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见过那风
2019-07-11威廉姆·米切尔
威廉姆·米切尔
布莱恩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他又不是成心害人,他怎么知道事情会这样呢?
阿布去牲口棚了,布莱恩躲到一旁,他心里好想家。大门旁两只老母鸡漫不经心咕咕咯咯地啄着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他们一点都不喜欢他!布莱恩打定主意要回家!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他要回去!布莱恩出了院子,路上,自怨自艾的感觉占据了布莱恩的心扉。路越走越是望不到尽头,路两旁的电线在天空中无限远地延伸出去。男孩儿边走心里边对自己说:“我要回家,离开这些人!”他们肯定会翻遍农庄找他的,猜测他碰到了麻烦,说不定还会挖开水渠找他的尸体,到那时候他们肯定得后悔不该那样对他布莱恩了。
路两旁传来蚂蚱干巴巴的叫声。视线所及之处,是那些稀疏的、形状各不相同的麦垛。他们不是他爸妈!不是他外婆!他们没权力像训别人那样教训他!他们不应该那么凶巴巴地怪他!他又不是他们的孩子!
前方的十字路口有一个涵洞,布莱恩累了,他想喘口气儿再走。涵洞里,一只地鼠匆匆闪了个背影。男孩儿的视线之内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是一个在地里捡麦子的人,只见那人不停地弯腰站起,不停地把收割机掉在地里的麦子捡起来,然后再走过去堆在麦垛上。布莱恩好想外婆和弟弟,对于亲情的渴望激荡着他的心田:外婆会给他做饭,他自己可以铺床。他不用待在别人家里看他们的脸色!他都有些后悔自己给安妮支的那些招儿,什么她应该带眼镜儿,这样阿布才会向她求婚。还有,他们不是好人,他们杀农场里的动物,怎么会是好人!
远远地,大路上有只虫子向这边爬来,虫子越来越近,变成了马车。布莱恩突然意识到那可能是阿布或者叔叔追过来要抓他回去,他赶忙跳进路边的矿坑,拨开荒草躲了起来。马车越来越近,布莱恩听到车轮轰隆隆碾过地面的声音,他偷偷从草丛里探出脑袋,一个既不是阿布也不是叔叔的男人弓腰弯背坐在马车的大箱子上,好像很着急。一只浅黄色的癞皮狗跟在马车后面。看着马车和狗越走越远,布恩心里的失望也越来越强烈。如果吉普(布莱思给自己养的小狗起的名字——编者注)活着就好了。
轻轻拨动电线的是风,风吹起地上的尘土,土打着旋儿。一阵风过去,草原上稍稍安静下来,可蚂蚱立即跟上一遍遍地叫个不停。地鼠也吱吱地跑来凑热闹,叫声干巴巴的,没滋没味儿。
随着一只草地云雀的叫声,布莱恩面前的草原突然变得开阔深远,像一幅画卷展开来铺在他面前。
前面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要走,小镇渺无影踪。布莱恩觉得自己好孤单,偌大的天地就他一个小人儿。他脑子里浮出“永恒”这个词,每次当他在教堂里听到牧师说出这个词时,他心里总有无数遐想。眼前的画面好像就是对永恒最好的解释。离开农场时心里的那点怨恨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广袤的草原上,那点情绪算得了什么。麦垛的影子在地上越来越长,孤独感也一点点堆在了布莱恩的心里。布莱恩开始对四周空空的旷野感到恐惧,他多想此刻有个人陪著自己啊。
这时的他感觉身体开始变轻发飘,仿佛另外一个布莱恩从身体里分离出来,在空中看着地上行走的自己。就像他曾盯着一只在树干上爬行的蚂蚁或者天花板上飞来飞去的苍蝇。前方的道路漫长得让他忘了时间,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草原上的干草垛笼罩在夕阳里;头顶上方灰色的云朵变暗了,天边的云朵则被染上了粉色、橙红色和玫瑰色。草原深处,鹧鸪一声声啼着。
路在视线中看不到尽头,幻化成一条浅色的缎带。月亮升起来了,浅白色,清凌凌,仿佛谁用铅笔照着明月拓下的影子。晚风发出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沿着电线急切地震颤着,另一种声音听上去低沉稳重,向草原深处飘去。寒冷包围了布莱恩,他只有裹紧衣服以此来抵御袭来的阵阵冷意。
一只狗嗷嗷地叫着,农舍的窗户在夜色中发出橘黄色的光,即使看到了房屋,男孩儿还是感觉到迷失和孤独。他可以想象到屋子里的人待在四面墙壁的房间里,在咝咝作响的煤油灯下,温暖而满足。
右边出现了一个影子,慌乱中布莱恩跌跌撞撞跑下大路,找到个大矿坑躲了起来。离开大路,风声听上去愈加低沉,呜呜咽咽包围着男孩儿。
他摸到一束秸秆儿,秸秆湿湿的,他用它挖了一个坑,把坑清理干净后,布莱恩让自己躺进去,然后用麦秆儿把自己全身都围住。头顶上黑沉沉的夜空上只有几颗星星,看着明亮醒目。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扒光了似的,孤独无助,害怕得要死。风愈来愈大,风声包围了他,冲击着他的耳膜,他感觉那风好像正在把自己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一点点地涤荡掏空。他把两只快要冻僵了的手放在大腿间,蜷缩起身体惴惴地抵御寒风冷酷无情的进攻。
四周黑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他分不清自己身处夜色还是漂浮在黑色的梦境里。全身关节僵硬无比,又有一种针刺般的感觉袭来,就像水中的一株植物对水流的敏感。他全身发麻发痒,禁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这下他彻底醒了。
醒过来的布莱恩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灰色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世界里。他从草垛里爬出来,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腿都麻麻的,不听使唤。嘴巴发苦,喉咙黏黏的不舒服,他又冷又饿又渴。所有不舒服的感觉一起向他袭来。渐渐地,饥饿的感觉占了上风,让他忘了早晨彻骨的寒冷。布莱恩仿佛第一次想到自己还有个肚子,此刻,他的肚子就像一头顶着牛妈妈乳房的小牛犊子,拼命地喊着“饿饿饿”;又像一群小猪,吧嗒着嘴冲向喂食的槽子;还像一匹尥着蹶子的马,不耐烦地在马厩里踢来踢去。布莱恩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饱暖日子!
爬出草垛的一瞬间布莱恩差点摔倒。太阳从东边缓缓地钻出天际,晨光就像修长的红色手指,勾勒出云在天边的曲线。他上了大路,看到小镇站台上那个运送谷子的电梯的轮廓。
他听见后面传来马车驶近的声音,这次他没躲起来。赶马车的是阿布。看见布莱恩,阿布吆喝住马车,沉默着,仿佛一只坐在高高宝座上的不可一世的蚂蚱。布莱恩站在那里,他不想上去,最后还是阿布连拖带拽把他拉上马车。
阿布没有吆喝大马,平时看上去很别扭的脸上意外地现出一种仁慈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咳嗽了一声,说道:“昨天晚上接线的那个女人来电话,她说你爸爸……你爸爸在罗彻斯特……死了。”
摘自《谁见过那风》(内蒙古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