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屑覆盖空旷的中年
——霍俊明《燕山林场》赏析
2019-07-08李汉超
李汉超
在中国当代诗坛,有一批诗人兼写诗评,也有一些诗评家兼写诗歌,两者相互补充,相得益彰。霍俊明是著名的诗歌评论家,又是自觉成熟的诗人,他把写诗评和写诗歌看做是左手和右手的关系,一只更为专业,一只略显“业余”,二者相互支持,相映生辉。写诗评是理性的,讲究文章的逻辑性和严谨性,而写诗是感性的,依情生发,率性而为。他说:“评论家写诗,就像真正做一次红烧肉,了解了从切料、下锅有多辛苦,吃下去时才会尊重。对文本不尊重,你的理论都是轻率的。”近年来,他的诗评越写越棒,诗歌也越写越好,这恐怕得益于他写诗评和写诗歌的融合效应。他的诗歌《燕山林场》,以舒缓从容的笔触叙写琐碎、空旷、芬芳、尴尬、冷清的中年气象,感染着每一个读者——
当我从积重难返的中年期抬起头来
燕山的天空,这清脆泠泠的杯盘
空旷的林场,伐木后的大地木屑纷纷
那年冬天,我来到田野深处的树林
确切说面对的是一个个巨大的树桩
我和父亲坐在冷硬的地上,屁股硌得生疼
生锈的锯子在嘎吱的声响中也发出少有的亮光
锯齿下细碎的木屑越积越多
我露出大脚趾的七十年代有了杨木死去的气息
芬芳,温暖
那个锯木的黄昏,吱呀声中惊飞的乌鹊翅羽
如雨的风声在北方林场的上空空旷地响起
当我在矮矮的山顶,试图调整那多年的锯琴
动作不准,声音失调
我想应该休息一会儿,坐在树桩的身边
而那年的冬天,父亲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那时,罕见的大雪正从天空中斜落下来
(选自《滇池》2014年第3期)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著有《尴尬的一代:中国7 0后先锋诗歌》《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等多部,编选《百年新诗大典》《中国年度诗歌精选》等多种。曾获首届扬子江诗学奖、《星星》年度最佳批评家、《诗选刊》年度诗评家、首届海子青年诗人奖等多项奖励。现任职于中国作协创研部。
诗人霍俊明陷入冥想之中
全诗共有17 行,分为五节,多用长句。人到中年,诗人站在空旷的林场,回忆当年与父亲伐木的情景,众多细节构筑的过去岁月历历在目,但物是人非,内心涌起无数情感的浪花,不是尽情开放,而是将中年的体验与感触内敛在看似平静的叙述之中。诗人对中年有哪些独特的体验与感触呢?
其一,中年是琐碎的。中年是人生的成熟期,如同季节进入秋天一样,但过去的那些往事时不时就会回忆,往事中的那些苦痛和忧闷就会郁积在心中,常常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当我从积重难返的中年期抬起头来”,诗人看到的是“伐木后的大地木屑纷纷”。诗人记忆的“木屑”也开始纷扬起来:“巨大的树桩”“冷硬的地上”“ 生锈的锯子”“嘎吱的声响”……与伐木有关的记忆碎片接踵而来,那么,与其他事情有关的记忆片断是不是也会接踵而至呢?青年人常思将来,中老年常思过往,那些零散琐碎的记忆就会覆盖我们的岁月。
其二,中年是空旷的。中年虽然“积重难返”,但在抬起头来的那一刻,诗人首先看到的是“燕山的天空”和“空旷的林场”。天空如同“清脆泠泠的杯盘”,空荡寂寥;林场“如雨的风声”空旷地响起,没有阻拦,给人荒凉冷清之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空旷”呢?决没有草原的辽阔,决没有大海的苍茫,有的只是岁月的虚空和寥落。
其三,中年是芬芳的。中年是衰老的开始,过去的美好一去不复返,尽管“锯齿下细碎的木屑越积越多”,尽管“我露出大脚趾的七十年代”已成记忆,尽管“那个锯木的黄昏,吱呀声中惊飞的乌鹊翅羽”,但是,当诗人闻到“杨木死去的气息”,还是感到“芬芳,温暖”。因为父亲就在诗人身边,给他依靠,给他力量;与父亲一起劳动,累了想休息一下,父亲没有训斥,“只是拍拍我的肩膀”。父爱恩重如山,亲情暖彻人心。
其四,中年是尴尬的。风声如雨,寒冷凄切;“锯琴”犹在,难弹佳音。青春已随那美好的乐章永远地消逝了,“当我在矮矮的山顶”,哪怕“试图调整”人生,但终因“动作不准,声音失调”而无济于事。中年精力渐衰,力不从心,人生出现许多尴尬真的是在所难免。
其五,中年是冷清的。诗中出现过“清脆泠泠”“如雨的风声”“那年的冬天”等词语,营造了冷清的诗境。特别是结尾“那时,罕见的大雪正从天空中斜落下来”,更是营造了一种大雪纷飞的寒冷气象。物境即心境,那时即此时,诗人此时此刻的心境与那时白雪皑皑的物境相互映衬、相互烘托,渲染了气氛,诗人的体验也就寓于其中了。
综上所述,本诗叙写了诗人进入中年的复杂心情和丰富体验,善用意象与细节抒写内心的情感波澜。燕山南麓,濒临京畿要地,是诗人的出生地和成长地。“燕山林场”既是大地上的实有之地,又是诗人的心灵之所,更是诗人进入中年的精神之乡;“木屑”则成了一种零碎的记忆,是中年状态的写照。他将人生无限的感慨都寄寓其中,诗意饱满而蕴藉。正如霍俊明自己所言:“精神的自我,必须在诗行中现身,因此物质性的世界得以在精神闪电的照彻中变形、过滤和提升。”
霍俊明是中国文坛走红的诗歌评论家,他的评论站得高,望得远,看得深,评得准。80 后先锋诗人董喜阳说:“他的评论总是带给读者们一种隐忍而孤绝的感受,携有沉郁而不事张扬的力量感,直抵当下诗人麻木的秉性,唤醒诗人内心之中警醒的耳朵。”他的诗学专著《尴尬的一代:中国70 后先锋诗歌》,以其大胆、精辟、尖锐与真诚,曾引起学界与媒体的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