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见过冬林
2019-07-08张好好
张好好
爱护长白山万灵的作家胡冬林离开我们已经近两年了。这些时日里,相信许多认识他的、读过他的书没有见过他的人,会在心里突然就起了怀念。并不是每个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还会被很多人不自觉地想念。当马季告诉我冬林去世了,我的眼泪涌上来。我也知道并不是每个人去世我的眼泪都会这么突然涌上来。
我和冬林从未见过面。虽然我是他的书《狐狸的微笑》的责任编辑。我策划并编辑的另一本书《大自然从未离开》收录了中国十位书写大自然的作家的作品,其中也有冬林的一篇——《青羊消息》,这篇散文发表于2001年6月号的《人民文学》。该文末尾,冬林说:“我想用一首北美印第安人的民谣结束本文,父亲说它胜过千百首庸诗:当最后一棵树被刨,最后一只动物被杀,最后一条鱼被捕,最后一道河中毒,人们啊,你们吃钱吗?”
好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我们早就该反思了。好人一定不是所谓中庸之道的人,满脸堆笑的人,市侩精明不伤害别人也休想别人来伤害自己的人。好人只有一个标准——他是素朴的,他喜欢回到大自然里,他爱并保护所遇见到的小生灵和需要帮助的弱者,他甘于寂寞心境辽远,他专注,耐心,行走天地间,并欢乐。
除此之外,我实在没有别的衡量标准去定义一个人究竟怎样就是一个好人了。而冬林一定是。他的一句话,我常常在深夜不眠的时候就清晰浮于脑海:当人类利益与野生世界发生冲突时,我永远站在野生世界这一边。
做一个好人的意义远远大于做一个好作家的意义。冬林首先做到了他是一个好人,他又做到了他是一个好作家。我为他的毅力所折服。
冬林数年深居长白山,写作是契机,却热爱上了林子里的众鸟花鹿青羊黑熊。他和它们早已彼此熟知,是亲密的默契的朋友,互不打扰,却又彼此怀望。当冬林在某年看见五头惨死于盗猎者手中的黑熊残骸,这时候的冬林终于从一名写作者成长为保护大自然的反抗者。
当大自然被人类破坏得满目疮痍,我们能够反抗谁?所有热爱并贴近生灵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反抗和保护是多么希微。但是再希微它也是大海中的灯塔。人间若失去了灯塔,也就是地狱了。
冬林最美好的一篇文字叫《拍溅》,是写小水獭一家人的故事,有欢情,有历险,有胶着。发表于2003年的《作家》第6期。冬林在《拍溅》里曾引用因纽特人的民谣:“在远古时候/人高兴变成动物就能变成/动物高兴也能变成人/因为我们讲着同样的话语/我们发出同样的声音”。
将天下生灵和弱势者视为与自己等同的人,就是慈悲为怀者,就是人间的救赎者。
施战军先生曾说:《狐狸的微笑》是一本出版精品,无论是文字、配图,还是提炼的这些文字,还有大事记等等,特别完备,《狐狸的微笑》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个散文集,我这几年也是到处去讲自然,几次都是拿《狐狸的微笑》和《拍溅》举例子,我们为中国终于有了这样一本书而自豪。
作为《狐狸的微笑》的策划责编者,我为我曾经遇见过冬林,并与他的文字结缘,而骄傲。
冬林的性格是柔和的,嗓音是轻稳的,我能够记住的事情便是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了:他在一个暴风雪的夜晚走在长春的大街上,走累了,走冷了,走不动了,进到一个小商店取暖。他告诉我,歇一歇就能继续走,回到家里。他的家是文聯分配给他的老房子,马季说,那里面全是书,全是书。冬林煮了一锅白菜粉条杂烩。他吃得很满意。我是从冬林这里学会,温饱和自尊,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唯二要求。
冬林给我讲过故事:赫哲人的祖先是熊。所以人怎么可以残忍猎杀熊呢。他讲一只熊被人追杀了五天四夜,无可奈何穿过国境线去了另一个国家的山林了。我们一起笑了,又一起哭了。为了熊回望中国大地的最后一眼。
他还给我讲过,花鹿的眼睛像新疆姑娘一样大,一样黑,一样清澈,一样美。他常常就静静地与它们对视。他说他心中的好姑娘的样子就是这么美,这么安静,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冬林的身体并不是很好,甚至是很弱的。他对我说他有预感也许会来日不多。
我们并不曾见面。
编辑《狐狸的微笑》时,我和搭档黄卫平整理了一组冬林十数年保护长白山生灵的大事记——而不是冬林创作成果大事记。冬林看见封四的文字,轻轻说了一句话:好好这个鬼丫头。
天下善良的人心灵都是相通的。
这个大事记的文字如下:
2007年5月初,经多年考察及准备,把一半书籍及家当搬往长白山脚下二道白河镇(池北区),租民居体验林区生活。
2007年8月起,除每天深入民间、山林采风、踏查、写作外,结合当地山川形制、历史记载,开始以《明代长白山土著讷殷部女真人历史渊源、疆域及变迁》为题目的考察。
2007年10月20日,上山归途中发现一处距保护区仅三百米的火场,扑火时被火烧到腿,迅速后撤并给林业局防火办打电话,看守火场直至宝马林场灭火队赶到。
2008年下半年,在充分调查的基础上,向国家各有关部门实名举报:当地主管部门在保护区砍伐1400棵树兴建豪华别墅,建温泉广场铲平珍稀植物温泉瓶尔小草,往小天池放鱼苗破坏极北小鲵原产地及兴建高尔夫球场等问题。并配合《中国青年报》记者调查20天。年底,中青报以《长白山之殇》为题予以报道。
2009年起,一直在寻找被人为毁灭的珍稀植物温泉瓶尔小草的原产地,至今未能找到……
2010年11月下旬,混入两个跟踪熊迹的盗猎者行列中,和他们一起来到熊蹲仓的大空筒子树下,在制止他们打熊未果的情况下,想出放烟的计策给熊报信,救下了那头熊。
2011年底,当选“感动吉林十大人物”。
2012年春,经多次踏查,发现在《中国濒危动物红皮书·两栖爬行类分册》名列第二的极北小鲵在五道白河上游原产地,现在正与有关部门商讨建保护区事宜。
2012年6月,在踏查关注八年的野生母黑熊“好媳妇”踪迹过程中,发现在长白山保护区核心地带盗猎分子杀害五头野生黑熊的惨案现场,其中的母熊和幼熊极可能是“好媳妇”及子女,全家惨遭灭门!长白山的野生熊每年都遭盗猎,这次屠杀的规模和手段已疯狂到极点。愤怒之下,我一边向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报告,一边在新浪网开通“胡冬林_野生动物作家”的实名微博发布此事,影响巨大。当地公安部门组织警力迅速破案,有力打击了盗猎分子。
在寻找熊惨案现场的同时,结合个人创作,开始进行“长白山北坡野生熊生存状况”的踏查,迄今已两个月。
熊惨案发生后,长白山公安局提出“禁止猎杀、禁止贩卖、禁止食用野生动物”的工作方针,在布置落实的大会上,我经过精心准备,以《我们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保护区及动物》为题,给当地公安干警、山货庄和饭店业主讲课,课后陆续接到多方授课邀约。
2012年7月,向当地主管部门提出有关治理松花江源头污染及加强保护区保护的六点建议,如建立野生动物救助站等。
8月初,接受来长白山搞社会调查的大学生社团专访,宣讲森林生态对人类生存的重大作用。
冬林的妹妹婷婷整理哥哥的笔记,看见这两段话:“2010年1月6日:得马季消息:张好好的《伊犁河》要发我已发过的散文一万字多,可把《拍溅》删削一下给她,张好好的诗,《诗选刊》也全部转发,这次‘大家茶座这两人真争脸。”“2010年2月25日:与马季通话,张好好太喜欢我的《拍溅》删节本了,要较详细的简历和一张照片,她很快会安排发表。”
泪水又涌上来。
我七年前曾经为冬林写过一首诗,留在这里,纪念远去的斯人。
好孩子轻拿轻放。
雪花儿黏结的孩子
写满了字的纸和藏满了心的雪花儿
而我无法拨开紧实的花骨朵儿
无法用射线探看那一颗颗或方或圆的字
里深埋的——呼吸。热流。呼吸——
太多的凌厉寒风吹来
太多的时代里的眼神
太多的不能哭的哭
那些开怀的笑和破门而入的风
如此,急步迈过田垄
身后洁净微笑沉默的——妈妈
黑夜啊!如果你就是摇篮
这个雪花儿黏结的孩子
在光阴的格子里一张深沉忧郁的脸
可否——笑容的背后不是飞扬的碎片
可否——背转身的哭泣里只剩下绵软的思念
当一切同尘埃一起轻轻放下
你听那叹息声——你听那欢笑声——
你听那夜里的脚步声——黑夜啊!
明月照着你今晚的身影
它把自己酿成一杯白色葡萄酒
高高地斟满在夜空中
如若在天有靈——在天必然有灵
叹息声里,好孩子——走在山间小路
大雪敦厚松柏婷婷——一切都安静下来
时代里的伤痕,时代里的哭泣,时代里的欢笑
好孩子——没有人如你拥有时代这个词语
2011年1月18日夜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