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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父亲身边

2019-07-08小红北

作家 2019年2期
关键词:冷水麻雀目光

小红北

天空下

我和父亲坐在院子里看天

分别看中一小块蓝

但我们都不说话,也不做事

他写完回忆录,好像就不做事了

我有时会观察他,用我的有限观察他的有限

他把自己活得越来越窄

需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去

有一刻他甚至窄得完全是他自己了

但他很快站起来,转身进屋

把我和现状留在那里,把天空

留在一人高的地方

我坐在父亲身边

他正用安静划一条线

这条线在我们每个人身边

但没有人踩到它,担心里面还有埋伏

有时他把我也划进去

母亲,其他人,都在线的那边

这边空无一物

有一刻我们彼此为物,快要看清了

又很快回到各自的未知,我和他

多年保持足够体面的距离

不小心坐得近了,他便挪一挪

或者我让一让

让出一个朝代

麻雀的叫声

以父亲的身体状况

走起路来完全可以再快一些

但他用挪动的方式处理慢下来的岁月

用长久的端坐打理身边的过客

时间从他的空间里移出一小块

像吃饱阳光的影子一样贴在墙上

他甚至把整个下午分成若干份

把临近黄昏的那份留在脸颊

用以隐藏自己的余光

他的听力也越来越差了

所以我坐在他身边像坐在家乡的山脚下

我向他说话,或者回家,需要翻过这座山

山间的小路熟悉而陌生

麻雀的叫声里怀满歉意

正如它们抱紧自己的方法

我的源头是一碗冷水

他坐在那里像一碗冷水

水的手指微拢,抓凉了另一颗心

若干年前,我从这碗冷水出发

向低处流,向高处挥发,向人多的地方覆水难收

我曾一度以为自己长出了巨浪的翅膀

甚至像小知识分子那样迎风怒吼

现在我终于接纳了自己的平静

我辛辛苦苦地跑了那么远

甚至想从父亲跑出来

原来只是为了这一刻坐在父亲身边

变成另一碗冷水,如果有人说

看,和他爸一样

我将充满感激地,温热地,甚至热泪盈眶

心旌摇荡地双手捧过这个恰当的指认

所谓修养,就是不再生长

所谓修养,就是不再生长

母亲到另一个房间去睡,父亲的居室

成为他一个人的森林

但他不再发出指令,万物自由生长

他躺在床上像一个谨慎的句子

一张干透的虎皮

艰辛,苦难,捕捉,这些词

在褪色的斑纹里若隐若现

一阵微风拽了拽他,又把他放回梦中

这微妙的变化并没有改变什么

我坐在床边的茶椅上

沿着自己的目光形而上

努力挤进他的模糊与渺小

心里忽然一阵不安

他喜欢把一切都叠得整整齐齐

他喜欢把一切都叠得整整齐齐,包括我

我吸烟,背微驼,把双腿盘曲在沙发上

这些都是他没叠好的部分,但现在

他只叠自己的那一部分了,他坐在那里

像一摞整齐干净的白衬衫

有的已经多年不穿了

但他一件都不肯丢

父亲的生活也是按照顺序摞起来的

从哪里拿出来,还要原原本本地放回去

只允许重复,不允许弄乱

一切事物都在原来的地方

我只能捡回一小部分

我看他的时候他不看我

他看我的时候我不知道

父亲从来不与人对视

他的目光刚出发,就淹没在空气中

做完白内障手术,他说好多了

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东西在他眼前消失

近两年我的眼睛也花了

每天都死去一部分目光

在他眼前消失的

我只能捡回一小部分

比如某些颜色,比如某个路人

比如那些小心翼翼的事物

那些正在被越来越深的夜色

一点点原谅的光

父亲真的老了

每个人都可以活到死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到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鬓角里竟长出黑发

一双翅膀正从我的想法里起飞

他却突然说,不想活了

说完这句话,他马上自嘲地笑了

走廊里空空荡荡,他还在張望

父亲真的老了,老到只剩逻辑和等待

任何一点念想

都足以喂养他的余生

他的瘦里只剩真相,他正用缩减自己的方式

给身边这个世界腾出更多的地方

他直一直身板,生活又矮了一截

他应该不欠谁什么了

命运也不再对他动手动脚

他动一动,命运又往边界里收了收

对称的意象

一条河流过他,冲走随波逐流的部分

在我这里停顿又流走

漏掉两只污裂的木桩

我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我们都不喜欢远走高飞

我们都怕水,我们都怕坏人风生水起

我们都不喜欢吃鱼,都见不得开膛破肚的鱼生

我们都只是在摇荡碎响的舢板上一遍遍攥紧自己的骨头

伤害别人需要巨大的外力

假设我们现在并排坐在岸边

一个一无所有,另一个一无所求

刚好构成一个对称的意象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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