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半天

潘仁贤

早晨，湖阳市委书记吴中民心情很好。他向服务台借了10枚一块的硬币，去乘公交车，只身前往湖东市中心商业区。

近期，他参加省组织的厅级干部读书班。学员来自部分地级市市委书记、市长，还有省级机关的厅长，济济一堂三十余人。学习已近尾声，按惯例要撰写结业论文，班主任安排停课半天，给时间学员准备。

省里将这个学习班安排在湖东市委党校，全程实施封闭式集中管理，不准带秘书司机，不准请假旷课，不准请客喝酒。来到湖东，吴中民身临其境，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卓越超群。湖东市的工业名列全国前茅，服务业独具特色，尤其现代商业圈建设遥遥领先，新街口商业中心区蔚为壮观、绚丽繁华，到现场考察的领导和专家，无不击掌赞叹，称它可与欧美比肩，不比迪拜逊色，是将不可能打造成为可能的奇迹。吴中民治下的湖阳市，虽工业发达，但服务业短板明显。吴中民对湖东新街口，倾心羡慕，今天他要亲自去观摩学习、体验。

湖东市党校在开发区，距新街口个把小时路程。候车的吴中民心情特别轻松，一人出行，两手空空，左右肩膀扛个头，他要甩开膀子无拘无束走一走，瞧一瞧。多少年来，自己一脚迈出办公室，必定前呼后拥。独处一地，静心读书，随心所欲走四方，居然成了奢望。离开省级机关去辖市工作，当市长、任书记，家没跟随搬迁，更没有了私人空间，无论工作还是业余生活，大多囿于楼堂馆所。难得的业余锻炼，打乒乓球、羽毛球，不是体育馆，就是健身会所，打次网球，也框在一个小场地。每次活动，都会有一帮人围着助兴喝彩，很不自在。

久违了没有左右的陪侍，没有秘书、司机的尾巴，卸下了很多虚情假意，卸下了佯装的威严和矜持，卸下了不自然的笑容，不可能瞬间变成了可能，吴中民如入仙境。

沐浴着久违的明媚阳光，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他惬意地欣赏和享受着这个冬日难得的美好时光。刚过大雪节气，西风微起，雾霾散尽，暖阳徐徐，大地一派清爽灵秀之气。近年来，雾霾像幽灵一般，不分春夏秋冬、神出鬼没，民众怨声载道。普通百姓端着饭碗吃着肉，有钱有脸的品着山珍海味，喝着茅台酒，骂天气、骂娘、骂姥姥。各级大小官员，谈霾色变，雾霾成为难啃的硬骨头，提起它人人不寒而颤。

公交车戛然而至，吴中民礼让居后，最后一个上车。无人售票车，当地居民刷公交卡，他按提示投下一枚一元硬币。吴中民遥想当年大汗淋漓的售票员，如罐头中沙丁鱼拥挤般熙熙攘攘的乘客，感慨大千世界日新月异，梦想的不可能变成了现实的可能。他多年未乘公交，不免心生新鲜感，以往只是出国或去京城公差，乘过几趟地铁。还有一个空座位，一位年纪稍轻的乘客让给吴中民，他会意一笑，婉言谢绝，单手拉着吊环站着。已过了上班高峰，乘客年长者居多。车内气氛活跃，大家七嘴八舌，纷纷点赞久违的好天气，感叹天天如此多么美好。一位大妈收起笑容，心有余悸地说，现在的老天爷，比六月的天变脸还快，不刮风，不下雨，说不定就杀出个妖魔鬼怪，雾霾可恨可恶。她埋怨说，孙子气管炎久治不愈，罪愧祸首就是雾霾。一位捧着小鱼缸的大爷感慨道，这玩意儿是一批老板招来的、当官的招来的。大妈说，咋赶不走呢？大爷说，请神容易送神难，雾霾是大仙，是鬼神，人在做，天在看，天命啊！吴中民听了耳热，脸泛红。大爷不无遗憾地说，要说咱不愁吃不愁穿，好得做梦都没想到，可挠心的事咋还有不少呢？就拿这雾霾来说，呛得大人小孩喘不过气来呢。众乘客立马附议，有的说，快了，政府忙着治呢，一年见成效呢。有的说，不可能那么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吴中民情不自禁插话，略带职业口吻说，会送走这个瘟神的。他自信，一定能驱走雾霾，而不是什么缺乏信心的可能！

途中，吴中民突然内急，他提前下车，东问西打听，七拐八弯，终于在一个胡同旮旯，找到一个厕所，如意轻松。回归新街口的主干道，吴中民眼睛放亮，被眼前的景色陶醉了。他决定不坐公交，徒步前行，珍惜难得的机会，边走边欣赏眼前的胜景，即使走马观花。此时此刻，不是春天却胜似春天，阳光比晨曦更明媚，洒着暖暖春意，两侧景观树五颜六色，向远方延展，透着旺盛生命力的绿叶满枝飘逸，催人情动的红叶折阳泛光，彰显厚实收获的黄叶画龙点睛。每间隔几步，摆放着盛开的鲜花，点缀出城市的灵秀之气。这些同台竞放的鲜花，昔日仅盛开于不同季节，今天活生生镶在这大自然镜框里，纷呈赤橙黄橘绿多彩的图画。这天然调和的色彩，过去只在西洋画中见识到，身临其境的吴中民，心潮澎湃。湖东和湖阳毗邻，被誉为美丽富饶的天堂之地，但既往四季，大地色彩只随节气周而复始变化。春天，树枝绿叶葱葱，百花争艳;入夏，炎阳炽热，绿叶倦怠;时秋，秋风萧起，叶黄枝枯;冬来，树裸杆秃，大地苍凉。这几年时兴树木花卉异地移栽，反季节培育，以往在不同季节、不同地区精彩呈现的叶色花容，奇迹般在同一地区、同时经典复制。百姓站在家门口，就可以身临四季，饱览大江南北。吴中民感叹改天换地梦想的力量，巧夺天工神奇的智慧，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吴中民一直认为，移栽这些树木，虽成本不匪，但美化了民众的生活环境，物有所值。

驶在人行道的电动车鸣笛，提醒行人让道。吴中民在避让中碰到支撑树的三脚架。一眼望去，所有的树都有三脚架支撑。移栽这些跨地区、反季节的树木实属不易，短时间很难根深蒂固。他联想到来任职前湖阳市发生的教训，那年，湖阳一条3公里长的景观道两侧，全部移栽了成年银杏树，一时成为美丽神话。三年后，虽倾力护养，也撑了铁三脚架，终因水土不服，老根植不进新土，营养跟不上，经不住风吹雨打，全部枯萎而死。

人行道铺设的地砖，选择靠究，除粉色盲道外，一律上乘的大理石，黑色、白色、黄色、粉色交错搭配、图案别致、釉色鲜光、摩擦系数为零。

吴中民不知不觉脑海里又跳出另一件事。他刚任职湖阳，第一次到信访局值班接访，亲自接待一位上访专业户郑老师。郑老师陈述，去年夏初，他到市东坡公园溜达，因园内曲径幽道太滑，摔倒骨折，与园林局多次就赔偿医药费问题磋商未果。其实，郑老师有医保，但他认死理，认为这笔费用没有理由让医保列支承担，应该由政府有关部门赔偿。为此，信访局和有关部门一致认为郑老师强词夺理、无理取闹，给他起了个绰号为“刁老师”。郑老师据理力争说，东坡公园里路面铺的地砖，选擇的质材，铺设了大量见水易滑、容易长青苔的汉砖，只考虑美观，没有顾及游人，特别是老人和孩童的行走安全，违反人文关怀原则。郑老师不依不饶说，公园和主管部门应承担全责。湖阳一年四季阴雨天气较多，尤其是夏初的黄梅季，雨淫气湿，树卉阴影下的砖石表面，哈一口气就会生出滑腻腻的青苔。第二天，吴中民就去东坡公园实地考察，园中的大道小路清一色青砖铺就，砖或平铺，或竖起并排铺展，表面一律打磨擦光锃亮。大道小路铺上了青色秦砖，的确古色古香，让人穿越时空，仿佛置身于唐宋朝代，与诗圣诗仙文人骚客欢聚一堂，吟诗泼墨，把酒当歌。恰巧近几天阴雨绵绵，气候闷热，公园路面非常滑腻，吴中民几次差点滑倒。吴中民默认郑老师的意见，在他的干预下，对公园路面作了实用性改造，赢得市民拍手称好，郑老师也主动撤回了上访诉求，从此再没上访。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熟悉的音乐声悠悠而来，吴中民循声望去，一辆洒水车载着音乐缓慢驶来，向左右喷射洒水。干净的路面上，挨肩通过的来往小车，瞬间被它淋湿。水车喷洒的射程很远，射上了人行道，路人匆匆避让，吴中民的裤子和皮鞋沾上了水珠。一位遛狗的大爷，显然对水车弄湿了狗宝的毛发耿耿于怀，对着远去的水车怒道，吃饱了撑的，大好天洒什么水！

吴中民皱了下眉头，真是好戏连台，一辆雾炮开过来，向空中喷射雾气。雾气随风飘到吴中民的脸上，他的脸感到冷飕飕的，还雾朦了他的眼镜，他不得不摘下擦拭。戴上了眼镜，他看到不远处矗立的大屏幕上显示，湖东市的空气质量为优。洒水车已使用多年，当初考虑在高温季节，为炙烤的路面降暑降温，在扬尘天气抑尘去灰。雾炮是近期城市管理引进的新武器，初衷是改善空气质量，降低雾霾浓度。按规定，这类车应依天气状况调度作业，可现下已成了例行公事，按部就班，春夏秋冬天天洒、天天喷。即使马上要下雨了，或刚刚下过雨，依然雷打不动作业，受到民众的诟病。最痛心疾首的是，一些管理部门面对这类情况，张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

“泉水叮咚响”的音乐声又来了，洒水车过去，人行道积水更加严重。雾炮车也亦步亦趋，吞云吐雾再来。积水的道上，行人千姿百态，提裤躬腰小心慢行。

吴中民油然而生一丝不祥预兆，他的第六预感灵验，发现前方有人踉踉跄跄跌倒，撞在景观树上。吴中民奋不顾身向前赶去，前面很快聚集一批圍观群众，一位满身污垢的拾荒老人躺在树旁，头破血流，不省人事。围观者啧啧惋惜，但无一人上前施救。吴中民拨开人群，见状后掏出手机拨打120，他说有人摔倒受伤，可能脑溢血，请救护站出车救人。120问人在哪里，吴中民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处外地，人生地不熟。地址？地址？他晃着手机问围观者，他们个个茫然地摇头，吴中民心急如焚。这时遛狗的大爷也着急赶到，他夺过吴中民的手机，大声对120说，长江路二胡同公交站向前100步，不，向前130步左右。大爷唯恐对方弄错地址，对方挂了电话还连续重复说了几次。吴中民将老汉放平稳，头枕在自己大腿上。刚才拾荒老汉拎着一蛇皮袋废品往前走，由于路太滑，穿的又是普通塑料底鞋，年纪大，平衡性差，左摇右晃，一不留神脚底打滑，他像滑冰一般向前冲去，头重重撞在了树上。

就近值勤的民警闻讯到现场维护秩序，救护车一路闯红灯赶到，老汉被抬入车内。民警对吴中民说，你是好同志，救死扶伤，见义勇为，我执勤走不开，麻烦你陪他去医院。民警肃然起敬，向他敬礼。吴中民义不容辞说，我陪我陪，你放心，你安心执勤。

老汉被迅速推进第一医院急救室，救护车司机向吴中民索要出车费，吴中民搜遍口袋只摸出几枚硬币，抱歉说等等等等。司机莞尔一笑说，没关系，我让医院代扣。

急救室医生对老汉进行了及时抢救，扫描、拍片、打针，环环不落。吴中民翻遍了老汉全身，还专门翻了装满垃圾的蛇皮袋，没有找到他的身份证和其他身份信息，哪里人，有没有医保，一概不知。老汉的口袋里，仅存4块一毛钱，还有几张皱巴巴的手纸。医生开出了先期抢救费用清单，让吴中民去挂号并交费。

吴中民陷入为难中，老汉暂时找不到家属，他不会因此放任不管。由他垫付医药费也没问题，老汉家境困难，也会竭尽全力资助。可眼下要自己去交费，真是一筹莫展。他囊中羞涩，口袋里仅有几枚硬币，加上老汉身上的零钱，也不够付挂号费。吴中民既尴尬，又难为情，堂堂市委书记如此窘迫，乃天方夜谭，说出去会被人笑掉大牙，但事实的确如此。吴中民身无分文已不是一天一月一年，几年前工资卡就已交给老婆保管、处置，她修改了他的密码。多年来，吴中民身无分文，绝不影响正常的生活和工作，他从不为钱犯难发愁。从省城到辖市任市长、书记多年，经常出差出国，购票、住宿、吃饭，接待办、承办单位和秘书等都会办理妥帖，自己只需双肩抬个头，就可天马行空。他衣食无忧，工作期间一日三餐，在机关食堂市领导小灶应付肚胃，吃饭也不用付现钱，每月不论就餐次数，一律在工资中扣除200元。平日的日常生活用品，全有老婆打理，买好了交司机捎来。亲戚间的人情世故，自己无暇顾及、过问，都有老婆大包大揽应酬。今日发生在老汉身上的突发事件，竟与自己口袋里没有钱联系在一起，真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老汉的抢救告一段落，医生又开出处方，对吴中民说，老人还昏迷，必须继续用药，依老人病况，必须在一小时内用一款进口药。医生说这药效果很好，否则后果很严重，即使醒过来了，康复预后可能很差，当然也有不可能。

平时，吴中民最反感模棱两可的汇报，下属如此这般，他都会当面批评。但此一时不是彼一时，他表现了持重。

可能和不可能的预后是什么？吴中民耐心问。

医生答道，不用这药，大概率病例统计分析，预后可能瘫痪，站不起来，当然也有不可能，命好九死一生。

医生催道，有可能就是有希望，快去交钱配药，性命交关，力争变不可能为可能。

医生言之有理，有可能就是有希望，必须让老汉有最好的预后。吴中民是明白人，他要竭尽全力，让老汉有尽可能站起来的预后。他对医生实话实说，一文钱难煞大将军，今天仓促出门没带钱，老汉情况特殊，能否通融通融，先用药，特别是你开的进口药，尔后再付钱，相信我会马不停蹄筹钱，负责到底。

医生扶扶眼镜说，前期老人无证、无钱，我们救死扶伤，毫不迟疑作了抢救。

吴中民连忙说，您的高度负责精神，令我敬佩，事后一定想方设法报告医院领导，请求表扬您，现在还恳求您特事特办。

医生眨眨眼说，救死扶伤是医生本职，不求表扬，我知你也是见义勇为，但你的特殊困难我也爱莫能助，你可去跟大厅服务台反映，与他们商量解决，疑难问题由他们扎口协调，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我只负责看病。医生起身说，又来急诊了，我得马上过去，耽误不得。

医院已入就诊高峰，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不息。吴中民快步来到大厅服务台，5位身披大红绶带的白衣天使，接待来来往往的咨询，她们笑容可掬，百问不厌。稍许排队，轮到吴中民，他简明扼要向一位窈窕姑娘讲了情况，姑娘介绍他找年龄稍长的主管，说她是做主的，可与其详谈。

主管微笑着静心听了吴中民的陈述和要求，她以敬仰的语气夸奖吴中民了不起，现在能挺身而出管这档事的人太稀少，你不仅不担心以后人家讹诈、冤枉你撞了他，还愿意为他筹钱治病，令人佩服。她说，现今帮助人的好人，不是希望人家日后感恩，而是希望做了好事后别官司缠身。主管看了处方，病人名字栏只写了特殊编号，蹙下眉头，但仍以缓和的语气说道，这事有点麻烦。她问，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挂号？吴中民攤手说，刚才不是给您说了？我现在连挂号钱都凑不齐。主管说，现在是信息化时代，我院全部建立了信息化系统，不去挂号上网，医生就无法在网上开处方，收费处是凭医生开的网上处方收费，发药处和相关检查部门在网上看到你付了医药费后才会发药、检查、手术，一环套一环，少了哪一步就是死结，流转不下去。你手上捏的纸头处方笺，只是给你的交钱通知书，离开了网，就是死蟹一只，用网规范规矩，公开公平公正，我们乐得其事，少了很多麻烦，少得罪了很多人。她津津乐道说，这叫新科学催生新制度，新制度催生新程序，新程序催生新和谐，程序保证制度落实，我们院长和院长的领导、领导的领导台上台下都这样讲的，我们全院上下背得滚瓜烂熟。她意犹未尽继续道，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儿，办事乱七八糟没章法，那是和生命开玩笑。

主管认真地问道，他没有身份证、医保卡，也找不到家人，那你的身份证呢？

吴中民微红着脸说，出门忘了带。

主管提高嗓门道，你这人怎么啦？你与世隔绝啦？两只耳朵塞了木樨子？现在出门忘了带钱还可混日子，肚子饿了乞讨一点，没地儿住露宿街头应付一夜，有力气还可找活打工混口饱饭，没带身份证那可寸步难行，不定还以为你是盲流、犯了事的漏网之鱼。

吴中民好久没听到这刺耳的话，平时这叫嚣张之语，部属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如此放肆，他心里很不爽快，嘴角抽搐。不过人家也有几分道理，现在又求人办事，只好耐心忍着任她信马由缰，迫在眉睫的是尽快取得她们的相信、同情、帮助。

主管感觉到自己讲话急躁冲动，降下嗓门缓和地说，对不起。她又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说，你身上没钱，你的手机位该有支付宝，应该绑定银行卡吧？

一语戳中吴中民的又一疼处，他全身燥热。家里老婆、孩子都用支付宝，手机绑了银行卡，随时都能便捷支付转账，买菜买点心都用这个，唯独自己还在世外桃源。他曾想办一张卡与手机联用，后因用处不大没上紧，久拖未办。

主管说，银行卡可透支几万的。

吴中民声音不大说，我没支付宝，银行卡也没绑定手机。

主管看到了吴中民红红的脸，她说，你既未带身份证，手机又不绑卡，你说你。主管心生疑窦，她思忖暗想，嘴说没带身份证，是不是想隐瞒身份;托词手机没钱，是不是成心耍赖骗医。她有几分怀疑他不是见义勇为的好人，也许就是老汉的家属。一旦老人稍有好转，不付分文，便溜之大吉。当下仪表堂堂的骗子多着呢，听多了，见多了。主管用鄙夷不屑的眼神，偷偷看了看吴中民。

吴中民当然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她怀疑自己的不怀好意，把自己视作另类，这无意中刺痛了他的自尊心。

吴中民心中有谱，他想从医院经常碰到的情况切入，提醒她们可参照特事特办。他说，他和我无证无钱让人不放心情有可原，但他躺在急诊室是千真万确的，难道面对这样的特例，医院没有应急措施吗？姑娘们围拢过来，主管对他的话显得不耐烦，她咄咄逼人说，还会讲官话？咋没有应急措施，病人送来不是立即抢救了吗？要你们先付一分钱了吗？将病人从死亡线拉了回来，以后再治必须按规定付钱，这是医院规矩。

领导修养一流的吴中民，当然不会去争辩，他知道规矩和制度的重要，同时他想引导说服他们，面对突发特例，应该随机应变、网开一面，变不可能为可能。他说，假如社会上出了交通事故等恶性事故，送来了重伤、危急病人，你们一定要银货两讫、按部就班走流程吗？他暗示他们可借鉴效法。

主管领会吴中民的话中之意，但瞟了他一眼说，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遇上大事故我们反而更有底，特急病人从收院到出院，交不交钱无所谓，整个特事特办。她以为吴中民外行，她说，道理很简单，他们有可靠的背书人，懂吗？背书人！对他们，我们不担心鸡飞蛋打，还要倾其所有上好药。她说，一旦出了交通事故，警察会来;厂房爆炸、企业失火，方方面面的公务员会来;死伤多的事故，市里的大领导会来，他们来看望伤病员，其实也给医院背书来了，到时候哪个没付医药费，找他们就行。

吴中民诱导道，这是否可参照特办？

主官斩钉截铁说，不行，你能背书？她给吴中民面子，不必捣人家老底，说出心里话，怕呛死他。给你们用了药，拍拍屁股走人，上哪儿找你找他？玩心眼吧，才不中套呢。

主管耐着性子叹苦衷说，医院也是无可奈何，当年制度宽松，好多病人钻空子拖欠医药费，痊愈了溜个无影无踪，到现在还有陈年赖账，医院苦不堪言，所以才出此策，卫生局也默许的，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要讲效益的，理解万岁吧。她说，你与其费口舌，还不如赶快开动脑筋去找熟人借钱。主管转了个身，背着他眨白眼。

主管想打发他尽快离开，转过身对吴中民说，好人会有好报的，你帮老汉垫付了钱，出院时真找不到他的家人，你可理直气壮找民政部门解决。你大可放心，我们医院会作证，到时你还可立功受奖拿奖金呢。

一位护士旁敲侧击说，别磨叽了，微信朋友圈发个信息，让朋友送来。

主管怪护士多管闲事，她心烦吴中民纠缠不休。

吴中民手机里有10多个微信群，真要发信息，钱没问题。但他不愿这么做，他认为医院应该有补救机制，如果现在缺失，他想在此时此刻应该立刻改正完善，变不可能为可能。他又有一个新的想法，这也是一次实实在在的调查研究。

他对主管说，我是外地人，朋友都在外地，在湖东也没熟人，现在我给老婆打电话，让她马上从省城送钱来。说着他拨通了老婆的电话，要她立即放下手中工作，带上银联卡，乘高铁赶到湖阳市第一医院。

吴中民对主管说，听到了吧，我老婆一个半小时准到，你们放心先用药，不会欠医院的钱。

咨询服务台的天使们看着吴中民笑，她们不是笑他没有朋友圈、没有富豪又仗义的铁哥们，而是笑他自作聪明，诈人唬人的手法太小儿科，我们一天站在这儿8小时，哪个鸟儿没见过。

吴中民见她们毫无松动，心急如焚，对她们的不可理喻，火冒三丈。但养成的领导涵养，提醒他还是晓之以理。他说，我最着急的，是老汉如果不在有效时间里用不上进口药，医生说他有可能预后站不起来，所以，请求你们尽可能通融环节，变不可能为可能。主管轻描淡写说，不用这药也有可能预后好的。

吴中民强压怒气，他们居然对生命麻木不仁。他说，你们令人失望，生命无贵贱之分，富人穷人，高贵者卑贱者的生命价值一样，所以你们面对弱势群体，在可能的情况下，要变不可能为可能。

吴中民的手机响了，是市委常秘书长打来的，他来电一定有急事大事。来学习班前吴中民就作了交代，这段时间，没有急重大事，具体事务不要向他请示、汇报，全盘由市长主持、定夺，事后通报就行。所以近一月来，秘书长未给他一个电话，这个电话一定非同小可。周边人声嘈杂，吴中民快步到僻静角落接电话。

不出所料，湖阳市正发生一起集体上访事件，市中心主干道被堵，交通瘫痪。上访人数虽只有两百余人，但性质十分严重，持续发酵的后果令人担忧。集访主角清一色是60岁以上的老人，80岁左右的居多。集访的事由令人毛骨悚然，一家P2P公司，诈了他们的养老钱，人去楼空，卷铺盖人间蒸发。老人们打着横幅，要政府为民做主。有的老人干脆怪政府，他们说，就是看了电视，看到政府支持这家公司才放心投的，公司开张，好几位市领导去剪彩的。这家P2P公司，曾几何时声名鹊起，做了多款理财投资产品，目标顾客为老年人。他们巧舌如簧，对老人小恩小惠。初始时，请老人去公司咨询，免费发鸡蛋，供吃免费午餐，还给孤寡老人免费过生日，多次组织老人免费旅游，对年迈的老人派专人搀扶、陪侍。工作人员甜言蜜语，对老人一声声爷爷奶奶、老爸老妈，叫得比亲的还亲昵。尽打温情牌，拉近了与老人的距离，打动了老人们的心，赢得了老人们的信任。公司的小恩小惠，在老人中一传十，十传百，以至于一大批老人去公司拾天上掉下的馅饼，一时去公司方向的公交车人满为患、拥挤不堪。这些老人中，不乏拄着拐棍的耄耋老人。大献殷勤加大脑风暴，老人们死心塌地被他们左右，掏尽口袋，倾其积攒的养老钱投资，投入最多的近50万，最少的也10万，这是公司设置的高回报、最低门槛。集访老人们群情激愤，有气呼呼弯着腰站着的，有瘫坐地上唉声叹气的，要求市委书记、市长到现场解决。他们发誓，拿不到钱决不收兵，死不罢休。

吴中民对P2P早有警觉，现在天窗终于破了。公安和工商前期摸底排查，湖阳这类大小P2P公司有20多家。吴中民相信市长会妥善处置，但他还是提醒常秘书长，现场特警万不可有过激行为，必须坚决做到任骂任打不回口不回手，把他们视作自己的亲爷爷亲奶奶，即使个别老人行为出格，不可动辄拘留。他叮嘱，现场要超常规增派一流医生和一流急救设备，尽量多一些心血管专家和医生，以备不测。

接过电话，吴中民心情沉重。当年上下推崇备至P2P新模式，一批专家、学者也发声提醒，P2P为新模式，在监管规则和力量尚未跟上之际，不宜盲目鼓励、大面积放开，否则会被不法分子有机可乘，殃祸善良投资者。吴中民那时任市长，对这种新模式没作研究，认识囫囵吞枣，但在大小场合鹦鹉学舌，积极推介，唯恐不与领导保持一致，唯恐戴上缺乏新思维的帽子，主客观上都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回到服务台，吴中民神色凝重。姑娘们调侃他刚才好口才，练得不错，有领导派头。她们幸灾乐祸问，老婆不肯送吧？吴中民说，刚才你们不是听到了吗？我老婆已上路了，钱马上就送到。他说，咋不相信我呢，我会抬出老婆合伙欺骗你们吗？窈窕护士半真半假说，谁能证明电话那头是你老婆，谁能证明她一定送钱来？我们相信了你，你抽身走了，让我们顶事？别讲没用的，老头还躺在急救室呢，快筹钱，否则给民政部门打电话上门协调，我们有电话。

吴中民咀嚼了护士们的一番话，联想到常秘书长电话后的反省，他感觉到即使这些姑娘们愿意层层汇报，但不同层级还有不同的障碍，徒劳且耗时。吴中民笑说，给民政局打电话，办法是办法，可等他们来人七拐八弯走程序，即使幸运走通了，老人也过了抢救的黄金时间了。

众姑娘异口同声说，你还门清！

吴中民现在真的门清，缺乏信任，想一时半会变不可能为可能，也难为姑娘们了。

吴中民故意说，请你们院长来解决。

主管“嘿嘿”一笑，你成心砸我的饭碗？不可能！

时间就是生命，老婆送钱也要一段时间才到，时不我待，吳中民到僻静处拨打湖东市委李书记的电话，这是下下策，也是绝对可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当初，不是他没想到，而是他有点天真，一厢情愿认为，即使医院规章很严格，通过沟通，铁石心肠也会软化的，用领导的权势救济弱势群体，不是长久之计，长此以往更会败坏风气。

吴中民打了李书记的电话，处在无人接听状况。他发短信：人命关天，十万火急！请速回电。

吴中民踱了几步，李书记回电了，李书记说正在开常委会。吴中民加快语速讲述了遇到的特殊难题，李书记知其原委后，深表歉意，他保证医院院长5分钟向吴中民报到。

吴中民心中五味杂陈，倚靠在服务台等候。姑娘们关心他筹钱进展情况，吴中民卖关子说，一筹莫展。他假装天真地问，如果我是市长、市委书记，你们会通融解决吗？

一位护士不加思考说，当然解决，快速解决，彻底解决，但轮不到我们解决，这种情形也不可能出现。

主管揶揄笑他，细看你倒有大领导的气质，油头粉面、细皮嫩肉，动不动嘴里还蹦出几句官话;可说你是市长、市委书记，谁相信？市领导出来哪个不是前呼后拥的？上次我们市长来，记者都跟了一大帮，就说卫生局长来医院，都要提前一天打扫卫生，你是大官，可能吗？

窈窕护士直截了当说，一个市领导，上班时间离岗到处游荡，独自一人逛街，还见义勇为，满世界点着灯笼也找不着，说给傻子都不相信，对了，你去骗18岁的姑娘，也许有中招的，随你说的，有不可能变为可能。

姑娘们捂嘴大笑，一半取笑他天真，一半嘲笑他无知。

见吴中民心事沉重，主管给他递一杯水解渴。她说，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都得这么死心眼，我们都是养家糊口的人;一本书上讲，善良给对了人，会对你感恩，给错了，会让你寒心;心软给对了人，会对你情深，给错了，会让你痛心;宽容给对了人，会对你热忱，给错了，会让你窝心;我们自己拆自己的台，砸自个儿的饭碗。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吴中民对她刮目相看。

“噌噌”的脚步声，如同军人听到口令，姑娘们齐刷刷站好，异口同声招呼：王院长好！

那王院长急急地问，哪位是吴书记？姑娘们面面相觑。吴中民主动上前握住王院长的手自我介绍，王院长摇着吴中民的手，十分诚恳又内疚地说，吴书记，我失职，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吴中民说，不查责任，救人要紧，变不可能为可能。

服务台的几位吓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吴中民和这几位服务员打招呼道别。不打不相识，他理解她们，心中油生好感。他看在眼里，她们热情周到，面对络绎不绝、事无巨细的咨询，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能不厌其烦、和颜悦色、耐心解释，咨询者都露出满意的神色。对自己无休止的“纠缠”，她们表示了克制，即使讲了一大串听来刺耳的话，都是大实话。她们很敬业，她们的固执和死板，是在尽职业职责，力所能及一切，对她们不能苛求。吴中民真心诚意当着院长的面，表扬了她们。他心底感谢她们的直言不讳，自己受益匪浅。

院长迅速协调，没挂号、没交钱，老人进入新一轮抢救治疗阶段，在黄金时间用上了进口药。吴中民对王院长说，老人的医疗费由自己垫付，钱马上到。他还请院长代找个护工陪护老人，费用也有自己承担。王院长说，吴书记太认真，吴书记大可放心，医院会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的，老人的医疗和护工费不用您操心。吴中民坚持道，按我说的办，遵循医院规矩，由我先行垫交。

吴中民的夫人快马加鞭赶到医院。吴中民认真填写了老人住院信息表，家属一栏填了自己和老婆的名字，联系电话留了老婆的。老婆持吴中民的工资卡为老人挂号交费，按规定交足了住院押金。

已是午饭时点，吴中民夫妇走进一家小饭店用餐。他俩点了一道明炉湖鲜，主料为小杂鱼和羊肉。

吴中民感叹不已说，上午的经历发人深省，感触之一是人与人的信任竟变得扑朔迷离。妻子说，一言难尽，而今住在一个单元、一个楼层的邻居，躲在防盗门里老死不相往来，同乘一个电梯，如遇陌人。

吴中民若有所思说，可能和不可能之间，什么时候可转换？谁去摆渡？

老婆说，事在人为，可能可以不可能，不可能可以可能。

吴中民说，改造不可能变可能是进步，制止可能变不可能也是進步，反之可能就是开倒车。

老婆说，咱俩在说相声绕口令了。

锅汤沸腾，吴中民欲将所有料菜一股脑儿倒入，被妻子拦下。她嗔怪说，你们当领导的都喜欢大进大出、大水漫灌，自己抱西瓜，芝麻让别人拣。她说，其实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芝麻小事，他们一生难得有大事，这些是你经常对下级讲的吧。只有老婆敢毫无顾忌数落他、挖苦他，老婆这番话他觉得特别新鲜。老婆指导他，火锅烹饪鱼羊鲜，先放后放啥菜，很有说道，拿捏火候技巧最大，文火烹美味，鱼加羊才算一个“鲜”字。

李书记要赶来当面向吴中民致歉，吴中民婉谢，他则说，让我们一起努力，尽快找到老人的家。

妻子关切地问，结业论文准备如何，吴中民说，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