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震动了恩平的一个故事
2019-07-08梁伯钧黄思好
梁伯钧 黄思好
2018年12月的冬天,寒风刺骨。在恩平市牛江镇委的办公室里,却是欢声笑语。三位40年前的牛江公社同事,又聚首在这里。
简朴的沙发,因为人多显得狭窄的空间,连窗户也透出90年代的气息,铝合金边框掩不住岁月的痕迹。
梁奕基,40年前是牛江公社的党委委员,办公室主任。
冯创志,40年前刚到牛江公社党委办上班的乡村干部。
主角是这位被人称为“晓哥”,今年虽已進入古稀之年却依然充满活力的冯活晓,40年前只是牛江公社普通的驻村干部。
“40年前冯活晓做了一件让牛江人民能吃饱饭的事情,晓哥用自己政治前途‘赌博,最后换来的是当年的水稻大丰收。当然最后也‘赌赢了,他从实践中的总结注重水稻安全抽穗期,趋利避害经验获得公认,他则被恩平县委任命为牛江党委委员、副书记、牛江区政府区长。”冯创志开门见山,对40年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这件事津津乐道。
冯活晓哈哈一笑:“梁奕基主任才是当年我的后台,没有他的支持,我也不够沙胆啊。”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40年过去了,吃饱饭已经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话题。可是在当年,农民能吃饱饭却是一种奢望的事情。
肥料袋做裤,省钱又省布
回忆就像一扇窗,敞开了就会看到许许多多昔日的景象。
“1978年的时候,买什么都要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也要布票……当时每个人发布的布票都很少,想做件新衣服都很难。”冯活晓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总会时不时爆出一些让你意想不到的顺口溜。
“肥料袋做裤,省钱又省布,前面印‘日本,后面是‘尿素。”
日本化肥一袋一袋的,像今天米行的包装一样,都是固体粉状物。肥料袋的质量比土布还好—里面套一层牛皮纸,外面是白色尼龙布袋。尼龙布质地柔软,比粗硬的土布讲究多了。
就算是进口肥料袋,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买的。因为肥料都是由供销社统购统销的,所以想买的人要么是供销社内部人员,要么就要“走后门”。
这段记忆深深烙印在冯活晓的脑海。
1979年,是中国历史上最澎湃激情的一年。也就是在这一年,中国农业的转折点悄悄来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1979年的3月12日到24日,国家农委邀请广东、湖南、四川、江苏、安徽、河北、吉林7省农村工作部门和安徽全椒、广东博罗、四川广汉3县的负责人召开座谈会,讨论建立健全农业生产责任制问题。会上围绕联产计酬特别是包产到户问题进行了热烈争论。最后达成的意见是:目前多数地方实行包产到组、定额计酬;深山、偏僻地区的孤门独户,可以包产到户;现在春耕已到,不论采用什么形式的责任制,都要很快定下来,以便全力投入春耕。
当然,远在广东恩平的冯活晓还没有了解到顶层政治气候的变化,他想得更多的是,能吃饱饭,让更多的人吃饱饭。但实事求是的春风吹来他是感受到的。他深感责任更重大了。
识途的“老马”不简单
冯活晓在1965年上的高中,是村里面的高材生。
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冯活晓喜欢看书研究问题,从不轻易随声附和。
和冯活晓同一个办公室的梁奕基,也是他的领导—牛江公社党委办公室主任,看到冯活晓认真迷书的样子,戏称他“老马”。
“老马”是“马尾巴功能”的简称,来自一部文革后期的电影《决裂》的桥段。
提起“马尾巴的功能”,不少熟悉“文革”电影的人都会发出会心的微笑。这个经典桥段讲的是电影中的中间人物,知识分子孙教授在给学生授课过程大讲特讲马尾巴的功能。它讽刺的是那个时代固执于学术研究的知识分子。
梁奕基其实是真心喜欢这个爱刨根问底的小伙子,他觉得这个小伙子未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农民种田,凭的都是经验。而且当时是集体工分制,做多做少一个样,没多少人愿意把心思花在种田上。冯活晓不一样,他没事的时候喜欢到田头观察谷穗,还喜欢记笔记。
有14年的气象资料做依据才敢说善意的谎言
翻开恩平的史料,可以看到1979年的恩平,当时的县委书记还在组织农业学大寨。
大寨模式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以“大会战”的形式大搞农田基本建设和播种育秧。恩平也不例外,每年都是由县委主要领导挂帅,通过广播组织全县在同一天插秧。这就是民间流传的全县只有县委书记会种田。
当时的恩平县委主要领导,还专门组织人员写了一首民谣:“科六两段育,迟熟变中熟,封顶吾封行,行行望到笃(到底),好禾又好谷。”来指导各地插秧,要求各地在春分前一律要完成插秧,并且制定了进度表。
冯活晓听了这首民谣,总觉得有点不妥。他直言不讳地问梁奕基:“你也是农村出来的,你觉得县委这种安排行得通吗?”
梁奕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么多年以来敢质疑上级领导的人可以说绝无仅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也犹豫了,“老马真的识途吗?”
“那你有什么意见?”梁奕基谨慎地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去县气象局找1965年以来的气象资料和到农业局找1965年以来恩平稻谷的收成数据给我。”梁奕基知道,这些资料都是保密资料,没有单位介绍信是查询不了的。他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虽然和梁奕基相处的日子不算长,但冯活晓相信这位主任是个心肠热、有头脑的好领导,所以他也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我是想用数据来证实我的想法。我看过日本一位农业专家写的书,它说稻谷要高产,离不开自然条件。”
冯活晓把那本写满了备注的《水稻高产栽培新技术》递给梁奕基。
这本书的作者松岛省三是世界著名水稻专家。他从水稻高产栽培角度研究理想株型,提出“理想稻”的理论和方法,由此发展为水稻理想株型育种。当时中国的水稻亩产800斤已经算是跨入农业纲要产量了,很多地方都是根据V字栽培法来提高产量。
“现在的天气还比较寒冷,如果按县里面的统一要求插种,会不会应了那句古话,禾怕寒露风,人忧老来穷。我觉得推迟插秧会不会更好一些?”
听完冯活晓的话,梁奕基释然了。他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好,我帮你把资料找来,我们一起好好研究。”
14年的恩平气象资料和农业收成统计表终于拿到手了,就摆在牛江下乡办公室那张简陋的桌子上。
冯活晓花了几天时间梳理了一遍所有资料,梁奕基也很细心地把所有数据分别做了笔记,他们得出的结论基本一致:14年以来,恩平凡是遇上倒春寒,推迟到3月份才播种插秧的年份,当年的水稻基本丰收。恩平在3到5月份平均日照时间3.5小时,6月份之后,日照时间达7小时。这恰恰印证了松岛省三的的话:“光照决定产量,水稻不管前期生长怎么好,如果在成熟峰期,即抽穂的12天里,如果没有充足的阳光,肯定减产。如果这个时期有充足阳光,肯定増产。是光合作用所产生物质积累,是粒粒饱满的,肯定丰产”。
虽然睡眠不足,但冯活晓还是异常兴奋。他拿起番薯对梁奕基说:“我们只要推迟播种,今年肯定大丰收。”
如果今年歉收,我自己甘愿卷铺盖回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梁奕基心情很复杂,他知道推迟播种意味着什么。现在县里面已经下达了早播早插的时间表,顶头上司天天盯着呢,谁也不甘愿自己的公社落后于人。若擅自推迟播种,那就等于和县与公社领导明目张胆作对,轻则受处分,重则会被扣上“故意破坏春耕”的罪名。虽然已经打倒了“四人帮”,但路线斗争的后遗症还是在梁奕基脑海中挥之不去,那段历史太深刻了。
冯活晓当然明白梁奕基的担心,但他对自己的推论信心十足。他毅然说:“你放心,如果今年歉收,赌博输了,我自己卷铺盖回去‘甘愿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绝不连累其他人。”
梁奕基对冯活晓的沙胆有点吃惊,毕竟公社干部是当时大家眼中的铁饭碗,谁也不愿意轻易丢掉。况且即使全公社的水稻丰收了,和个人的关系也不大。
“只要高联大队农民个个能吃饱饭,我不怕冒风险。”冯活晓又加了一句。
冯活晓把高联大队几个生产队的队长都叫了过来,向他们讲了一遍自己的想法与依据,问他们愿不愿意这样干。
这几位队长也是耕田耕了一辈子的人,他们对“老马”还是十分佩服的,也很认可冯活晓的思路,于是都同意了偷偷干。不过他与梁奕基“密谋”,“大会战”不能不参加,只能安排些社员应付式播种,过后汇报给上级秧苗被冻死了,要补种,这样就可以“瞒天过海”了。
“你们要注意保密,千万不能透露半點风声。”冯活晓对几位队长千叮万嘱。
接下来的事情十分顺利,虽然领导也来查看了一两次,但因为高联村几个大队平常都是生产积极分子,而且早稻播种秧苗被冻死现象并不奇怪,所以“老马”的计谋暂时没曝露。
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县里的插秧进度统计排名出来以后,公社领导发现有点不对头,高联大队居然落后那么多,明显拖了牛江公社的后腿。他决定亲自到高联检查。
来到田头一看,高联村的田里面稀稀疏疏的秧苗。一看就知道根本就是应付。后来一位队长心直口快泄了密,“这不是害我吗?”领导有点气急败坏,他把梁奕基和冯活晓叫了过来,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瞒不下去了,冯活晓只好如实招来。领导听完以后如五雷轰顶。但冯活晓铁骨铮铮:“我保证今年早稻我们高联村大丰收!”
领导反问:“你用什么保证。你以为你卷铺盖回家就行了,整个高联村到时候没饭吃找谁去算账?”
气虽然气,但现在再补播种看来也来不及了,“生米已煮成了熟饭”。领导也只能默认了“老马”的“胡作非为”,暗暗祈祷全牛江早稻不会歉收,否则县里面追究起来的话,就不是一两个人的责任了。
来参观的人 把公社饭堂都吃穷了
从3月初播种、3月底插秧到7月收割,也就几个月时间。转眼间高联大队的早稻到了收割的时间。
这几个月,心情最忐忑不安的是冯活晓,虽然他信心十足,但他依然每天都去田头观察稻谷生长的情况,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终于,他等来了大丰收。大路的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田里,金灿灿的稻谷,颗粒饱满,沉甸甸的,飘散着醉人的芳香,翻腾着滚滚金波。
由于恩平很多地方都提早了播种,抽穗成熟高峰期沒有充足阳光,肯定收成不理想。
这可急坏了恩平县委书记。他带着司机和干部开着吉普车全县检查,希望今年的收成不会太坏。
当他来到牛江公社高联大队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上天对高联情有独钟,为什么这里的稻谷分外的饱满?
县委书记把公社书记叫来查问原因。
公社书记老老实实地告诉县委书记:“这是我们公社一个年轻干部冯活晓的功劳,他分析了全县14年的气象资料,又看了日本农业专家的书,着眼趋利避害,推迟了播种育秧的时间,所以高联的稻谷长势特别好。”
当一个干练、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县委书记觉得“老马”这名字还是挺好的。冯活晓笑着把《水稻高产栽培新技术》这本书递给了县委书记,认真地向他讲解为何推迟播种能获得大丰收的科学道理。
跟着县委书记前来的一位县部门负责人,对冯活晓公然违反县委“早播早插”的指示精神,私下搞一套的做法不满,他同时也怀疑推迟播种后实际收成的效果。
他对县委书记说:“我们试收割一些田,看看这种方法亩产到底有多少斤,不要好看不中用。”
稻谷收割了上来,一亩竟是1000斤!
要知道,当时依农业纲要国内稻谷亩产800斤已经是高产,一般的产量只有600斤左右。
县委书记彻底被镇住了,他开心地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冯活晓推荐这本书是本好书啊,你赶快发通知下去,要有关的干部都去新华书店买回来,人手一本。”
说完,县委书记意犹未尽,他又补充说:“另外,让全县的生产队队长都来牛江公社高联参观,一定要把牛江的这个经验向全县推广下去。”1980年一次全县三级干部会,由冯创志执笔,把牛江公社注重水稻安全抽穗期,趋利避害的经验报县委办,在会上印发,引起轰动,冯活晓也因此成了名人。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恩平县又有一位部门发出诘问,早稻搞掂了,晚稻迟插也会误事。话虽不好听,却提醒冯活晓梁奕基,晚稻需要不违农时。为此他们咬着牙,请来一辆中拖和几辆小拖,两人当起拖拉机手,一连十多天不分昼夜分班驾着机在已割下的稻田犁驶。公社书记何瑞进也加入拖拉机犁驶田大合战。终于高联当年晚稻再迎空前大丰收。总产与单产不但在牛江公社12个大队一枝独秀,在当时的恩平县也独占鳌头。
于是,恩平各个公社的生产队队长坐着大货车分批前来牛江学习。
40年以后,冯活晓回忆起这段故事,嘴角都会流露出一丝笑意“当年来参观学习,大家都是自己带着米过来的。不过菜和肉就需要牛江公社饭堂供应了,因为来学习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到了最后,牛江公社饭堂的负责人跑去向公社书记诉苦,“来参观的人把牛江公社的饭堂都吃穷了,买菜的钱都没有了。”牛江公社党委书记何瑞进更为开心,他重新认识了冯活晓,似乎更认识一个道理,实践者最聪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后来十一届三中全会春风劲吹恩平,县社书记也力推联产承包责任制,对吃大锅饭、长官意志搞生产祸害农村恨之入骨的冯活晓更以饱满热情,夜以继日下村下户宣传党的政策,帮助建立各种责任制,受到农民欢迎。冯创志据此曾写出了《冯活晓夜送定心丸》的报道,刊于1981年10月广东民报头版头条,冯活晓也成了当地农村改革的领头人物之一。
40年过去了,恩平市与牛江镇不但粮食生产连年唱起步步高,其他商品生产经营乃至农民人均收入也一年胜一年。分析个中,陈云那三句“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已在人们脑中安家,实事求是的风气长盛不衰则是根本原因。
改革需要实事求是与宽容
从牛江回来,记者不断思考一个问题,假若40年前冯活晓那场种植“赌博”因天公不支持输了的话,他的政治前途又如何?而今中国进入新时代,尽管中央不断倡导改革不停步,但改革的障碍仍然不少,仍然需要一大批像馮活晓那样的改革勇将,那么一旦出现不是因私而失手失误又怎么办?因此推进深化改革开放,领导层在解放思想的同时,需要一种宽容精神。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激励广大干部新时代新担当新作为的意见》提出,一定要宽容干部在改革创新中的失误。习近平总书记在“两会”期间参加代表团审议时就曾强调:“保持锐意创新的勇气、敢为人先的锐气、蓬勃向上的朝气”,“要保护作风正派、锐意进取的干部”。唯有实事求是与宽容,新时代改革开放才会永远在路上,我们的社会才会永葆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