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幻境
2019-07-08张敏
张敏
《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的一本散文集,刘亮程不是以“体验生活”的作家的身份来写,而是写他自己的村庄,他眼中的、心中的、生于斯长于斯亦必葬于斯的这一方土地。在這个村子里,房子被风吹旧,太阳将人晒老,所有树木都按自然的意志生叶展枝。
《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在全国引起巨大反响,《天涯》《大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南方周末》等报刊都作了隆重介绍,作家本人亦一鸣惊人,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
寂寞的柴禾
现在,我们再不会烧这些柴禾了。我们把它们当没用的东西乱扔在院子里,却又舍不得送人或扔掉。我们想,或许哪一天没有煤了,没有暖气了,还要靠它烧饭取暖。只是到了那时我们已不懂得怎样烧它。劈柴的那把斧头几经搬家已不见,家里已没有可以烧柴禾的炉子。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扔掉那些柴禾,再搬一次家还会带上它们,它们是家的一部分。那个墙根就应该码着柴禾,那个院角垛着草,中间停着车,柱子上拴着牛和驴。一个完整的家院就应该是这样的。许多个冬天,那些柴禾埋在深雪里,尽管从没人去动它们。但我们知道那堆雪中埋着柴禾,我们在心里需要它们,它们让我们放心地度过一个个寒冬。
那堆柴禾就这样在院墙根待了20年,没有谁去管过它们。有一年扩菜地,往墙角移过一次,柴禾比以前轻多了,扔出去便断成几截子,颜色也由原来的铁青变成灰黑。另一年一个葫芦秧爬到柴堆上,肥大的叶子几乎把柴禾全遮盖住,那该是它们最凉爽的一个夏季了。秋天我们为摘一个大葫芦走到这个墙角,葫芦卡在横七竖八的柴堆中,搬移柴禾时我又一次感觉到它们腐朽得厉害,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人动过它们。在那个墙角,它们独自过了许多年,静悄悄地自己朽掉了。
(节选自《柴禾》,题目为编者加)
读书笔记
柴禾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但柴禾身上却承载着“我”对过去传统生活方式的留恋。“再搬一次家还会带上它们,它们是家的一部分”“它们让我们放心地度过一个个寒冬”,柴禾已然成为“我”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
从繁盛走向腐朽,经历过生命辉煌的柴禾最终被当作无用的东西,其生命历程也是每一个生命的必然历程。“在那个墙角,它们独自过了许多年”,无人诉说,无人理解,甚至只能“静悄悄地自己朽掉了”,等待生命的终结。这是对生命消逝的无奈,让我们感受到人生的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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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酣睡
那天我翻了一下午地,又饿又累,就想在地头躺一会儿再往回走,地离村子还有好几里路,我干活时忘了留点回家的力气。时值夏季,田野上虫声、蛙声、谷物生长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支催眠曲。我的头一挨地便酣然入睡,天啥时黑的我一点不知道,月亮升起又落下我一点没有觉察。醒来时已是另一个早晨,我的身边爬满各种颜色的虫子,它们已先我而醒,忙它们的事了。这些勤快的小生命,在我身上留下许多又红又痒的小疙瘩,证明它们来过了。我想它们和我一样睡了美美的一觉。有几个小家伙,竟在我的裤子里待舒服了,不愿出来。若不是瘙痒得难受,我不会脱了裤子捉它们出来。对这些小虫来说,我的身体是一片多么辽阔的田野,就像我此刻爬在大地的某个角落,大地却不会因瘙痒和难受把我捉起来扔掉。大地多么宽容。在大地的怀抱中我比虫子大不了多少。我们知道世上有如此多的虫子,给它们一一起名,分科分类。而虫子知道我们吗?这些小虫知道世上有刘亮程这条大虫吗?有些虫朝生暮死,有些仅有几个月或几天的短暂生命,几乎来不及干什么便匆匆离去。没时间盖房子,没时间创造文化和艺术,没时间为自己和别人去着想。生命简洁到只剩下快乐。我们这些聪明的大生命却在漫长岁月中寻找痛苦和烦恼。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仓促和短暂?
我因为在田野上睡了一觉,被这么多虫子认识。它们好像一下子就喜欢上我,对我的血和肉体的味道赞赏不已。有几个虫子,显然乘我熟睡时在我脸上走了几圈,想必也大概认下我的模样了。现在,它们在我身上留了几个看家的,其余的正在这片草滩上奔走相告,呼朋引类,把发现我的消息传播给所有遇到的同类们。我甚至感到成千上万只虫子正从四面八方朝我呼拥而来。我血液沸腾,仿佛几十年来梦想出名的愿望就要实现了。这些可怜的小虫子,我认识你们中的谁呢?我将怎样与你们一一握手?你们的脊背窄小得签不下我的名字,声音微弱得近乎虚无。我能对你们说些什么呢?
(节选自《与虫共眠》,题目为编者加)
读书笔记
作者善于运用比拟的修辞手法,将大自然中的各种声音比作催眠曲,呈现出一种祥和美好的意境。通过描写小虫子在“我”身上吃喝玩乐的各种形态及动作,引发“我”对虫子简单而快乐的生活的思考。作者赋予虫子以人的情感,使文章情趣盎然,风趣诙谐。
同时,作者试着在与虫子的比照中发现人自身的特点,认识到人应该用平等的眼光去观照自然万物,与自然融为一体,包容万物,热爱生命。
虫子的生活因简单而快乐,人类却因追求复杂而徒增许多痛苦。大道至简,我们要善待自身,不必自寻烦恼。
“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时,我会花一晌午工夫,把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土包铲平,或在一片平地上挖一个大坑。我只是不想让一把好锨在我肩上白白生锈。一个在岁月中虚度的人,再搭上一把锨、一幢好房子,甚至几头壮牲口,让它们陪你虚晃荡一世,那才叫不道德呢。当然,在我使唤坏好几把铁锨后,也会想到村里老掉的一些人,没见他们干出啥大事便把自己使唤成这副样子,腰也弯了,骨头也散架了。
几年后当我再经过这片荒地,就会发现我劳动过的地上有了些变化,以往长在土包上的杂草现在下来了,和平地上的草挤在一起,再显不出谁高谁低;而我挖的那个大坑里,深陷着一窝子墨绿。这时我内心的活动别人是无法体会的——我改变了一小片野草的布局和长势。就因为那么几锨,这片荒野的一个部位发生变化了,每个夏天都落到土包上的雨,从此再找不到这个土包;每个冬天也会有一些雪花迟落地一会儿——我挖的这个坑扩大了天空和大地间的距离。对于奔跑在这片荒野的一头驴来说,这点变化也许算不了什么,它在荒野上随便撒泡尿也会冲出一个不小的坑来。而对于生存在这里的一只小虫,这点变化可谓地覆天翻,有些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米,在它的领地随便挖走一锨土,它都可能永远迷失方向。
(节选自《我改变的事物》,题目为编者加)
读书笔记
“改变”总是相对而言的,或许,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在身心完全被时间吞噬的人眼中,根本不屑一顾。然而,时间才是检验一切“改变”的标尺,谁能想到,“一个土坑”最终让荒野改变了布局?作者不仅善于发现生活中有意而为的小事的意义,而且善于发现生活中无意而为的小事的意义,因此,他是一个始终能笑对人生,豁达、乐观地在乡村中生活的睿智者。同理,我们在时间中生长,亦在时间中老去,这一切“我改变的事物”,证明我们曾经如此精彩地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