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忽略
2019-07-08刘会然
刘会然
咻，咻，咻……
左一圈，右一圈;右一圈，左一圈……余大奎校长螺旋桨般，旋飞着臀下的转椅。恍惚间，余大奎校长把目光落在墙壁上“宁静致远”的镜框上，一幅画面在余大奎校长脑海中，如莲花般幽香绽放。
暗红的办公桌面上，安放着一本簇新的工作笔记本，褐色的皮封泛出厚重的亮光，滚圆的校徽和鎏金体“兰城市绣川中学”七个大字，突兀在亮光的氤氲中。笔记本封侧黏嵌了一枝墨黑的签字笔。余大奎校长坐正身子，抠下封侧的签字笔，用力在扉页上题写“求忽略”三个大字，字体是余大奎校长擅长的隶书。
余大奎校长有在扉页上写励志语的习惯，这是余大奎校长作为校长后，为自己题写的勉励语。早在一周前，余大奎还是副校长，在兰城市郊的兰水中学。余大奎副校長分管教学。说实话，余大奎副校长最灼心的不是教学成果，而是周旋名目繁多的检查和活动。兰水中学李鸿鸣校长却热衷于各色活动，有风草必动，有雨鱼就欢。整个学校就好似各色活动的展示台。长年累月，累了那些中层领导，苦了那些一线教师，烦了那些求学孩子，恼了那些幕后家长。
学校不该是孩子求学的净土吗？学校咋能成为活动的跑马场？……那时的余大奎副校长就暗自想，要是自己当上了校长，就……如今，终于如愿成为掌舵人，余大奎校长心间喷吐着小欣喜。
在开学首次全体教师会议上，余大奎校长就畅谈了自己的掌舵愿景。余大奎校长描绘了绣川中学这艘大船，应该航行在他脑海的画面中：春风化雨，桃李争艳，心灵萌芽，智慧飞扬……教师精心教学，学生潜心求学，静谧的校园是师生诗意成长的栖息地……
“哗哗哗，哗哗哗”……余大奎校长还没描述完，下面的老师就掌声如雨，泪水横飞。几个年长的教师竟然吼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
就在这翻滚的掌声中，余大奎校长的手机、微信、QQ同时收到一条短信，都是兰城市教育局办公室发来的：余大奎校长，下午两点，教育局三楼会议室，准时参加全市校长教学工作会议。
兰城市教育局地处兰城市行政副中心，路不远，堵车频发。余大奎校长午饭后来不及小憩，就夹上工作笔记本，急匆匆赶赴会场。在停车场，余大奎校长绕了一圈、两圈、三圈……近10分钟，终于在几棵小叶枫树下，寻觅到了一个车位。
会议由分管教学工作的王副局长主持，各条线的负责人依次发言。最后，朱局长作总结发言。朱局长总结了前一年的教学工作，对新学年教学任务作了总体部署。朱局长疾声厉气，用厚实的左手背敲击桌面，他强调道，教学质量是一所学校的生命线，每位校长都是学校教学质量的第一负责人，要静下心来，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到教育教学工作中去。
朱局长右手握拳，痛心疾首说道，我的校长们啊，千万千万不能脱离教学岗位，要让自己始终蹲守在教学第一线，同一线教师同呼吸共命运，时时刻刻把握师生跳动的脉搏……
余大奎校长耳听手记，工作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会后，余大奎校长内心依然暗流涌动，脑海中的画面陡然清晰。
刚回到办公室，教导处主任就来请示这个学期的教师课务安排。
余大奎校长说，我刚来，还不熟悉学校的教师情况，还是你安排吧。
教导主任正准备离开。
余大奎校长说，等一下，我的课务嘛……你还是帮我安排一个毕业班的语文吧。
教导主任惊诧道，余校长，你不是开玩笑吧，哪有校长教毕业班的，而且还是主科？
余大奎校长说，开玩笑？不，不，不，我担任副校长时，还教两个毕业班的语文呢。
教导主任说，以前你是副校长，现在你是校长了。
余大奎校长说，一样的，没事，朱局长都说了，校长更要蹲居一线，同一线教师同呼吸共命运。
教导主任笑道，在兰城10多所中学，还从没有听说校长教主科的，更不要说毕业班的主科了。当然，不是说校长没有这水平，是校长们的上课时间没法保证，就我们学校那些前任校长，都不安排具体课务的，顶多就空挂一门副科，由其他老师代上。
余大奎校长摇着头，说，那怎么行？
教导主任很无奈，思前想后，最后安排余大奎校长担任初三（2）班的语文课。
初三（2）班的语文原来是一位姓金的新教师带上来的。这个金老师虽然是个身材矮小的女教师，但很有干劲，初出茅庐，教学成绩稳居年级前列。
如今校长要教毕业班，太差的班级肯定不能接任。教导主任挑来选去，只好是初三（2）班了。教导主任找到金老师，说你还年轻，带毕业班，经验肯定不足，再锻炼几年吧。其他老师耳闻，新来的余大奎校长要献身教学一线，议论纷纷，赞誉者有之，窃笑者有之，讥讽者亦有之。
开学第一天，余大奎校长按时迈进了初三（2）班教室。余大奎校长开门见山，简介自己后，就带着学生一起，学习伟人的《沁园春·雪》。余大奎校长字正腔圆、声情并茂，引领着学生进入如诗如画、气势磅礴的词意中。要知道，余大奎校长常年在一线教学，年轻时，还是个文艺青年，写得一手好诗词，如今虽人到中年，血气亦刚。
余大奎校长激情澎湃，领着学生朗读：“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竞，折，腰”……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突然，余大奎校长的手机响了，《红楼梦》主题曲的音乐蜿蜒弥漫。余大奎校长刚想按灭，一看，是局办打来的，他迟疑了一下。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余大奎校长想，就在昨晚的教师会议上，自己就强调过，教师上课时不能接电话。
可他很快又想到，朱局长在校长会议上多次强调，校长的手机要24小时待机，不管何时何地，通讯无阻。
我是校长，还是教师？……
最终，余校长还是把手一挥，示意学生安静下来。余大奎校长接起电话，内容是，市里有个紧急安全工作会议，要求局长和全体校长马上赶赴市政府会议室参加，市长亲自到场。
放下电话，余大奎校长耸耸肩，和学生讪笑道，有个紧急会议，暂时离开一下，你们先自学吧。
余大奎校长匆匆奔到初三年级教师办公室，对初三（2）班的班主任谢老师说，市里有个紧急会议，我得马上过去，班里麻烦你看一下。
夹起工作笔记本，余大奎校长急匆匆赶往市政府。
会议室里密密麻麻栽满了脑袋，余大奎校长大汗淋漓，急急忙忙找到教育部门的位置区域，慌慌张张找到一个空位坐下。
会议的起因是市某企业发生了严重火灾，死伤若干人。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特召开安全生产紧急会议，会议要求全市各行各业的领导干部，把安全生产放在一切工作的首要地位，时刻绷紧安全生产这根弦，会议决定各行各业立即成立安全生产领导小组，实行一把手负责制，并要求把本次会议精神层层落实……会上，市政府与市直属单位、各部门签订了安全生产责任书。
会议结束，参会人员潮水般，浩浩荡荡流向了城市的角角落落。
刚准备回学校。余大奎校长的手机、微信、QQ同时来了一条短信，都是局办发来的，内容是：余大奎校长，立即前往教育局三楼会议室，参加全市校长安全工作紧急会议。
余大奎校长掉转车头，赶赴教育局。会议的内容就是市安全工作紧急会议精神的传达与落实。……朱局长强调，安全隐患是学校工作的高压线，谁碰谁死，各校长回校后，马上召开学校安全工作紧急会议……会上，教育局和各学校都签订了安全生产责任书。
余大奎校长回到学校，整个校园一片静谧，微风吹拂，杨柳依依，此起彼伏的诵读声，回应着树间的鸟鸣声，悦耳动听。余大奎校长唤来校办主任，说，马上通知全体教师，召开学校安全工作紧急会议。
校办主任为难地说，我们学校刚被评为市安全工作先进单位，现在老师们又正上课，突然通知开会，教室里的学生谁看护？
校办主任建议道，这会议能不能不开，或等学生离校后再开？
余大奎校长顿了一下，嗯，也行。
余大奎校长又说，不行，不行。
余大奎校长想到市领导和局领导斩钉截铁、声色俱厉的言语，内心马上疲软了、懦弱了。
余大奎校长低声说，通知全校学生自习吧，每幢教学楼安排一个保安看护，会议必须马上开，这是政治任务。还有，通知带上笔，每个教师还要和学校签订安全生产责任书呢。
几周下来，余大奎校长在初三（2）班没上过几节完整的课。这个会、那个会，这个活动、那个活动，这个接待、那个接待，这个考察、那个考察，……最繁琐的要算教导处了。校长一出去，教导处就得调整课务。碰到余大奎校长频频外出，课务也无法调，只好安排学生自习。一安排自习，班主任就得看班。这些天，初三（2）班的班主任谢老师也腻烦了，自己本来就两个班的英语教学课务，还得去看自习，还要忙着备课、批改作业，开展主题活动，与学生和家长联络沟通，應付各种检查……
这些还不打紧，更烦心的是，每次月考成绩一出来，先前名列前茅的初三（2）班语文成绩，落到中下游了。
这些天，误了一节又一节的课，余大奎校长也于心不忍，心存愧疚。说实在的，余大奎校长喜欢上课，喜欢和活泼灵动的学生打成一片。可问题是，名目繁多的活动又不得不去参加，余大奎校长只恨自己分身无术。
咻，咻，咻……
左一圈，右一圈;右一圈，左一圈……余大奎校长蹲坐在转椅上，身子感到无比沉重，脑海里也是一团混沌。工作笔记本扉页上“求忽略”这三个大字，像一把利剑，刺向余大奎校长的心扉。
那天，在教育局，余大奎校长竟然碰到了侯山。一寒暄，才知道侯山来教育局工作了。侯山原来在市府办，如今，调任教育局党委委员兼办公室主任。要知道，侯山和余大奎校长可是大学同学，而且是同一个寝室的哥们呢。余大奎校长对侯山笑道，地球是圆的，人生处处可相逢啊。
晚上，余大奎校长邀请侯山，以及几个在兰城工作的同学，在“观鹭榭”小聚了一番，畅谈了过去，畅谈了现在，畅谈了未来。大家觥筹交错，微醉而归。
第二天一早，余大奎校长收到一个局办的通知，要求沿江辖区的所有校长，去参加某新建幼儿园的奠基仪式。
幼儿园奠基，要中学校长去干吗？
余大奎校长突然想到了侯山。
余大奎校长立即拨通了侯山的电话，说，哥们好。
侯山一愣，说，你说啥？
余大奎校长笑道，我说，哥们好！
侯山说，严肃点，工作时间和场所，没有什么哥们。
余大奎校长忙改口道，老同学好。
侯山说，严肃点，工作时间和场所，没有什么老同学。
余大奎校长忙改口道，侯主任好。
侯山说，有事赶紧说，我正忙呢。
余大奎校长说，是这样的，以后，能不能拜托侯主任照顾一下，像这种幼儿园奠基之类的事情，局办就不要通知我参加了，请求忽略一下，行吗？
侯山说，求忽略？
余大奎校长回道，对，求忽略。
侯山说，还有你这样的校长，人家是挤破脑袋，多露脸，想着参加各色活动，你竟然要求忽略？
余大奎校长说，侯主任，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就喜欢安静点教书，前几天，我们同学小聚时，不是也和你诉过苦？
侯山说，杂事休提，我就问你，你争着做校长，为啥？
余大奎校长讪笑道，我不是以为，当了校长，有更大的自主权么？
侯山笑道，你啊，你啊……
余大奎校长说，还望侯主任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侯山说，我试试吧，这不，手头的文件上，一个会议又要你参加呢。
什么会议？余大奎校长一惊。
侯山回答道，美丽校园先进学校经验交流会，你们学校不是刚被评为省级美丽校园么，你赶紧准备做典型经验交流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