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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化与原子化:乡村娱乐的双重面向及其生成逻辑

2019-07-11

天府新论 2019年4期
关键词:乡土娱乐村庄

石 建

一、引 言

制度治理、经济治理、文化治理,是基层治理的三维向度。制度治理是依托法律、村规民约等规则的治理,强调以制度、规约、规范来调整乡土社会的行为;经济治理主要是将产业振兴、脱贫攻坚作为乡村振兴的龙头,以产业发展引领乡村振兴;文化治理是乡村治理的重要环节,是乡村振兴的应有之义和有机组成单元。从治理的范畴探讨乡村文化,是对文化的政治、经济、社会多重功能的统合。中共十九大报告指出,要开展移风易俗、弘扬时代新风行动,抵制腐朽落后文化侵蚀。[注]参见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乡村振兴规划2018—2022》要求持续推进农村精神文明建设,提升农民精神风貌,倡导科学文明生活,不断提高乡村社会文明程度。改造传统落后文化、推动乡风文明建设,是基层文化治理的主要思路。乡村娱乐作为基层文化的表征,文化治理自然离不开对娱乐话题的探讨。当前,乡村娱乐呈现出边缘化、原子化的实践样态:集聚动员功能和符号功能的样板戏、扭秧歌等公共娱乐式微;玩牌、打麻将等边缘型、趣味型娱乐成为乡村娱乐的主要形式;农家书屋、电影下乡等嵌入型娱乐沦为指标化、任务化的刚性文化活动。要回应娱乐的边缘化、去公共化,对接文化治理,需要我们深入到乡土娱乐的实践中,重新审视娱乐的生成逻辑,探究娱乐场域的国家政治权力、基层自治权力、民众娱乐权利。

英国文化学者本尼特(Tony Bennett)首先从治理的角度探讨了文化,认为“如果把文化看作一系列历史特定制度形成的治理关系,目标是通过审美智性文化的形式、技术和规则的社会体系实现广大人口思想行为的转变,文化就会更加让人信服地构想”[注]托尼·本尼特:《文化与社会》,王杰、强东红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63页,第197页。。本尼特将文化的一系列形式、技术和规则运用于人的思想规训与教化,文化本身即是一种治理习惯、道德和伦理的技术。台湾学者吴彦明提出,文化是作为下层社会的道德、举止与生活方式的治理对象和治理工具。[注]吴彦明:《治理与文化治理》,《台湾社会研究》2011年第82期。他认为艺术、智识活动等文化现象提供了文化管制的手段。王志弘将文化治理界定为“藉由文化以遂行政治与经济及各种社会生活面向之调节与争议,透过各种程序、技术组织、知识、论述和行动等操作机制而构成的场域”[注]王志弘:《文化如何治理——一个分析架构的概念性探讨》,《世新人文社会学报》2010年第11期。。这三位学者都是抽象地对文化治理的内涵进行了概括,或者将文化视为治理对象,抑或是将文化作为一种治理工具,对社会中的道德、举止和行为予以矫正,对大众文化中庸俗趣味所滋蔓的社会低劣情趣进行治理。[注]何满子:《文化治理》,《瞭望新闻周刊》1994年第9期。

具体到国内,对农村文化的研究,多集中于探讨农民私性文化生活逐渐增多,农民的公共文化生活却不断式微。[注]吴理财,等:《新农村建设中的文化建设研究述评》,《社会主义研究》2009年第3期;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的爱情、家庭和亲密关系:1949—1999》,上海书店,2006年,第239页;吴理财,夏国锋:《农民的文化生活:兴衰与重建——以安徽省为例》,《中国农村观察》2007年第2期。它主要表现为农村公共生活的减少和公共空间的萎缩。超越家庭之上的村庄组织的公共性文化活动(如歌舞比赛、划龙舟、样板戏)逐渐减少,私性的文化活动(看电视、上网、玩牌、打麻将等)逐渐增加。探求娱乐的去公共化、私性化、边缘化,解释其内在的生成逻辑,剖析文化治理的路向,是亟待回应的议题。文章通过对基层民众娱乐实践的观察、分析,希冀揭示娱乐的边缘化、去公共化、私性化的共性及其深层次逻辑。

二、乡土社会的娱乐实践及权力效应

无论是基于文化的治理还是对文化的治理,都无法逃离权力的效应。乡村文化囊括的娱乐生活,是权力嵌入基层的重要试验场域。娱乐不仅是村庄民众消遣闲暇时光的实体性活动,而且是村民自我意义的社会化、外在化体现,更是权力对乡村文化界定、分类、评价、监视的客体。以娱乐文化的动力来源为划分标准,可以将娱乐活动分为自上而下推进的嵌入型娱乐、自下而上的内生性娱乐。不同意义的闲暇,被标签为各异的等级和标准,被基层治理主体在乡土文化场域书写为多类闲暇文化,并呈现着不同的实践样态。

(一)嵌入型娱乐:指标化、任务化

相比于玩牌、打麻将、广场舞等娱乐活动的民间自发性,农家书屋、电影下乡是自上而下的民生文化工程,是乡村文化建设的重要元素。然而,从我调查的案例看,农家书屋和电影下乡逐渐流变为数字工程、面子工程、政绩工程,并未在实质上丰富基层民众的文化生活。

在我们调研的一镇八村中,有农家书屋的只有BJ村和CZ村。该镇党委书记提到:虽然我们有农家书屋,但是书屋缺乏规范性管理。一是因为没有专人,这主要是村里无资金的问题。没有专人管理,就谈不上专门化;图书没有标签化,体现出管理不是很规范,利用率也不是很好(访谈记录,A20180730)。在BJ村,农家书屋中的书基本上都是有关儿童动画、农业技术、政策宣传等方面的读物,书架上布满了灰尘,几乎无人阅读。[注]来源于调研期间对BJ村农家书屋的观察。而且该村的书屋建在村委会办公大楼,为村民进入设置了权力的界限,提高了进入娱乐空间的成本。因为村委会属于表征地方性权威的自治组织,办公大楼更是治权在空间上的延伸,底层老百姓身处表征着权力的场域,会导致角色的不适应。政治权力在民众与阅读书籍的娱乐活动中平添了一道障碍。CZ村亦存在类似情况:我们也有农家书屋,但是书基本上是摆在那里,没人看。再说这些书都是各个单位捐赠的,基本上过时了,没什么价值。市区有一个读书会,我也参加了,但是每次都是那么几个人,每次都是可怜巴巴的到哪个单位借一下会议室,弄点水果啥。这个读书会坚持了十来年,也干不出什么事(访谈记录,A20180726)。

自上而下的电影下乡项目,放映的主要是类似于《厉害了,我的国》等影片,基本上没有民众观看。CZ村村支书谈到,他也安排放一点电影,但一般10个人都不到,看一会儿也就回家了(访谈记录,YP20180726)。随着互联网下乡,智能手机、网络电视在乡土社会普及,传统稀缺的电影娱乐被五彩纷呈的电视节目所取代,下乡的电影多为上映许久的抗战片,难以对接村民对文化生活的需求,供需错位导致电影下乡工程成为单纯上映场次的“数字”工程,未成为初衷为满足民众文化需求的一项活动。

(二)边缘型娱乐:常态化、主流化[注]中央政法委、中央综治委、公安部印发的《关于集中打击整治农村赌博违法犯罪的通知》,将赌博界定为严重败坏乡风文明的娱乐活动。而玩牌、打麻将等娱乐处于法律规制的边缘地带,被乡风文明弘扬的传统文艺等主流娱乐文化排斥,属于边缘型娱乐。但其作为村民喜闻乐见的闲暇方式,日渐成为日常化、常态化的基层娱乐形式,成为乡土意义上的“主流”娱乐。

玩牌、打麻将以及丧葬场合的涉黄段子和舞蹈,往往是作为灰色娱乐活动存在。一方面,它们不能归属主流娱乐的范畴;另一方面,此类娱乐又带有一定的亚文化特色,为特定的主体及特定的社区所接纳。在不逾越正式法律制度的情况下,治理主体往往对其选择性忽略。

在GT村[注]根据学术惯例,文中涉及的人名、地名等均已作匿名化处理。,最盛行的娱乐活动就是玩牌和打麻将。20世纪90年代,GT村的玩牌、打麻将仅仅是村民闲暇时间的调味品。通过博弈的过程,娱人身心、彰显牌技和打发闲暇时间,村民在意的是斗地主、打麻将的过程,并非财物的获取。除此之外,由于玩牌组成的娱乐共同体及玩牌场所充当着传播媒介和信息加工中心,使得村域信息汇聚于小卖铺,并散发出去,促进信息传播。在此基础上形成了乡村特有的娱乐公共空间,娱乐场所汇聚了村民,凝聚了日趋原子化的村民,使得分散化的个体趋于集聚,促进村庄公共事务的协调。而近年来,娱乐身心、益智的博弈过程已经被盈利的目的所替代,消遣型博戏被盈利型博戏所取代。麻将胡牌、自摸规则多样化,具有较强的益智性,但由于其一局周期长、赌资小而渐渐沦为GT村中年女性的专属娱乐;炸金花、九点半因参与人数无上限、技术含量低(只要求识别牌)、周期循环迅速、押注大等特点,为GT村村民喜闻乐见;六合彩由于其高赔率、操作简单(线上交易)、趣味性强(猜码资料)风靡GT村,每值写单日和报单日,GT村码民便集中于小卖铺。整个村庄弥漫于博戏的氛围中。

除了老少皆宜、为村民喜闻乐见的玩牌外,在丧葬仪式上欣赏艳舞和涉黄段子亦作为灰色娱乐而存在。GT村一六旬老人去世时,其亲属请了歌舞团,庄严肃穆、寄托哀思的葬礼上出现了趣味化、愉众化表演:打情骂俏、言语挑逗、衣着暴露,以博取村民的眼球,增添丧葬场合的人气。在丧葬仪式掺杂涉黄段子、性感舞蹈等涉黄娱乐因素,似乎与象征情感寄托的庄严葬礼仪式不相符合。但是,色情丧葬舞的集聚效应的确比唢呐强,正如一村民提及“要是只是吹喇叭,吵都吵死了,根本没人去守夜[注]守夜是该地的传统风俗。指人去世后,放在家里的时候,村里的人来守夜。来的人越多,说明该户面子越大、人缘越好;反之,则说明该户没面子、人缘差。,还不如打打麻将、看看电视,讲点‘黄段子’、跳跳‘脱衣舞’,既能活跃现场氛围,还能为亡者增添人气”(访谈记录,GT20180103)。当一村民问及舞女为何从事这一行业时,得到如此回答:“我们跳一晚上能拿两三千元,钱来得快。也没人认识我,就来这跳这么一次。再说了,不讲点黄段子、跳舞吸引观众,下次就没人请我们了”(访谈记录,GT20180103)。舞者们怀揣着生人社会逻辑和多次博弈的意向(市场化推广)表现出趣味化、愉众化的行径,冲淡了丧葬仪式中的孝道主题、原有的文化内涵及传统习俗。

玩牌、打麻将、乡土社会的喜丧传统,为边缘型娱乐建构了乡土气息的文化内涵。这一实体性的娱乐方式,同样是底层民众关于熟人社会道德伦理与公共规则的体验。但是,娱乐空间不仅仅是实体性的闲暇空间,同时也是关于公共规则、公共伦理的社会空间,更是民众关于自我价值的意义呈现空间,具有多重维度的意义内涵。在灰色娱乐普遍化的过程中,治理者以“科学”、“先进”的社会主义文化,不断打量乡土文化场域中每一处需要改造的娱乐文化,以“赌博”、“陈规陋俗”、“淫秽色情”等术语给传统娱乐贴上腐朽的标签。何满子早在1994年就谈到文化治理是指“矫正社会文化趣味,提高文明水平”,对“大众文化中庸俗趣味所滋蔓的社会低劣情趣”进行“治理”。[注]何满子:《文化治理》,《瞭望新闻周刊》1994年第9期。乡风文明的主流话语成为基层文化唯一合法、正当的话语逻辑,它四处打量娱乐文化场域每一处应当被规训的空间和细节。

(三)原子型娱乐:扩散化

无论是处于权力监视边缘的灰色娱乐,还是自上而下嵌入的下乡娱乐,都不是植根于乡土特征的娱乐,掺杂了权力的引导、干预、管理效应。在乡土社会,亦存在既不涉及政治型动员,也与文化的经济效应无关的纯粹私性娱乐。它只是作为民众的日常消遣,分享着村民的生活化认知,而不会直接影响乡村振兴战略的乡风文明建设,暂且被权力所忽略。[注]需要注意的是,此处所指的纯粹私性娱乐,其娱乐的外在形式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弘扬的内容不相违背、与乡风文明建设的要求不抵触。但是,任何一种文化活动,其背后都有权力的因素,比如电视节目已经被审视、闲聊的言论自由亦受到边界的约束。在未歪曲村庄场域的集体认知的情况下,权力对其持放任态度。

放任型娱乐形态多为原子化娱乐,是村民个体化的娱乐活动,无涉公共空间和公共利益。它不同于处于公共空间的广场舞、也异于赌博和丧葬色情舞的“陈规陋俗”,而主要表现为看电视、串门闲谈、上网、听广播等日常消遣型娱乐。网络、手机等新型休闲工具的普及,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基层匮乏的娱乐文化。网络、电视下乡以一种原子化娱乐资源的形式,极大地重塑了乡村的日常娱乐方式和公共结构。电视与网络的家庭化、私有化弱化了村庄原有的社会关联度、降低了熟人社会间的交流频度,使得乡村公共空间日渐萎缩。这亦是基层乡村私人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而公共生活日益衰败[注]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的爱情、家庭和亲密关系:1949—1999》,上海书店,2006年,第239页;夏国锋:《乡村社会公共生活的变迁》,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吴理财,夏国锋:《农民的文化生活:兴衰与重建——以安徽省为例》,《中国农村观察》2007年第2期。的真实写照。乡村社会闲暇私人化[注]王会:《乡村社会闲暇私人化及其后果——基于多省份农村的田野调查与讨论》,《广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使得民众退出整个村庄的交流,渐而退回到家庭,享受着私性文化资源带来的精神上的满足。村庄规模的公共生活,不再是村民的闲暇必需品,村庄被肢解为聊天、玩牌、舞蹈等具有“圈子化”色彩的小团体。[注]夏国锋:《乡村社会公共生活的变迁》,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

特定地域的日常娱乐方式,彰显的是该地域村民的价值体验方式,体现的是权力嵌入文化治理的逻辑。作为娱乐两重面向的边缘型娱乐与原子化娱乐,一种是权力在编排、分类、监视,另一种是权力在放任。但无论是边缘型娱乐在乡土社会的泛化、嵌入型娱乐的供需缺位,还是原子化娱乐的个体化趋向,指向的都是乡土社会娱乐匮乏、精神生活贫瘠这一中心主题。围绕这一议题,我们需要回应为何会形成娱乐边缘化、原子化的文化现象,这种文化现象是如何在村域自生逻辑与外来嵌入逻辑的共同作用下被建构的。本文认为,一方面,涉及基层民众对娱乐的日常性价值体验;另一方面,则是自治主体组织与治理主体治理混合逻辑的共同塑造。

表1 乡村娱乐结构图

三、村庄逻辑:村民与村民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开篇就提到:从基层看去,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页,第6页。乡土社会的娱乐文化同样体现着“乡土性”的内涵,生产着乡土的日常意义。闲暇方式的乡土生活意义,类似于英国文化学家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笔下的“共享的概念图”和“共享的语言系统”[注]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征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9页。,表达了娱乐共同体内部的自我价值与意义,向社会传达某种价值诉求与社会意义。对于乡村娱乐,我们需要采取主位视角做“处境化理解”[注]吴理财:《处境化经验:什么是农村社区文化以及如何理解》,《人文杂志》2011年第1期。,切忌将娱乐贴上“落后文化”、“低俗文化”的标签。只有当我们深入社区文化背景去理解、站在村民的立场、运用村域特有的面子逻辑与舆论机制去思量村域“无意义”的娱乐,才能深入理解乡村娱乐文化的深层结构。

乡土社会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页,第6页。在流动性较弱的南方宗族村庄,村庄内生性秩序尚存,村庄价值自我生产能力强。在某种程度上,一方面,面子逻辑和舆论机制这一乡土逻辑仍然发挥着维系社区娱乐行动逻辑的功效;另一方面,农民日益呈现出原子化、个体化、陌生化的趋势,农村社会正在逐步从“熟人社会”走向“半熟人社会”。[注]贺雪峰:《论半熟人社会——理解村委会选举的一个视角》,《政治学研究》2000年第3期。农民个体间异质性增强,村庄公共生活和村庄秩序发生变化,公共舆论相对式微,家庭日益私密化,闲话减少、公共空间萎缩,社区舆论对边缘娱乐行为缺乏规制效力和动力。村民在玩牌场合及丧葬艳舞场合的聚集,恰恰反映了农村公共娱乐空间的缺位及原子化个体对重构公共娱乐空间的希冀。

(一)面子机制

基层社会,是面子竞争的社会。按照帕森斯(T. Parsons)的说法,中国人活着就是为了获得一

个好名声。[注]塔尔科特·帕森斯:《社会行动的结构》,张明德等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第611页。一方面,以消费为特征的市场因素席卷了以道德为要素的村域伦理。消费主义的市场因素,形塑出异化的社会性竞争,并结构化地演化出乡村公共文化的式微危机,使得乡村社会面临伦理与治理双重危机。[注]印子:《乡村公共文化的面孔、式微与再造——基于湖北农村老年人协会建设实践的分析》,《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2期。另一方面,社会竞争心理重构了村域的社区舆论和面子机制,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基层民众的文化行为。如GT村的娱乐活动并不全然被法律所掣肘,更多的可能是面子逻辑的产物,村民间以面子机制为核心构建其娱乐的基本行为规范。根据道德和声誉的指向,可以把面子(广义)分为两类:第一类,“有头有脸”式面子,即胡先缙女士提出的“面”,代表人生历程中步步高升所获的声誉;第二类,“循规蹈矩”式面子,即“脸”,与村庄集体感情和社区隐性道德规范有关,主要指的是村民们不违反既有的道德准则,不做出受社会舆论指责的行为,表征团体对道德良好者的尊敬。[注]黄光国,胡先缙,等:《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40-41页。

在GT村,不少赌徒参与非技术性博弈与涉黄丧葬娱乐是面子逻辑倒逼的产物。首先,玩牌、打麻将逐渐成为一种乡村主流娱乐文化之后,这种文化机制会造成村民对于此种文化活动参与的固定化。实际上是一种文化空间难以退出的机制。当某村民被邀请参与玩牌之后,该村民即被视为牌友共同体的一员,有着一致的志趣与价值认知。一旦再次被邀请,如果拒绝参与,会被视为“不合群”、“不给面子”。其次,根据信号理论,在信息不对称的前提下,要想挣足面子,村民必须将内在“资本”外在化,展示出自己的业绩,非技术性玩牌就是一种外在化机制,因为其赌资大,玩牌过程中一掷千金成了向外界展现财力的信号传递之举,加上非技术性赌博场合的参与者、旁观者聚集,娱乐空间易形成舆论,并传递给GT村其他村民“某某真阔绰”的信号。再次,在宗族势力依旧的GT村,新兴“中产”阶层地位上升的途径有限,经济资本的增加并不必然带来社会地位的提升。如GT村一村民谈到:“赚钱了也没什么用,村庄如果不认同你的成就,你就什么都不是,最多算是个暴发户”(访谈记录,GT20190215)。个人在某一时刻的身份也许可以说是他所属的社会中,受社会习惯(法律和习俗)承认的权利和责任的总和构成。[注]拉德克利夫·布朗:《原始社会的结构和功能》,丁国勇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24页。社区的认同才是村民社区地位提升的关键一步。而非技术性博戏形成的公共娱乐空间,集聚了村内大部分个体村民,具有全村最高的曝光度,在此公共场所得到认同,就是经济资本向社区权威进军的有效途径。最后,一般玩牌都是在GT村的小卖铺进行,老板一般会对牌桌抽红,以作为小卖铺主要的经济来源,而该老板一年四季在家,作为小卖铺店主、收割机和榨油机的所有权人、组长、红白喜事主任、同房中长辈的身份几乎确立了其在GT村的相对权威地位,他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抽红)邀请村民去赌博,村民几乎都会给面子,而且能被邀去玩牌也被认为是“有面子”、“有人缘”。如果你拒绝,则在面子机制中的权利义务关系中处于亏欠者角色。如若未顾及玩牌组织者的面子,该老板就会利用权威地位给其设置日常生活障碍,由于他对生活、生产资源掌握的程度,可能会影响村民的日常生活。出于面子式权利义务的考量,参与玩牌、打麻将等边缘娱乐行为一定程度上实为理性衡量之举,并非仅仅是社会失范的必然产物,而可以用韦伯的目的理性行为的范式来解读,是出于熟人社会的行动逻辑而经过理性计算的行为。[注]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14-116页。

“色情”丧葬仪式也因其耗资巨大(GT村请舞团一晚上一般需2000~3000元)、仪式隆重而被视为孝顺的行径和有面子的行为,从而演化为一种GT村的村域竞争。是否请丧葬艳舞团、请多少场次、演员颜值是面子竞争的要素,体现了家族的财力、社会地位,如GT村的葬礼花费分成几千元到五六万元不同的级别(访谈记录,GT20180113)。村民为了赢得面子和声望,竞相掀起艳舞丧葬的社区竞争。

(二)内生秩序下降

GT村乡土社会“面子逻辑”影响娱乐边缘化的另一方面,主要体现为村庄内生性秩序的社会舆论对村庄道德失范行为的规制作用式微。

在过去,GT村村庄内部公共娱乐活动多,如节庆的舞龙、祭祀、捕鱼和闲时的广场舞、集体闲聊,村民通过这些娱乐过程中的交流,形成公共舆论等规范性文化,为村庄提供一整套公共规则、村规民约、公共舆论、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从而使村庄富有规范秩序。[注]张良:《实体性、规范性、信仰性:农村文化的三维性分析——基于湖北、安徽两省八县(区)的实证研究》,《中国农村观察》2010年第2期。闲话是群体边界的标记,大量闲话和流言的知识库(vast-store)成为强力纽带起着连接维持群体成员的团结作用。[注]Gluckman M.Papers in honor of Melville J. Herskovits:Gossip and scandal,in Current anthropology,Vol.4,No.3,1963,pp.307-316.其维系着村庄社区内部的价值再生产,形成村民的行动逻辑,对村民违背道德规范的边缘娱乐行为(玩牌、打麻将、丧葬艳舞等)、个体搭便车行为进行“舆论宣判”。这种舆论引发的话语权力能产生象征性权力,维护象征秩序,它是一种隐形的,通过言语能够形成既定现状的权力,一种使人理所当然地接受的权力。[注]Bourdieu,Pierre.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1,p.170.若被定性为“道德败坏”标签,某一村民将动员其他村民以流言蜚语的形式对其进行指责,构成“发落的日常形式”[注]朱晓阳:《罪过与惩罚:小村故事(1931—1997)》,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93页。,进而导致失范行为人陷入“社区性死亡”,被孤立于村庄。内化了乡村价值的基层舆论文化,对行为提供道德和伦理的解释,以社会舆论和心理感受为奖惩机制,从而使人们的行为保持在乡村秩序的范围之内,充当着新制度主义意义上的“非正式制度”的角色。[注]吴淼:《论农村文化建设的模式选择》,《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赌博共同体的舆论漩涡、对村民行为的品头论足构成了该社区极具特色的“地方性知识”,违反这些地方性知识会使那些不讲面子的村民,在村庄中逐渐丧失其社会信誉和社会价值,在其他村民眼中,逐渐拥有了一种特殊的坏身份,并因此遭受到村庄孤立。[注]陈柏峰,郭俊霞:《也论“面子”——村庄生活的视角》,《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1期。至此,我们看到的是非技术博戏作为信息传播媒介过程中的舆论规训作用,它发挥了社区控制的作用,能在一定程度上维护村庄的秩序。

但随着传统的池塘边、大树下、小卖铺等公共空间衰落[注]王会:《乡村社会闲暇私人化及其后果——基于多省份农村的田野调查与讨论》,《广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6期。,闲话空间缩减,GT村村民趋向于原子化、个体化,社区异质性增强,村庄关联度降低。GT村的社会关系呈现着由强关系、熟人关系向弱关系转变的趋势,而不同的社会关系对应着各异的治理范式。[注]黄光国把中国人际关系分为工具性关系、情感性关系及混合性关系并提出了相对应的社会行为准则。黄光国,胡先缙,等:《面子: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11页。熟人社会的“非正式制度”治理机制已不再适应乡村忌讳渐远、仪式文化缺场的GT村社区,面子和舆论逻辑对失范行为的约束作用、对村庄的整合作用式微,尤其是共识生产机制的破坏和认同行动单位的内缩,加速了村落结构的离散化和村庄秩序的消解。[注]韩庆龄:《规则混乱、共识消解与村庄治理的困境研究》,《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伴随着送法下乡,法律对乡土社会的“控制欲”增强,基层社区治理面临从“内向型治理”到“外向型治理”[注]谢小芹,简小鹰:《从‘内向型治理’到‘外向型治理’:资源变迁背景下的村庄治理——基于村庄主位视角的考察》,《广东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但此处的内向型治理、外向型治理不同于谢小芹提出的资源下乡过程中的治理概念,主要涉及的是法律作为外来力量和社会舆论作为内在治理工具下的治理。的转型。由原初的村庄内部价值生产机制(舆论、宗族、道德)转向为法律的介入,但法律因为受到残存的乡土逻辑的抵触以及权力下放的高治理成本而无视治理的末梢——农村的道德失范,在法律的无力与舆论机制合法性、合理性式微的共同形塑下,乡土社会赌博、“色情”丧葬竞争现象愈演愈烈。

(三)公共空间需求

公共空间,作为政治学意义上的概念,在德国社会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理论分析之中是指公共领域,意即政治权力之外民众自由讨论事务、参与政治的活动空间,往往与公众舆论联系在一起。[注]尤尔根·哈贝马斯:《公共须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等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第32页。具体而言,在乡土社会的语境下,公共空间可以理解为村庄内部人们经常聚集活动、交换互惠的实体场域空间,既可以是房屋前的一棵大树,也可以是村中祭祀、议事的祠堂,还可以是村头交易和闲聊的小卖部;也可以理解为村庄内普遍存在的一些制度化活动形式[注]曹海林:《乡村社会变迁中的村落公共空间——以苏北窑村为例考察村庄秩序重构的一项经验研究》,《中国农村观察》2005年第6期。。

GT村村民呈现个体化、原子化的趋势,娱乐活动多为在家中看剧、上网,公共娱乐活动衰退。与电视的单向交流日益取代聚众聊天等公共娱乐活动,传统乡土社会公共娱乐空间(寺庙、村委会、村广场)被边缘化。GT村房屋沿道路不均匀分散分布,绵延500米,加上私人住宅空间格局变化、院墙高耸,亦隔绝了村民间的娱乐互动与交流。正如GT村一村民所述“现在都不愿串门了,进个门还得在院墙外大声叫喊是否有人,也不能随意进入他人家中,还不如自己在家看看电视”(访谈记录,GT20190213)。私人娱乐空间和公共文化空间出现空前的断裂状态。一方面,在乡村社会变迁中,村落公共空间的演变呈现正式公共空间趋于萎缩与非正式公共空间日益凸显的大致趋势;[注]曹海林:《乡村社会变迁中的村落公共空间——以苏北窑村为例考察村庄秩序重构的一项经验研究》,《中国农村观察》2005年第6期。另一方面,通过玩牌、打麻将、跳广场舞等娱乐聚集而成的群体,形成了各自的内部群体。现代碎片化的个人,往往自我隔离在一些由文化、兴趣、职业甚或想象组成的孤岛中[注]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89页。。具体而言,村民日常生活的活动边界由原来的村庄整体走向了区域性的“圈子”[注]夏国锋:《乡村社会公共生活的变迁》,华中师范大学硕士论文,2007年。。娱乐作为一种文化符码和表征系统,具有社区标识特征,是一种内部化机制,“玩牌共同体”、“广场舞共同体”、“闲聊群体”等群体是娱乐建构的产物。基于共同爱好形成的趣缘群体被纳入村民的社交圈,拓展了差序格局的外环。在此意义上,娱乐群体不再是村庄意义上原子化的孤立个人,不再是分布于同一地缘的血缘化群体,而是基于公共爱好、公共娱乐的共同体,区别于其他群体,尤其是村庄中对玩牌污名化的民众。娱乐共同体的形成也是对社区孤立的一种反抗策略,企图以共同爱好重构新的关系网络。

在此意义上,“玩牌文化圈”、“丧葬仪式场”反而提供了村民互动与交流的公共空间与平台。对GT村现有文化空间进行重构,重建了“局部关系网”,亦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公共性舆论、道德规范对村庄秩序的维系作用。类公共性的边缘娱乐重组了乡土社会公共娱乐空间,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村民对重构公共娱乐空间、公共文化的希冀,对公共空间整合村庄信息、凝聚力、公共事务的希冀。

以玩牌为动因的娱乐共同体形成了农村并不多见的公共活动空间,生产、加工并传播着村域的消息。而趣味驱动型的乡土信息网络和沟通网络有些许类似于拉扎斯菲尔德等人提出的“两级传播流”概念——“信息是从广播和印刷媒介流向意见领袖,再从意见领袖传递给那些不太活跃的人群的”[注]保罗·拉扎斯菲尔德:《人民的选择》,唐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28页。。娱乐主体作为信息源,将各自信息汇聚于博戏场所、丧葬仪式等娱乐公共空间。而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注]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5页。信息经过信息加工中心加工、统合后,由娱乐主体再传布向自己可触及的信息市场。每当舅舅回来透露某些有关村庄公共空间消息时,最后总会说一句“我从小卖铺(玩牌的‘基地’)听来的”(访谈记录,GT20190214)。小卖铺作为公共娱乐空间,使得村民从分散的社区进入此娱乐空间;这一传播媒介和信息加工中心,使得各类信息汇于一堂并散发出去,促进信息传播。村落传统公共空间衰退后,小卖铺形成了新兴娱乐公共空间,不仅对娱乐共同体的信息交流产生效用,且因其汇聚了村民,凝聚了日趋原子化的村民,使得分散化的个体趋于集聚,从而促进了村庄公共事务的协调。

图1 娱乐公共空间信息传播图

与私人生命仪式相关的丧葬仪式亦提供了村民交流的公共平台,丧葬仪式、艳舞围观者以独特的方式形成了一个村落性公共娱乐空间。一学者的研究亦印证了此观点:西南少数民族的丧葬活动不是一个单纯的事象,而是集多种社会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活动。[注]赵泽洪:《魂归人间:普洱地区少数民族丧葬文化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47页。“色情”丧葬仪式的聚众性,提供了原子化村庄交流所必要的文化空间,适应了村落性公共空间衰落的情境。

四、自治逻辑:村民与自治组织

作为基层自治组织的村委会的不治理或治权式微(主要是权威的下降)亦在某种程度上助长了边缘娱乐的生成。村委会的二重角色——国家代理人与村庄当家人[注]徐勇:《中国农村村民自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91页。使其落入熟人社会乡土逻辑和科层化的陷阱,自治权威尽失,无法对娱乐异化行为进行有效约束。

(一)熟人社会:给面子逻辑

虽然村委会的“二位一体”角色(国家代理人、村庄当家人)要求其执行自上而下的政策,辅助国家的基层社会治理。但是,在半封闭性、流动性欠缺的宗族型村庄,村委会的最优策略仍是作为村庄利益的代表,因为村干部是生于斯长于斯,与村落社会关联强。GT村的王支书世代居住于该村,出于长久博弈及后代利益的考量,需通过维护社区民众利益来赢得村民“好评”。乡土熟人社会的活动地域小,生活富有地域性、长久性、非选择性[注]王德福:《论熟人社会的交往逻辑》,《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如GT村居民生活空间多局限于水库库区,向外迁徙人口少,仅仅为务工流动。这就决定了村民内部较长的生活预期,村民间更多地涉及日后及后代子孙的长远博弈、多次博弈,而不仅仅是一次博弈。和子孙共享“为人成果”的村干部,会出于熟人社会的乡土逻辑,对边缘娱乐行为导致的道德失范行为选择性忽略,甚或是与公民共谋来逃避上级政府打击赌博的运动式治理,以博取“父母官”的社区评价。正因为在GT村,村干部与村民共同生活于同一村落,低头不见抬头见,这就要求其在面对娱乐边缘化时,处理不能过于法理化、不顾及乡土社会的面子逻辑。一味举报村庄失范行为会导致村民认为其“认死理”、是“别人家的村干部”,村民非但不会尊重其权威,反而会四处游说,将其“不近人情”广而告之,联合村民声讨、孤立村干部。[注]GT村支书孩子买车,没有一户人家放鞭炮,即是其“社区性死亡”的表征之一(在GT村,如果有买车的家庭,其他村民都会以户为单位,去车主家放鞭炮、烟花,以示祝贺)。这就迫使村支书需注重“他人取向”[注]参见杨国枢:《华人自我的理论分析与实证研究:社会取向与个人取向的观点》,杨国枢、陆洛编《中国人的自我》,重庆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87-129页。——注重村民对自治行为的态度与认知。通过对娱乐失范行为选择性关注,使自己在村庄社区获得肯定性社会评价。要顾及熟人社会的“情面原则”、“不走极端原则”、“乡情原则”[注]陈柏峰:《熟人社会:村庄秩序机制的理想型探究》,《社会》2011年第1期。,尽量避免对娱乐行为的法律性评判,而更多地顾及熟人社区的交往逻辑,因为村庄个体行为的起点和终点无非就是社区的良性评价。

(二)准政权:科层化

这一部分阐释的是村委会治理娱乐边缘化的无效性,主要表现为村委会作为基层自治组织治理的合法性和合理性权威下降,村民对其认同感不再,边缘娱乐行为难以受到村委会的有效制约。我们将主要分析村委会这一村民自我选举、自我服务、自我教育、自我管理的自治组织为何权威不再,导致治理失效,这与村委会上行下达的中间人角色相关。作为村庄的守望人,对于文化下乡等惠民政策,村委会歪曲执行,满足自身的谋利,使得乡村治理呈现内卷化危机;对于税费时代的征税纳粮等对村民有损益的政策,村委会“层层加码”执行,加重村民负担;而后税费时代,村委会逐渐“科层化”亦加剧其信任危机。

村委会在落实送文化下乡政策的过程中,表现出一定的自利性、权宜性,以凸显自己的政绩为中心,歪曲执行上级政策,出现“目标替代”现象[注]周雪光:《基层政府间的“共谋现象”——一个政府行为的制度逻辑》,《社会学研究》2008年第6期。,使得政策福利难以惠及村民。村干部履行的角色是一个既非“经纪型”也非“保护型”的代理人,他们工作的重点并非主要在于提高农民的满意度,而只需以数据总结式的工作报告“向上负责”。[注]陈楚洁,袁梦倩:《文化传播与农村文化治理:问题与路径——基于江苏省J市农村文化建设的实证分析》,《中国农村观察》2011年第3期。他们更多的是强调农家书屋的藏书量及电影院放映的场次等“外在的可视化政绩”,而不是注重村民对公共性文化设施的参与。与此同时,基层政府为了换取村委会对其工作的支持往往默许其隐性的操作与分配,造成农村的文化输入呈现出一种“有治理,无参与”的模式,即“有服务、有发展、有稳定(形式治理) ,无(农民)参与”的脆弱均衡模式。[注]赵晓峰,张红:《从“嵌入式控制”到“脱嵌化治理”——迈向“服务型政府”的乡镇政权运作逻辑》,《学习与实践》2012年第11期。

在向村庄汲取资源时,乡镇政府为了更好地贯彻其意图,在管理上将村委会作为科层制来控制,并通过酬劳(不同程度的务工补贴)来激励村委会,而村委会干部收入伴随着税费改革逐渐减少,对劳资激励有着强烈需求。对村委会的体制化吸纳强化了基层政府与基层自治组织的科层联系,使原来的兼职村干部逐渐“科层化”、“正规化”、“规范化”。[注]贺雪峰:《农村基层治理应注重简约低成本》,《第一财经日报》2016年4月21日。乡镇政府与村委会形式上的“指导与被指导”关系,被运作为“指示—执行”的类领导关系。村干部成为“类科层官员”,在充当基层政府代理人、执行政府意志的过程中,极易与地方势力一拍即合、相互利用甚至结盟,使得乡村治理机制出现一个新生的结构性力量,这个结构性力量可以耗尽任何用于乡村社会的资源,中国乡村治理最终可能出现严重内卷化[注]贺雪峰:《论乡村治理内卷化——以河南省K镇调查为例》,《开放时代》2011年第2期。。基层自治组织与基层自治这一初衷背离,呈现出“自治异化”,村委会忽视村民的利益,村民和村干部之间不再平等,而处于“准行政官员”与老百姓的关系。基层政府权力下沉的乡村治理模式,侵蚀底层民众的权益,加剧了村民对代理人——村委会的信任危机与对立感,村民日渐孤立自治主体,亦不再受制于村委会的管理权威,秉持行为自由主义和规范虚无主义观念进行日常娱乐活动。

恰是基层自治组织的消极不作为(熟人社会的考量)与“积极”作为(自利型利益团体与“准科层化管理体制”),稀释了自治组织对于村民的管理权威,村民不再服从村委会的管理,表现出参与玩牌、打麻将、丧葬艳舞等边缘娱乐行为。

五、治理逻辑:村民与国家

娱乐逻辑、自治逻辑,解析了边缘娱乐在基层的生成环境,这是乡土社会的情境理解。探究乡村娱乐文化,还需从治理主体的角度,剖析主流娱乐文化难以扎根基层——文化产品供给缺位、激励机制偏差、回应乡土娱乐不兴的治理层面的逻辑。

(一)国家的选择性退场:路径依赖

国家对于基层文化娱乐治理的嵌入分为“进场”、“在场”、“退场”三个阶段,分别对应为思想建设时期、经济建设时期、后农业税时代:新中国成立后改革开放前,是国家意识形态的塑造期,国家对基层文化生活介入频繁;经济建设时期,国家放松了对文化的硬性输入,文化公共服务功能下放基层政府;后农业税时代,国家向基层社会汲取税费资源的需求减弱,通过提供公共文化服务而诱使村民履行纳税义务的激励机制停摆,基层政府的公共文化服务流于形式。

1949年以后,在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宏观背景下,乡村文化被纳入国家的规划、改造和重塑之中,乡村文化被当作可以且必须占领的“阵地”,以服务国家的政治目标。[注]吴淼:《论农村文化建设的模式选择》,《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对于农村社会的治理前提即是对乡土社会的意识形态进行重构,国家行政权力全面介入农村生活,建设全能型政府,建立一种统合性质的底层政治认同及“总体性社会”。[注]孙立平,等:《改革以来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中国社会科学》1994年第2期。与集体意识、公共意识匹配的娱乐大多是样板戏、革命歌曲、抗战电影、大字标语、板报等带有强烈政治色彩的集体娱乐方式,使得乡土社会原有娱乐文化被抑制,农村原有的彰显家庭主线的象征、祭祀、符号被改造为代表新政权的一系列意识形态活动。在此过程中,家庭中的成员被国家构造的社区所同化为原子化的个体,村民同质性加强,乡村娱乐文化趋于单一化、一致化,农民的娱乐生活、文化活动由国家全面控制,被纳入权力的书写场域。刚性权力抑制了基层村民多样化的传统的文化活动需求,传统娱乐(如传统戏剧、节日仪式、串门聊天等娱乐)被改造或压制,甚而被贴上“封建”、“传统”的标签,私人娱乐空间大为缩减,农村娱乐的平衡性失调。

改革开放后经济建设时期与后农业税时代的到来,伴之产生的是“经济”地位的上升、“文化”建设的放缓、国家的“退场”。人民公社的消失以及国家的选择性“退场”重新划定了乡村娱乐产品的供给职责——职责下移给基层。但国家构筑统一意识形态的任务完成后,对以公共文化生活营造集体意识认同机制的需求式微,国家文化治理权力收缩,对文化的经济支持相应减弱。而基层政府的政权随着农业税的取消而处于“悬浮型”状况[注]周飞舟:《从汲取型政权到“悬浮型”政权——税费改革对国家与农民关系之影响》,《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3期。,基层政府无力组织公共娱乐活动,乡土社会集体文化活动萎缩,从国家的宏观支持沦为基层无力支持、民众自生自发娱乐的样态。公共文化的国家职能—基层政府职能—民众自发组织的线性发展历程表明,基层公共文化沦为农村自我生产、自我服务的产品。由于国家从乡村社会的退场,与农民的关系逐渐疏远,对农民私人生活的控制减弱,导致农村社

会私人生活的转型,个人主义急剧发展,农民对私人空间的需求增大。[注]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的爱情、家庭和亲密关系:1949—1999》,上海书店,2006年,第239页。这段时期,国家层面的文化现象“不在场”,但乡村传统娱乐并未消亡,体现着乡村日常意义的边缘娱乐,随着后集体时代的市场逻辑而复活。加上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和市场经济的发展,村庄个体的价值观日益理性化、世俗化、去意识形态化,且传统的家庭、宗族伦理被国家集体意识、公共意识重塑,传统信仰根基崩塌,村庄伦理所能发挥的公共舆论不再能约束原子化的个体,基层精神文化呈现边缘化、非公共化的现状:玩牌、打麻将、丧葬艳舞、上网、看电视等娱乐。

当官方文化宣传占据上风时,这些潜在的传统文化权力关系便隐而不露。如果国家控制削弱,这些文化观念就会发挥作用,从而改变政治形态。[注]弗里曼,等:《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陶鹤山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第372页。国家依靠政治强力作为基层文化治理主体,产生一定的路径依赖效应,当其不再承担农村文化娱乐职能而“退场”时,基层政府提供、村庄自生产都无法建构农村公共娱乐的平台。而国家构筑统一意识形态的过程亦是乡土社会传统秩序的退化过程,家庭、宗族认同弱化,传统文化式微,乡村娱乐在公共文化供给不足及外部约束停摆的合力作用下,趋向边缘化。一方面,国家政策作为宏观叙事是农村娱乐异化的政策背景,娱乐失调是供给、需求两个层面的结果——供给“不当”是行政力量强力介入的产物;另一方面,娱乐需求无法得到满足,亦是供给“不足”的结果,而这又引申出下一个话题——为何娱乐活动供给“不足”和“不当”。

(二)中心工作策略:“供给不足”

需要我们注意的是,国家在基层的“退场”并不是全面性、总体性地撤退,而是选择性退出——公共文化服务退出,经济建设未退场。

改革开放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吸引了各级政府的注意力,基层政府“唯GDP是从”,忽略基层社会的娱乐文化建设。在“政治锦标赛”的晋升体制下,同一级别的官员为了获得政治晋升而相互竞争、博弈。[注]周黎安:《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员激励与治理》,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62页。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凸显了GDP和财税增长等相关经济指标在晋升博弈中的地位,基层政府处于政府层级的权力末梢,“政绩”是其唯一的晋升筹码,这就导致了“重经济轻文化”的结构型失衡,乡村精神文化建设严重滞后于经济发展,公共娱乐文化不足,集体娱乐空间缺位。

基层政府考核机制亦提供了解读“重经济轻文化”的范式。“压力型体制”是指在基层政府运行过程中,上级政府为了促进本地社会经济的发展、完成上级下达的各项任务,进而将行政命令与物质刺激结合起来的有机组合。[注]荣敬本,崔之元:《从压力型体制向民主合作体制的转变》,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8页。上级政府考核、验收任务时,往往注重可视化、可计量的外在化指标,如农家书屋、文化广场、图书馆等具体实物。而这些任务的完成情况是衡量基层政府在履行公共文化服务职能过程中的唯一指标,上级依此决定是否给予升迁、荣誉奖励,这就诱导基层政府遵循“政绩伦理”,致力于修路、跑项目、兴修水利、兴建开发区等政绩工程和形象工程,而忽视产出慢、看不见的基层文化建设。因为农村文化建设相对于经济建设和财政增收职能来说,难以获得“看得见”的政绩,往往被认为无关紧要,也就是一种“选择性治理”[注]吴理财:《以民众参与破解选择性治理》,《探索与争鸣》2009年第4期。。在压力型体制和“一票否决”等制度环境下,乡镇政府的大部分精力和资源用于处理维护社会稳定、计划生育等中心工作和一线工作[注]吕德文:《中心工作与国家政策执行——基于F县农村税费改革过程的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2年第6期。,乡村文化建设被偏差为“压力—应付”模式。

表2 安镇前三项工作任务统计表[注]资料来源于调研所获(访谈记录,A20180725)。

在上下级博弈的过程中,上下级政府处于信息不对称的情境中,下级政府掌握了与任务相关的完成情况,但是上级监督过程中,无法熟知任务的完成质量,诱导下级基层政府只去实施有利于政绩考核(农家书屋的建成数量、农村电影放映“2131”工程的放映次数)的行为,向上级政府发出自己“政绩”的信号,提供显性信息以求获得晋升,对那些隐性的、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图书借阅数量、每场电影观看人数的隐性成果)不去作为,有选择性地提供文化供给,营造一种“迎检娱乐文化”,“把公共文化服务当作一种行政性乃至政治性的表演”。[注]吴理财:《公共文化服务的运作逻辑及后果》,《江淮论坛》2011年第4期。在上级政府“送文化下乡”的“运动式治理”[注]周雪光:《运动型治理机制: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再思考》,《开放时代》2012年第9期。口号督促下临时拼凑应对检查,将注意力更多地分配到上级能够看得到的表面政绩工程,而不是使“文化下乡”工程嵌入乡土社会具体语境中。有研究观察到,在层级利益分化的情况下,下级政府并不总是切实执行上级政策,而是在利益权衡中有选择地执行,倾向于“硬指标”,而忽视、冷处理“软指标”[注]O’brien,Kevin J.and Lianjiang Li.Selective Policy Implementation in Rural China ,in Comparative Politics,Vol.31,No.2,1999,pp.167-186.。政府治理的核心就在于一个合理的激励机制,阻止自由裁量权演变成合法伤害权,将“掠夺之手”转化成“帮助之手”,实现政府官员个人利益与政府治理目标之间的激励兼容。[注]周黎安:《转型中的地方政府:官员激励与治理》,格致出版社,2017年,第15-16页。农村公共文化考核机制决定了政府官员的晋升考核与农村公共文化的建设成效脱钩,进而导致了基层文化建设的缺位。

(三)“行政性”输入:供需缺位

上文分析了乡村娱乐文化供给“不足”的逻辑,供给“不当”亦阐释农村娱乐边缘化不必然是供给不足的产物,而是陷入了文化供给过剩与农村文化生活单一化的悖论:文化下乡工程推进与娱乐单一化、边缘化。在乡村振兴过程中,为了丰富基层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送文化下乡循序推进。但是,文化下乡这一政策自中央下发,政策的一统性(建设标准、投入力度、时间要求),忽略了基层对文化的消化和接纳程度的不一性。现有的文化供给在理论和实践方面都过于强调供给总量。[注]吴理财,夏国锋:《农民的文化生活:兴衰与重建——以安徽省为例》,《中国农村观察》2007年第2期。乡土社会并不缺文化,并不缺供给,缺的只是优化供给,缺的是对传统优秀文化的发掘与积极引导,不仅仅是自上而下地嵌入文化。文化下乡强调的是外力嵌入式的供给,带有明显的计划经济烙印,体现出对乡村文化建设的格式化输入,使农村文化体现出格式化的特征。[注]陈波,耿达:《城镇化加速期我国农村文化建设:空心化、格式化与动力机制——来自27省(市、区)147个行政村的调查》,《中国软科学》2014年第7期。忽略需求导向的政府主导型的供给模式,只送文化而缺乏培育文化,单向政府供给——村民消费模式,导致公共娱乐文化供需错位,嵌入娱乐难以在乡土社会扎根,是非乡土本位的失根文化。而且,基层政府希冀通过文化项目的可视化政绩来取得“政治锦标赛”中的优势地位,在此种缺乏足够的动力重视其辖区的长远利益的约束条件下,异地为官者倾向于尽力最大化其可支配的任内资源。[注]参见Ali,Abdiweli M. Political instability,policy uncertainty, and economic growth: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 In Atlantic Economic Journal,Vol.29,No.1, 2001,pp.87-106.“文化下乡”的成果多集中于广播、图书馆、电视等文化设施和文化产品上,文化的供给难以对接民众的文化需求。基于压力型体制和数字化政绩考核目标模式的管理方式,导致送文化下乡与民众日常生活文化出现了断裂。

基于政绩考核体制的乡土文化治理,农民处于被动接受的配角地位,而不是主动参与的地位,更不是主导者的地位,属于文化建设的失语者、缺席者。单向度地送文化下乡,难获基层村民认可和支持,一旦国家“退场”,失根文化将与传统文化格格不入。这种做法只是在表面上暂缓了基层社会的精神虚无,而不能根治乡村文化的缺位。在文化产品供给方面,乡村文化建设遭遇“内卷化”的困境,表现出了农村文化供给与需求的结构性失调——供需错位。为了促使供需平衡,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明确要求,公共文化服务要“建立群众评价和反馈机制,推动文化惠民项目与群众文化需求有效对接”[注]中国共产党十八届三中全会:《中共中央关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人民日报》2013年11月16日。。这就要求基层文化培育应从政府主导型向参与式治理型转变。允许公共文化建设权力下放,激励基层结合本地区特色文化、传统文化予以培植公共文化,不仅是政府一厢情愿式的送文化下乡,更应是基于乡土社会和政府双向互动的供需协调培育,注重自上而下的外部供给与自下而上的内部承接,注重供血机制和造血机制协动,进一步发挥村民的参与者地位,增进其文化认同,根治乡土社会娱乐文化匮乏的现状。

六、结 语

乡土社会的实体性娱乐呈现被边缘化、个体化、趣味化的样态,是宏观的国家治理逻辑与微观的乡土逻辑和自治逻辑合力的产物。从宏观上来看,自上而下的娱乐文化资源供给不足和供给缺位,导致娱乐文化发展的外来助力式微;从微观的内力逻辑观之,玩牌、打麻将、丧葬艳舞等娱乐是面子逻辑与社区舆论机制等乡土逻辑建构下的日常生活消遣方式,但它不仅仅彰显了实体性的文化活动,更彰显了精神、信仰层面的信仰性文化。了解乡村娱乐,切忌一味贴上“腐朽”、“陈规陋俗”、“低俗”的否定化标签,更应该处境化透视其背后的生成机制,正如正常与反常只是社会认可、约定的产物,是该社会特定时期的需求,而生活在该时期的人往往不能置身事外去理解“失范行为”的潜在逻辑。私性娱乐活动满足了个体的文化需求,但是原子化的村民缺乏聚众交流的公共娱乐空间,无论是边缘型娱乐还是新兴的聚众娱乐,都不过是村民在寻求公共空间的尝试,希冀共享情感和加强村域认同感的行为。

总之,娱乐作为一种文化活动,分享村庄场域的地方性知识,是特定场域的文化积淀与凝练;作为一种精神生活和价值意义的体验,亦有其权力与政治的面向,娱乐是一种“政治”。一方面,权力的逻辑塑造着娱乐术语,部分传统闲暇方式被边缘化、污名化、标签化,被乡风文明的主流话语排斥在文化的边缘,村落亚文化被权力不断地书写为陈规陋习;另一方面,娱乐场所不仅仅是场所意义上的物理空间,而且是国家意识形态嵌入的政治空间,还是村民闲言碎语的舆论话语空间,是三重空间的混合体,是村庄场域各权力角逐的汇聚点。权力逐渐渗透乡土社会娱乐的每一角落,以求社会生活的治理化(governmentalization of social life)[注]Bennett,Tony.Putting Policy into Cultural Studies.In L. Grossberg., C. Nelson and P.Treichler,eds.,Cultural Studies.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1992,pp.26-27.。娱乐治理的本质是文化治理、规则治理、价值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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