中国的崛起，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大家都承认西方对中国的态度一定要改变，但到底如何改变，还不清楚。不过总的来说，我觉得西方国家大概可以比较快地习惯中国的崛起。

但这也要看中国政府自己施行的政策，何况一些西方国家还以价值观进行区别，导致这种问题不容易解决，因此，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是个难题。过去，美国政府希望中国吸收西方的价值观，但他们现在开始了解这不会成为事实，他们自己要重新考虑跟中国的关系。

南方周末：现在亚太地区有些国家存在一种观点：经济上靠中国，军事上靠美国。您如何看待？

奈杰尔·英克斯特：中国政府当然不希望会有这种现象，不过像澳大利亚就有类似的情况，澳大利亚从政治、军事、情报这些方面依靠美国，是美国的盟友，但经济上又依赖中国，所以进退两难。其他的一些东南亚国家也对中国的战略有所保留。

但也有这样一个问题：不管是东南亚，还是中东，美国的盟友越来越怀疑，一旦出现变故，美国会不会来帮助它们。例如沙特阿拉伯也会怀疑，比如说跟伊朗发生战争，美国到底会不会来帮它们。东南亚国家也有类似的怀疑，所以可以看到，东南亚地区几乎所有国家都提高了自己的国防预算。在某个程度上，大家都要自力更生了。

南方周末：您认为在国际安全方面，中国应当如何建立自己的话语权？

奈杰尔·英克斯特：我认为从某一方面，中国应该对自己更有信心。中国是一个很有实力的大国，不应该害怕。例如像我这种人偶尔批评中国的某个政策，对中国会有什么影响？完全不会有。所以我觉得中国应该放松一点。

不过我也可以理解，管理中国是不容易的。中国国内确实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政府也警惕不稳定的局势和情绪。但我觉得，中国现在在世界上并没有严重的威胁，也包括美国在内。

美国“印太战略”不易形成

南方周末：美国为何突然高调宣扬其“印太战略”？印度总理莫迪似乎没有积极回应美方关于印太战略的说法。

奈杰尔·英克斯特：印太战略这个概念其实一直存在，但要变成一个事实我觉得并不容易，主要是印度对这个概念有所保留。印度自从成为独立国家以后，一直很重视自己的中立地位，这是印度的基本政策之一，改变这个对他们来说不容易。所以美国不断地进行游说，但印度到现在为止还无意做出改变。

我认为澳大利亚对印太概念有兴趣，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对这个概念好像也有兴趣，但这是安倍自己的看法，整个政府不一定会那么积极。最终会不会成为一个广泛的盟友关系很难说，因此印太战略对于美国来说，不是那么容易形成的。

另外美国的印太战略，可能针对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美国认为自己作为一个超级大国，中国在挑战它的既有的秩序。

南方周末：对即将进行的美国总统大选，您有何看法？特朗普能否会成功连任？

奈杰尔·英克斯特：美国现在国内政治的主要问题，是民主党没有新的政策，也没有一个民众普遍接受的候选人。如果这个情况没有发生变化，那特朗普很可能会连任总统。

另一个问题是他自己还想不想做（总统），不过我觉得他大概率要继续做的，他是一个不服输的人。Trump is a narcissist（他是一个很自恋的人），所以再做美国总统对他来说很重要。因为你要知道，特朗普一直希望可以跟美国最高级的社会层次有接触，成为他们的一部分，但一直不被接纳，所以唯一的办法是建立自己的圈子。

南方周末：那么在经济政策安全政策上，您觉得特朗普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奈杰尔·英克斯特：这个很难说，因为特朗普的行为不容易预测。即使是他自己手下的人也无法预测他的行为，有时候政府本来有官方政策，但特朗普见了某一个人，然后政策突然就变了。例如他去新加坡见朝鲜领导人金正恩，然后他就擅自作出决定，要解决半岛核问题，他手下的人都没有料到。所以特朗普会怎样谁都不知道，即使现在问他，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