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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园

2019-07-08游军

少年文艺 2019年6期
关键词:橘园橘树橘子

游军

在我的老家刘家湖农场,以湖堤为界,一边是浩浩汤汤的洞庭湖,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幼时从课本里看到“鱼米之乡”,我觉得这形容的就是我们的农场。大片大片的稻田跟随季节交替变换着大自然的色彩,零星的村落散在稻田的中央,有高低不一的建筑,也有参天的树木环绕着村子。

橘园就在我家屋子的西边,有几百棵蘑菇形的老橘树,全部是蜜橘,密密匝匝地挤成一大片。这些橘树春天开着不起眼的小白花,阳光下,有袭人的暗香,吸引养蜂人的驻扎,酿出香甜的橘花蜜;夏天开始挂果,从黄豆大小长成乒乓球模样,如果下一场大雨,你简直可以听得见青橘子“噌噌噌”膨胀的声响,偶尔还会“啪”的一声响,让人猝不及防地看到它“咧嘴而笑”;秋天时,绿叶中探出拳头大小的橘子,太阳一晒,一天变一个颜色。直至橘子红了,橘园也便成了村庄最为诱人的风景。

一开始,这个巨大的橘园是属于集体的产业。看守园子的是一个姓周的老头,他个子不高还微微驼背,瘦弱的身上常年背着一个军用水壶,里面装着自酿的谷酒,他一天到晚都黑着个脸,也不怎么说话,我们背地里都喊他怪老头。谁家的小孩哭闹不停,家长就会吓唬说——再哭就把你送给“怪老头”去。这句话往往具有超强的震慑力,哭声会戛然而止。怪老头没有家室,也没有孩子。他似乎也并不喜欢谁家的孩子,更没有谁家的孩子愿意去跟怪老头居住。

物资非常匮乏,大部分小孩都没有见过村庄外的水果。橘子成熟期间,每个孩子都会垂涎于那片橘园。但怪老头会成天在园子里转悠,小孩们并没有什么机会下手。偶尔会有小孩“团体作案”,采取声东击西的方法,几个人故意在前园晃荡,引得怪老头盯着他们不敢动,另外几个从后园摸进去,一人摘得一书包,再吹个口哨,前园的孩子就蹦起来作鸟兽散。怪老头知道上当了,在后面大骂:“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不学好,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这些我都是不参与的。我站在我家院子里,看他们像风一样在橘园外面奔跑。有一次,怪老头喊我帮他扶梯子掏橘树上的一个鸦雀窝,我好玩一样摘了一个没成熟的小橘子放兜里,回家后母亲发现那乒乓球大小的青橘子,斥令我在堂屋里跪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

我膝盖疼得要命,母亲依然气鼓鼓的,让我觉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姐姐为我辩解:“村里的小孩都偷过大橘子呢。”母亲立马掉转矛头:“我管不了别人家的小孩还管不了你们了?你要带好妹妹,下次她再犯错,你们就准备一起挨揍!”

很多年后,我们聚在一起笑说当年如何不听话,如何被家长揍时,大家都想不起我挨揍的场景。我也想不起来,最严厉的一次责罚,莫过于这次我偷了一个还不能够吃的橘子,这成为一个新的笑点。

那天晚上,怪老头找出了始作俑者,打着手电上门去告状了。前屋的亮坨被他爹揍得鬼哭狼嚎,怪老头听着心里也挺难受的,连忙又去扯亮坨爹:“孩子还小,教育教育就行了,不要把孩子打坏了。”

小孩儿也不是不能够去橘园的。等到橘子成熟得差不多了,村里会选一个大好的晴天“开园”,村委请所有的村民一起去摘橘子,小孩儿放学后也去帮忙。这几天,是村庄的盛大节日,每个孩子都欢天喜地,橘园里的橘子可以敞开肚子吃。干完活,还可以领两斤橘子当报酬。小孩们像猴儿一样攀爬在橘园里,欢快的笑声把园子里的鸟雀惊得忽起忽落。

比“开园”更加让人兴奋的是“闯园”。十来天后,大卡车满载橘子一车一车运走,怪老头也不再守园,宣布园子“开闯”。无人看管的橘园成为我们的乐园。那些橘子不管大人多么认真,都是摘不尽的。几乎每棵树上还能够找到几个十几个橘子。这些橘子被谁发现了就是谁的,就算是大伙一起帮忙才摘得到,这橘子还是会属于发现者,这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规矩。于是,这硕大的橘园简直成了“寻宝园”,我们提着篮子,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地上看不清就爬树尖上去找,半天下来几乎可以收获一腰篮子,这让我们非常有成就感。这种地毯式的“寻宝”会一遍又一遍地进行,虽然发现的橘子会越来越少,但那种喜悦会越来越大。我们喜滋滋地把橘子存在大陶罐里,可以心安理得地吃上好长一段时间。

等到几乎找不到一个橘子了,我们还是喜欢这个园子。晴朗朗的天气,七八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躲进同一棵橘树的枝丫上,有吊着脚坐着的,有斜躺在树干上跷着二郎腿的,攀折树枝站着或者靠着的,我们在这里召开我们的“村庄会议”。我们的“村庄会议”一次换一棵树,直到天开始下雪,我们的“会议”才会停下来。

没多久,橘园被人承包下来。承包橘园的雪叔赚得盆满钵满,盖起了村里的第一栋三层楼。与此同时,家家户户也开始种橘树,菜地里,房前屋后,凡是可以利用的地方都种上了橘树,我家屋后也种了一亩多橘子树,基本上是蜜橘,成熟后大都卖给了收橘子的大卡车,他们说早熟运到城里的水果店,价高,中熟晚熟都是送去沅江的工厂做成“橘片爽” 罐头,产量高,价格虽然便宜,也不亏。虽然摘橘子会比较辛苦,但是一想到橘子摘下来就能够变成现钱,每個人都兴高采烈、不知疲倦。

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把橘树当成了摇钱树,施肥、整枝、防虫、防冻,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够怠慢。每家每户也把伺候橘园当成了技术大比拼,因为种植技术的好坏,直接影响橘子的收成和口感。谁家的橘子酸得掉牙,那是会被人嘲笑的,谁家的橘子长成了黑乎乎的“油皮坨”,那是卖不出去的,谁家已经挂果了的橘树被虫子蛀空树心而枯萎了,那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有时候,种下的蜜橘树,长大后会结出楠橘来,火红火红,像是刷了油漆一样艳丽。但这艳丽的楠橘并不被人待见。它多籽,水分不多经络多,味道清淡也有点药味儿,收购橘子的人是不要的。所有的村民都想把土地变成钱,变成砖瓦水泥盖房子,或者留给孩子交学费。所以大家都不愿意种楠橘,谁家的橘树长大之后结的是楠橘,会懊恼很久,变不了钱,似乎白种了,于是这些橘子就让小孩儿肆无忌惮地采摘。但是过几年,一旦有了其他更好的橘苗,楠橘树就会被无情地掘走,种上蜜橘,后来又种橙子,脐橙、埃及甜橙,价格是蜜橘的好几倍,唯有长在野路上的楠橘可以侥幸地存活。

我不知道其他小朋友是不是会独爱楠橘,我很遗憾我家的橘园里从来没有长出过一棵楠橘。虽然我爸妈从不干涉我吃掉多少蜜橘,但是我却对楠橘情有独钟。我恨不得把其他小朋友家的楠橘树移植到我家的院子里来,可惜,一直未能如愿。我喜欢楠橘火红火红的模样,它还有着一种不同于其他橘子的药香味,剥楠橘时,橘皮不会吱吱吱地冒油,那独特的清香,一度成为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气味,不浓郁,像带着清晨的露珠,像带着微微的凉风,像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欣喜,这让我着迷。

所有的脚步都想往外走,母亲用卖橘子积攒的钱,把我和姐姐送上了进城读书的长途汽车。自从走出那个盛产橘子的村庄,回去时,村里已经没有一棵楠橘树,小孩儿也不再那么喜欢吃橘子了。冬天,皑皑白雪覆盖着橘园,那些橘子居然还密密麻麻地挂在树尖。

我问母亲:“橘子为啥还没有卖掉?”

“这两年,橘子价格太低还没人收,工钱又高,摘的橘子卖了还不够发工资。”母亲疼惜地说,“吃又吃不完,只能够让它们烂在树尖了。”

我拨开积雪,摘下一个冰凉的橘子,小心地掰开。经过了霜打的橘子,脆生生的橘皮紧贴在果肉上,又凉又甜,直沁心底。

村庄依靠种橘子发家致富的梦想只持续了十多年。种植技术不过关,脐橙和埃及甜橙也出现水土不服的现象,结的果子越来越少,味道也出现变异。那个橘园里的数百棵橘树被锯掉树冠,又被连根掘起,改成了一丘巨大的稻田,一年种两季稻谷。我家屋后的橘园也懒于管理,一些果树被虫子蛀空树心而枯死。母亲在树旁边种苦瓜、丝瓜、扁豆,瓜蔓顺着枯树枝往上爬,倒是天然的瓜架。终于有一天,父亲也掘了后院的橘树,种上了一百多株桂花树。

洞庭湖吹来的风带走了村庄的许多往昔。现在村庄已经找不到曾经盛产过橘子的痕迹。那些精壮的农民也纷纷背起行囊,走向更为广阔的世界,只有农忙和过年的时候,才会相继回到村庄,像一场心照不宣的约定。                                            发稿/赵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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