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英雄的父亲(中篇)
2019-07-08马汉卿
马汉卿
题记:中国铁路备受世界瞩目,中国高铁引领世界潮流。中国铁路从历史深处一步步走到今天,老一代铁路人功不可没。如今他们渐渐离我们远去,但他们为新中国铁路建设作出的贡献有目共睹。横贯东西南北的铁路运输线,驰骋在大江南北的列车,是我们父辈用勤劳和汗水、智慧与拼搏精神修建起来的。如今铁路线上飞驰着日行万里的高铁动车,是沿着父辈铺设的铁轨一步步驶过来的。我们不应该忘记那些为铁路建设奋斗不息的无名英雄,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不为世人所知,就像铁轨下面的一块石碴、一枚道钉,却是列车行驶中不可或缺的基石。本篇小说是献给那些为铁路建设奉献一生默默无闻的老一代铁路工人!
一
子夜时分,黑夜深沉。夜幕像一张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挤压下来,周边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生活区及铁路上寂静无声,所有生命都沉入熟睡之中。父亲独自走出屋子,来到铁路边,注视着前方。
我悄悄跟在父亲后面,站在远处,默默地观察他。目力所及范围非常有限,我不知道父亲在看什么?站在这样的黑暗中,该是心灵正在接受洗礼而不是想看见什么。
父亲在铁路系统工作了40多年。退休后的父亲,常常站在铁路边,看着飞驰的列车远去,目光中透出深深的不舍与眷恋。
父亲平时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窝藏在肚子里。他一生经历了很多事,却很少向我们谈起。他常常独自站在黑暗中,注视着铁轨,火车。我远远跟在他后面,父亲没有觉察。母亲对我说:“你爸爸刚退休,有些不适应,你要多注意他。”通常说,刚退休的老人,都有个适应期。我有点担心父亲一时适应不了闲散的生活。
火车、铁路,是我父亲生活的全部内容。他从青年时代进入铁路系统工作,一生没有离开过铁路。解放以后,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基层干部,就把一切都贡献给了铁路。对家庭、子女,他很少关心过问。我一度对他十分陌生,不知道这个男人与我有何关系,用恐惧的目光注视着他。
父亲宽大的后背,如同一面墙一样,立在黑暗中,久久不动,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塑。父亲的肩膀一边高一边低,这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他长期大量扛枕木造成的。父亲用肩膀扛出了自己的人生世界,扛出了他所走过的曲折之路。人的肩膀被重物压得高低不平,这要经过多少重物重压之后才能形成?可见父亲的肩膀承受了多少重物呀!
“他一个人就把整车皮枕木卸下来,然后用肩膀把枕木扛到路基下堆起来。你说他的肩膀能不被压塌?”母亲如是说。
母亲说过很多次,我父亲当养路工区工长时,时值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工区许多青年工人应征入伍,到朝鲜前线修铁路,工区人员紧张。这时候火车运送枕木到工区且已过下班时间,又要及时卸车。这时候叫职工卸车,多有抵触情绪,有的还发牢骚。这是可以理解的,工人上班很累,一个人要干两个的活儿。我父亲就干脆自己去卸车,一个人通宵干下来,是常有的事。这样拼命的结果就是肩膀上鲜血淋淋,然后长了厚厚的茧子,再然后就下沉凹陷了。
我父亲后来当上铁路采石场的领导,即开采铁路上用于铺设铁轨的石碴,这当然也是为铁路服务。石碴之于铁路是非常重要的,就像我们人类依赖粮食一样重要。没有石碴铺在枕木下面,就没法铺设铁轨,也就不可能开火车。遇上暴风雨季节,洪水肆虐,造成铁路路基塌方,这时候就要将成千上万吨的石碴运往出事地点。遇上这种情况,父亲就忙得几天不着家,吃住都在工地上,与工人们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遥远的前方,是县城火车站,那里亮着灿烂的灯光。再往前一些,是信号灯,已经变换成绿色的灯光,这说明,将有火车要从铁路上驶过。
约十几分钟之后,父亲就会回家。在他回屋之前,我已经悄然潜回来了。家人都睡下了,屋子里很静,没有一点声音。这时,火车开过来了,蒸汽机车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所有一切。我们就躺在这轰鸣声中,慢慢沉入梦乡。
我们住的房子,距离铁路很近,火车经过时,蒸汽机车产生的巨大震动,像地震一样,震得整座房子抖动起来,墙上与屋顶上的灰尘便如面粉一般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我从小就在这轰鸣声中长大,不但习惯了巨大的轰鸣声,还觉得特别亲切。列车时常会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汽笛声。这声音,对外人可能是恐怖而怪异的。而我们这些长在铁路边的孩子,却觉得是那么的温馨而美妙,仿佛是一曲高亢嘹亮的赞歌。有时候,火车从门前经过,突然一声汽笛鸣叫,会把屋顶上正在逃窜的老鼠吓得掉下来!有一次,我们全家正围坐在桌子前吃晚饭,火车打门前驶过,一声长啸,有只老鼠从天花板上掉下来,正好落在盛汤的碗里。气得我们大喊大叫,好好的一餐饭给老鼠破坏了。不,应该是被火车的鸣叫声给破坏了!
我父亲是民国时期参加铁路工作的,先在粤汉铁路当工人,解放以后,他被调到京广铁路工作。再后来,鹰厦铁路筹建,他又调到“福建前线”,在鹰厦铁路边上的一个叫沙县的地方,停下了匆匆的脚步。父亲在这个小站上,工作一段时间,就被上级委派组建采石场——他任场长,开采石碴,一直工作到退休。
父親走南闯北,一生充满传奇经历。从日本人侵犯国土霸占铁路开始干起,到劳动人民当家做主他成为一名养路工区工长,期间有着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我父亲似乎不愿意也不习惯谈自己的往事。我多半是从母亲的只言片语中知道父亲的一鳞半爪的故事。
有天晚上,我看完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回来,兴奋地与家人议论《红灯记》里的英雄人物革命者李玉和。我说:“李玉和与爸爸一样,都是铁路工人。我们家里,就珍藏着一盏与李玉和用过的一模一样的信号灯。”我把这盏信号灯找出来,在手上把玩着,学着革命者李玉和的样子,潇洒地高举红灯,与磨刀人接头对暗号时的潇洒动作。
母亲呵呵笑说:“这盏信号灯,你爸爸用过了好几年,因为是他当上铁路工人用的第一盏信号灯,有纪念意义,被你爸爸保存了起来。”
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人?他性格内向,讷于言而敏于行,不喜欢谈自己的事。他平时很严肃,不苟言笑,目光中却透着睿智与机警。他当单位一把手,一是一,二是二,从来没有拖泥带水。我听过他在工人大会上讲话,干脆利索,简单明了,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讲完就散会。他其实不喜欢开大会,更多的时候是到现场解决问题。他也不爱坐在办公室办公,多数时间都往工地跑,有时候还与工人一起干活。用他的话说,出一身汗,浑身舒坦。
有一天,我与几个小伙伴在操场上聊天、吹牛皮。其实,父亲就站在不远处的树下,他能听见我说话,而我却没有发现他。我对伙伴们说:“我爸爸与李玉和一样,在日本人手下干过铁路工人,我父亲也有一盏信号灯。但我父亲没有李玉和的英雄气概,未能投身革命。否则,我也是革命者与英雄的后代了。”
有小伙伴说:“如果你爸爸参加了革命,恐怕早被日本鬼子杀害了,也就没你什么事了。”
我说:“那有什么呢?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多数伙伴都觉得可惜了,要是我爸爸早点认识李玉和,或者是李玉和的同事,就能投身革命,成为机智勇敢的地下交通员,出生入死,九死一生,那今天也是响当当的英雄人物。我们议论得很有激情,个个都表现出一种英雄气概。因为我们都是十一二岁的少年,涉世未深,乳臭未干,却仿佛个个都能当大英雄。
我父亲听了一阵我们的议论,悄悄离开了。
就是這天晚上,吃完饭,大家坐在屋子里聊天,我父亲给我讲了他曾经经历的一段不平凡的往事,也是他唯一一次对我说他的过去。或许是他白天听到我的话,他觉得有必要透露一点点关于他的过去。
二
大概是1942年,正是中华民族遭受苦难的年代,父亲是京汉铁路一个车站上的巡道工,每天所做的事,手持信号灯,肩扛大锤,一个帆布工具袋,在铁路上巡道。
有天晚上,天将黎明之际,大雾弥漫,数米之外就看不清人影。我父亲巡道至一段峡谷,两边是大森林,苍苍茫茫,一望无际,路基下的沟渠里有哗啦啦的流水声。父亲一边走着,一边察看铁路的情况。突然,他发现迷雾中的铁轨下的石碴上有血迹,再往路基下看,发现一个中年男子倒在路边,一条腿上都是血。
我父亲马上下了铁路,走到男人身边。
男人穿着铁路制服,破烂不堪,头发凌乱,脸上满是尘土与汗水。显然,他是经过挣扎,一路跌跌撞撞,最后倒在铁路边。他应该是铁路工人中的地下交通员。他的一条腿受了重伤,血还在流,走不了路。他可能是刚才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捕,从列车上跳下来的。
近一段时间,日本鬼子搜查得很紧,到处都在抓抗日分子。共产党地下组织在铁路上频繁活动,时有看见日本鬼子押着身穿铁路制服的工人,从列车上下来。
这个男人审视着我父亲,没有说话。他的神情沉着而刚毅,估计是在观察我父亲对他的态度,会怎样对他。
片刻,我父亲问:“你能站起来吗?”
男人摇头。
我父亲马上就做出弯腰的姿势,要背他离开这里。我父亲说:“要快,估计等下就有日本人来了。”男人看我父亲没有恶意,就俯在我父亲背上。我父亲背着他,快速往前方跑去。他在这条铁路巡道两年多,对这里情况了如指掌。我父亲把他藏到铁路边一处山洞里。山上有水下来,巨大的瀑布倾泻而下,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谁也不会想到,瀑布后面有个山洞。
我父亲也是偶然发现的,有一次遭遇大雨,被淋得透湿,他就索性到瀑布下面洗个澡,结果意外发现了瀑布后面的秘密。
我父亲返回原地,还没来得及清理石碴上的血迹,日本鬼子就来了。为首的是住车站的宪兵队长龟田次郎,共有10个人,5个鬼子,5个皇协军。龟田次郎与我父亲很熟,经常在火车站相遇,都会点头打个招呼。龟田次郎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他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亲在中国的东北哈尔滨做棉花与粮食生意,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也喜欢中国的美食。日本发动侵华战争,他很兴奋,这下可以源源不断把中国的煤炭、棉花、粮食和矿石运回日本而不用掏钱买了。龟田次郎是主动要求参战的,来到了这个铁路边的车站,当上了宪兵队长。
龟田次郎对我父亲还算客气,因为我父亲技术好,铁路上的技术,没有他不懂的。有一次,我父亲在巡道时,感觉一列火车经过时,声音有点不对,结果发现是铁轨裂开了,马上就要断了。如果不是我父亲发现及时,可能会发生列车颠覆的事故。如果是军列颠覆,龟田次郎就会有麻烦。龟田次郎冲我父亲伸出大拇指:“厉害,太厉害了。”
有一次,我父亲蹲在值班室门口吃饭。手捧着革命者李玉和用过的那种铝质饭盒,饭盒里是稀粥与窝窝头,加上自己腌制的咸菜炒辣椒。
龟田次郎刚好经过,他闻到了辣椒的味道,抽了抽鼻子,问:“你吃什么东西,这么香?”他在东北时就喜欢上辣椒了。他立即抢过我父亲的饭盒,蛮不讲理地吃开了。还连连说:“好吃好吃,太有味道了,我太太就烧不出这么好吃的菜。”
我父亲觉得很奇怪,这缺盐少油的菜,就是特别辣而已,有这么好吃?其实,是我母亲腌制得咸菜与辣椒特别香。
此后,龟田次郎经常会问我父亲要辣椒炒咸菜。我父亲如果说没有,他就很生气,说中国人小气。龟田次郎长得瘦弱,文质彬彬,脸白白的,头发梳成三七开,戴着一副眼镜,外表像个教书匠。但却是个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龟田次郎经常站在出站口,盘查进出的旅客,稍有不满意,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他心情不好时,就打人,扇旅客几个耳光,他的心情就好了。有次,有个壮汉从车上下来,背了个大麻包。龟田次郎对男人进行检查搜身,可能是搜得太细,手摸到了男人的生殖器。男人本来就脾气暴躁,又喝了点酒,就一把推开龟田次郎的手,骂了句脏话。龟田次郎一巴掌搡过去。男人抬手一挡,龟田次男没有防备,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他怒火满腔,掏出手枪就把男人毙掉了。
但龟田次郎对我父亲尚可,我父亲是一名堂堂正正的铁路工人!我父亲很严肃,一天到晚板着脸,好像谁欠了他的钱没还。遇到日本人在巡逻,也不会点头哈腰。龟田次郎对他的同事说:“这个中国人高深莫测。”
龟田次郎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受伤的男人,从火车上跳下来的?”
我父亲说:“没有。”
龟田次郎盯着我父亲,想在我父亲脸上找出破绽。我父亲内心平静而淡定。他是个老实人,平时就是个闷葫芦。但他并不是个胆小鬼,他看似懦弱的外表却潜藏着强大的毅力与顽强。他指着路基下的血说:“队长,你看,这里还有血,估计是跑到山里去了。”几个日本人立即围着血迹,研究了半天,叽叽咕咕地讨论着。然后,他们看着莽莽大山林,均是无可奈何的表情。他们知道,想在这样的无边无际的树林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几个日本鬼子与皇协军,扛着长枪,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父亲巡道结束,回到家里,立即找了些吃的东西与药品,悄悄赶到瀑布后面的洞里,见到了男人。男人告诉我父亲,他是地下党的交通员,负责传递情报的。他对山里很熟,有一条秘密通道,从密林中穿过,越过沟壑,就能到达一个矿区。那里是游击队联络站。
我父亲为交通员的伤口上了药,重新包扎,看着他吃饱肚子。然后为他找了根木棍做拐杖,护送他进入密林。这里果真有条小路,掩隐在草丛中,如果没有进入森林,绝无发现的可能。
两个月后,交通员提着酒来与烤鸭找我父亲,表达了谢意。交通员说话豪爽,声音大,气量足,骨子里透出一种顽强与不屈的气势。他与我父亲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就是这次接触,交通员发现我父亲人品可靠,就与我父亲交上朋友。
有一天,我父亲正做上班前的准备工作。交通员突然找到我父親,小声说:“出站口鬼子搜查得很严,我身上的秘密文件带不出去。”他的意思是我父亲能不能帮忙。父亲接过秘密文件说:“你从出站口出去,然后到郊外的铁路边会面。”
交通员安然无恙出了站口。
我父亲每天都在车站、铁路上走来走去。因此,没有人会怀疑他身上有东西。我父亲手持信号灯,肩扛大锤、工具包,大摇大摆一路寻至郊外,交通员已经在等候了。
我父亲为交通员传递了几次文件,就在交通员准备发展我父亲为地下党交通员时,交通员出事了,是在列车上被龟田次郎逮到的,从火车上押下来。出站口时,我父亲正好进来,与交通员面对面。交通员望着我父亲,目光中透出焦虑。我父亲意识到他有事情要交待,但又不知如何与他接触。眼看就要出站口了。我父亲急中生智,趁着旅客拥挤,突然往前跑了几步,拍了下龟田次郎的肩膀说:“队长,今天是腊肉炒辣椒加咸菜,香喷喷的。”我父亲把饭盒递上去,然后又说:“哦,队长今天有事呀。”我父亲是站在龟田次男身后,他身后则是地下交通员,交通员身后有几名鬼子,手持长枪。就在这时,交通员悄悄递给我父亲一张纸条。我父亲把纸条捏在手心。而此时,龟田次男转过身,看着我父亲,呵呵笑说:“抓了个八路交通员。”他接过我父亲的饭盒,交给另一个日本兵,押着交通员走了。
我父亲巡道时,打开那张纸条,见上面写着:张老板是叛徒,立即处决。张老板是谁?这张纸条交给谁?我父亲猜想,交通员可能是希望他把纸条传给另一个人。但是,交通员没有时间与我父亲说话。我父亲也就不知道把纸条传给谁。我父亲以为会有人找他取这张纸条,他就利用休息时间,在候车室及月台上逛来逛去,却没有任何人找他。他急得不得了,又无可奈何。那几天,他的嘴巴上起了大泡,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眶发黑。
有天下班回来,正是傍晚时分,候车室对面一家米店的老板被杀了,来了很多日本人与警察。有很多人在围观。我父亲上前看了一眼,小声问:“老板被谁杀了。”有人轻声道:“米店的张老板是日本人的走狗,被游击队干掉了。”
我父亲惊呆了,手伸进口袋,捏着那张纸条。
这件事过去了很多年,我父亲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个世界上,也只有那位交通员与我父亲有交往。交通员牺牲了,无法找到证人,我父亲又不爱表白自己,他的这段往事也就永远不被人所知。
那张纸条,一直保存到解放以后,搬了几次家,丢失了。
三
有天晚上,天气非常冷,北风从屋檐下刮过,发出狼一般“呜呜”的嗥叫声。我到外面转了一圈,想找伙伴们玩耍。但是,没有找到一个小朋友,估计是太冷了,受不了,我也回到屋子里。家里就暖和多了,一只煤炉在屋子中央烧开水,热量不断散发出来,我母亲坐在炉子边上缝补衣裳。
母亲见我进来,说:“只有你这个小傻瓜才会去吹北风,这样的天气,谁不在家烤火取暖。”我在炉子前坐下。母亲一针一线缝补我穿破的衣服。母亲缝得针脚密实而牢固。我看了一会儿了,对母亲说:“我爸爸也算是为抗日战争做过工作的,如果他能找上面说说,爸爸能当上更大的官。”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许久才说:“你爸爸是不会去向组织要好处的。”但是母亲停了下又说:“有些事也很难说清楚,因为找不到证人能证明你爸爸为地下党做过工作。”我母亲还说:“解放前,环境险恶,做那种事,得小心再小心,根本就不可能让别人知道。与你有直接联系的交通员牺牲了,你所做的事,就没有人知道。而我母亲知情与不知情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必须是夫妻以外的证人,还应该是当时的地下交通员作证,上面才会认可。”
我问母亲:“解放战争年代,爸爸有没有再为地下党做事?”
我母亲看了我一眼,似乎不想说我父亲的往事。她突然叹了口气说:“怎么会没有?你爸爸在解放战争年代为地下党做的事,比他在日伪时期更危险。”我母亲是略知一些我父亲所做的事,有的是她暗中观察了解到的;有的是我父亲偶然说漏嘴的。我父亲从来不肯透露他做了什么事,他可能是基于这样考虑的,万一他出了事,家人不知情,就不会拖累亲人。
我母亲说了一段我父亲在解放战争中的一段经历。我父亲嘱咐过我母亲,不要把这事往外说,包括子女。我父亲的意思是,他所做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利用工作之便,举手之劳而已。比起那些真正的革命者,他所做的事,太微不足道了。现在都过上幸福生活了,他已经心满意足了。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很快就控制了铁路。车站宪兵队换成了铁路警察,警长是个东北人,原来是国军的连长,他身上有伤,就回家种地。他有个亲戚在铁路的警察局当官,就介绍他来车站当警长。此人身高1.8米,牛高马大,大胡子,身上任何时候都有股浓浓的酒味,脸色呈猪肝色,酒糟鼻。此人叫黄大米,人称黄大炮。黄大炮到车站的第一天,把所有警察召集到车站月台上训话,他每说两句话,就要骂句:“妈了个巴子,兄弟们听好了,妈了个巴子,我可是打过鬼子的,身上还有弹片。老子是国军连长,要是没受伤,现在也是团长师长了。谁要是不听话,给我上眼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他突然掏出腰上的盒子炮,抬手一枪,候车室屋顶上的一只乌鸦应声而落。
“老子要打你左眼,就不会打到右眼。老子可是堂堂正正国军出生的。最近共党闹得凶,兄弟们给我看好了进出车站的大门,抓到个共党分子,老子奖励50块大洋。”
黄大炮训完话时,一趟货车轰隆隆进站了,滚滚浓烟把车站站台笼罩了。列车上装着煤,准备运到国府南京去的。煤是紧缺物质,有士兵押送。黄大炮叫两个警察去弄点煤来,他的办公室的煤快烧光了。没有煤,炉子烧不起来,办公室冷得像冰窟窿。以前办公室的煤烧光了,也都是到运煤的车上去弄一点,数量不大,也就是两三筐。
黄大炮走到押车士兵面前,递上包烟说:“兄弟,弄点煤烤火。”押车的士兵看看烟说:“弄一点可以,多了不行。”黄大炮说:“不多不多,就两筐。”两个警察爬到车厢里弄煤,黄大炮在铁路上看着。
天气冷得能冻掉下巴,风从铁路北边吹过来,像刀子一样割肉。黄大炮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棉帽的护耳放下来,裹紧大衣,这样就不冷了。
黃大炮正想叫两个警察动作快点,突然有人揪住他的后衣领,将他从铁道上揪下来。黄大炮一个趔趄,跌倒在铁道边。黄大炮大怒,正想冲揪他的人发火:“妈了个巴子……”他的话没骂完,铁轨上悄无声息地滑过来几个车皮,是车站在调度货运。这种方式是把车皮上的货物送到专门卸货的站台,这叫调车。调车时,机车车头在另一头,而这一头没有人瞭望,很容易发生事故,司机要特别小心谨慎。这一刻,司机肯定是开小差了。
跌坐在地上的黄大炮本来是要骂娘的。当他看清是火车开过来了,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半天没有动。如果没有人把他从铁轨上揪下来,那他就是火车轮子下的死鬼了。
火车开过去后,黄大炮从地上跳起来,握着救他一命的人说:“兄弟,没得说了,咱们是生死之交。”这个救黄大炮的人就是我父亲。
我父亲刚好巡道到此,突然发现有车皮悄然滑过来,而那个平时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警长毫无知觉。按道理说,我父亲不应该去救这个恶魔。但本能使他一个箭步飞奔上去,把黄大炮揪下了铁道。换了别人,可能会大喊一声:“火车来了!”或者大喊:“快逃命啊!”我父亲不会喊叫,他是个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他的话语远远赶不上他的动作。
被救下来的黄大炮,感激得差不多要跪下去了。这个平时狐假虎威的家伙终于露出真相,本质上是个怕死鬼。他对那两个弄煤的警察说:“今后这位铁路工人就是我的兄弟了,你们要尊重他,听到了吗?”
我父亲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继续巡道时,心里就有点后悔,干嘛去救这个王八蛋。但是,反过来说,火车把这个黄大炮轧死了,上面还会再派个李大炮刘大炮来当警长,也有可能一个比一个坏。社会没有改变,当权者心黑,下面做事的人永远不会干净。
黄大炮追着我父亲说:“兄弟,今天不要巡道了,我请你喝酒。”我父亲哪里会与这种人一起喝酒,他极力推辞,说他不会喝酒,然后又说工作重要,无故旷工要扣工资。黄大炮瞪着牛卵样的眼咆哮:“谁敢扣你工资,老子一枪毙了他。”但我父亲执意要把工作做完,黄大炮就很不理解,但他也没办法,就把警察都叫来说:“兄弟们听好了,妈了个巴子,这位兄弟今天救了我一命,今后就是我的生死兄弟了。谁敢对他不敬,别怪我不客气。”
我父亲觉得这个黄大炮有点神经兮兮的,救他一命,完全是一次偶然行为,还什么生死兄弟。我父亲认识的人中间就没有一个黄大炮这样的人!我父亲扛上大锤,信号灯,工具包,继续巡道。
黄大炮看着我父亲走远,对他手下的人说:“这位老兄还真是个闷瓜,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父亲巡完道下班回家,从车站的出口处出来,几个值班的警察立即向他敬礼,大声说:“大哥走好。”我父亲脸上毫无表情,脸板板地走过去。
此后,我父亲在火车站出入如入无人之境。哪怕是正在搜捕共产党的地下交通员,大批警察云集车站,我父亲也能大摇大摆进出,没有警察拦他。
四
这天,我父亲上班,发现站台上增加了很多警察,还有许多便衣,估计是军统的,或者是中统的,整个车站笼罩在一种紧张而恐怖的气氛中。这种情况过去也发生过,是那些便衣嗅出了味儿,有共产党的秘密交通员要在此地走情报。我父亲一般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他上他的班,巡他的道。他进站口时,有个军统的人拦住我父亲,要检查。黄大炮把便衣的手拨开:“他是我兄弟,巡道工。”便衣放我父亲进去了。
我父亲上班时,巡道至一处山坡,坡上长满茂盛的芦苇,芦苇花开了,洁白的芦花漫山遍野,风一吹,芦花在铁路上纷纷扬扬,像下雪一样。我父亲突然发现铁路边的草丛有两个木箱子,看样子是刚才从飞驰而过的火车上扔下来的。这种情况我父亲曾经遇到过,多半是毛贼盗窃火车上的物质,有的是走私物品。我父亲观察周围情况,一个人也没有。他用手上的锤子,把木箱敲开。我父亲被吓了一跳,是两箱崭新的枪支。我父亲顿时警惕起来,再次细心观察周围情况。除了几声鸟鸣,并无其他情况。我父亲马上把这两箱枪支弄到附近的树林里藏起来。
藏好后他立即沿着铁路往前走,走了一阵,躲藏在铁路边的密林中。这时,有两个人赶来了,他们在铁路边找来找去。他们觉得太奇怪了,周围没有人,两箱枪支会飞走?他们在周边搜索了一阵,最后无可奈何地走了。
我父亲下班时,很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心里很清楚,他是这条铁路的巡道工,只要认真查找,他是跑不掉的。他从出站口出来,没有人找他。他继续往前走,走到小巷时,黄大炮突然出现了。他拦住了我父亲,死活要拉他上酒馆喝酒。他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这餐酒不喝,我还算男人吗?”
我父亲已经猜到了他的用意,就跟着他进了小酒馆。
黄大炮点了几个菜,两瓶好酒,与我父亲对饮起来。喝了两杯,黄大炮说:“兄弟有一事相求,有两箱货在铁路边……”
我父亲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的用意。”他把藏枪的事告诉了黄大炮。我父亲接着低声道:“刘大牙这几天盯得很紧,已经找我谈过话,要我注意铁路两边的情况,如果发现有人走私军用物资,或贩卖大烟,立即告诉他,能奖赏10块大洋。”刘大牙是军统安插在车站的“眼线”,专门督察走私物质的。国共两军正在决战,而党国的大员们在忙着走私。对此,戴立向蒋委员长立了军令状,一定要严抓走私军火的恶棍。因此,每个火车站都派了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