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磨
2019-07-08院萍
文│院萍
我的故乡是豫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那儿峰峦叠嶂、梯田纵横,每条阡陌上都有野花在盛开。故乡是美丽而又贫瘠的:瓦灶绳床,茅橼蓬牖,面色黧黑的农人在低矮的土坯墙外匆匆来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像一只只睁大眼睛在土里刨食的鸡,翻来覆去,握在手里的只是一粒粒干瘪枯瘦的粮食。
在一声声悠长的叹息中,我渐渐长大,早熟敏感而且孤独。我惟一的乐趣就是秋天到来的时候,坐在田塍上的野菊花丛中,看一种梭形虫子忙忙碌碌。那是一种纤细如丝、乌黑亮丽的小虫,只要用什么东西一碰,它们的两端就会像鱼尾一样恣肆摆动。我看着它们在花蕊里出出进进,藏云捉日,餐花饮露,歆羡得伸手咂舌。
但这种时刻是极为短暂的。因为马上我父母的呼喊就会此起彼伏地传来。我慢吞吞地踏着石板路往回走,把山楂树上的镰刀取下来,挑上一个与我身高难分伯仲的箩筐出了村。白亮亮的太阳照在塬上,炫目耀眼。我东南西北地张望了一番后,还是举棋不定四顾茫然,因为连天的干旱使草也寥若晨星。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终于在背阴的陡坡上发现一丛长长的节节草,我欣喜若狂。我佝腰探背、不顾一切地把草拨拉到手里。我每天要拨开那么多的荆棘和枣刺,运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所以我的脸上经常是一道一道的血痕,手掌总是被草绿色的汁液涂得面目全非。
天色向晚时,我挑着一箩筐来之不易的草,跌跌撞撞回了家,我把箩筐“咚”地往地上一放,便坐在地上“呼呼”喘气。我母亲已经点起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把草理得整整齐齐,我父亲便搬来铡刀,“咔嚓咔嚓”铡起来。这个时候,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玩耍了。我来到门口,看见柏树枝搭的牛棚下,老黄牛可怜兮兮的眼睛。我疼爱地摸摸它那月牙形的弯角,便手脚麻利地爬上旁边的石磨。我非常喜欢磨台,因为感觉要比我家的三条腿凳子舒适和安全。我喜滋滋地坐在磨台上,两条腿悠闲悠闲地一荡一荡。夜风清凉如水,洗去了心中的燠热和烦躁。纺织娘娘在看不见的角落浅吟低唱,头顶的柿子叶在亲切地窃窃私语,深蓝的夜空开满了星星的花朵。我哼哼唧唧唱着没有词的歌,用这种方式表达我内心无法言传的喜悦。
石磨是我快乐的宫殿,我喜欢并且迷恋它。但我母亲不这样认为。她阴郁着说:看你爬上爬下,把它弄得多脏。她一边说,一边用粟子笤帚细细地扫。然后经过一番倒倒装装的思量后,把一簸箕小麦端上磨顶。我母亲把一根长木杆戳到磨台一侧的铁圈里,我奇怪地问咋不用牛?我母亲淡淡地摇头:把它累坏了咋办?它可比人要金贵得多。她向下伸直胳膊,捉着木杆便推了起来。石磨发出闷闷的“嗡嗡”声,但这声音很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我母亲停下来,坐在小土堆上休息,不时用她那看不清颜色的破围裙擦脸。我看着她,觉得她面颊上的两块酡红在蜡黄的脸和开线的方格子衫中有些不伦不类。不过我母亲可没有看我,她的两眼正直直望着对面的田地。那儿我穿家常白布的父亲,正在地边焦灼地走来走去。因为旱魃横行,土地干涸得裂了缝,绣了穗的麦子在成片地死去。我父亲急急走到地堰下的大井边,看了一眼就失望地走了过来。我父亲手足无措地蹲在地头发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的麦子。那些一言不发的植物是他另一种意义上的孩子,他或许听到了那些死去麦子的细小灵魂发出的哭泣声,他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角。
他的这一举动感染了我的母亲。我母亲也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前胸抵着木杆,更为吃力地走着。当隔壁那个老太太过来时,我母亲看了一眼,神情黯然,张张嘴什么也没说。也许她想到:再过几十年,自己也是这么一副沧桑的面孔:戴了瓦片巾,穿了对襟褂子,用褂子的角包着鸡蛋颤颤巍巍地去换盐?我母亲一定想到了这些,因为偶尔的抬头,她的眼神是空洞的茫然。她的两条腿在僵硬地、机械地移动,磨道深深的灰白的印痕,是她不能改变的命运轨迹。我母亲的头垂得低低,背弯的像一只待发的弓,我不忍再看。但当我把目光从别处转回来时,心中忽然充满了抑郁和愤懑:是谁把生活塑成这个模式的?是谁?
我很想大声疾呼质问苍天,但我想如果能问出个结果,我父母肯定先行一步了。所以我只有木然地坐着,看着我母亲汗流满面地走,看着石磨慢慢地蠕动,听着低沉且重浊的“嗡嗡”声,心中充满了悲凉。我忽然觉得那声音不是石磨发出来的,而是我母亲心底发出来的,不,不只是我母亲,还有我父亲,是一村子的人激烈而嘶哑的呐喊。
日子是一只负重的蜗牛,月升月落中,迟滞而缓慢地爬行。
渐渐地,生活有了一些变化。先是几辆大卡车,把一些巨人一样的水泥柱,从村外拉了回来。惊天动地的号子声中,水泥柱在高高的山坡上傲然挺立。电灯亮起来了,漆黑的夜清晰如昼,孩子们欢快地叫着,老年人则眯着眼睛瞅着祖上几辈都没见过的玩意儿。接着,通向村外的那条小路边修砌了长许宽的大水渠,渠水奔腾着从远处喧哗而下时,村人放鞭放炮,过年一样红火热闹。我父亲更是把一个脸盆敲得震山响。他跳进齐腰深的渠里,把水疯狂地往头上抛洒,水珠在阳光下放出五彩缤纷的光芒。我父亲光着大脚板,沿着渠体“啪嗒啪嗒”往前走,渠水像血液一样汩汩流进了土地。父亲竖起耳朵,听见土地贪婪的吮吸声,他高兴得手舞足蹈。“哦嗬—哦嗬”地大声唱着放山调子,又把他最爱哼的“王二姐在绣楼朝思暮想”,唱成激情的南腔北调。而我的母亲,则捧着沉甸甸的麦穗,热泪盈眶。粮食堆得冒出了囤尖,我父亲揪起一布袋,“哗哗”往磨顶上倒,然后便推着磨杆大步流星地走起来。石磨发出轻快的“嗡嗡”声,像一群蜜蜂唱着香甜的歌,我母亲倚着门,笑容跟阳光一样灿烂。
后来,我就外出求学;再后来,我长成一株异地的花卉,在他乡寂寞而鲜艳地开放。故乡成了心壁上镌刻的勒印,挥之不去,历久弥新呵!遏制不住思念,挑一个风和日暖的日子,搭上了西区的列车。
站在故乡一尘不染的蓝天下,我的心中激动不已。梦牵魂萦的故乡啊,让我好好地看看你又穿上了怎样的新衣:嗬,昔日的小路已成平整宽阔的水泥大道,大道两旁的玉兰花灯柱优雅地整齐站立;来来往往的不再是原始的平板车、三轮车,而是轻快如风的摩托和小轿车,小路尽头拔地而起的高楼在绿树丛中影影绰绰。路西的层层梯田上,白底红字的“经济林试验基地”招牌,在地头赫然挺立,各种各样累累的青果压得树枝低低;隐隐听见梯田背后有什么东西在响,竖起耳朵:“轰隆—轰隆—”,哦,是村办工厂机器在快乐地歌唱。我心中充满了喜悦,欢畅地在成荫的法国梧桐树下走过,在红艳艳的大丽花中走过,在村人质朴而幸福的笑声中走过。
终于到家了,我看见母亲拿着洒水壶在浇院子里姹紫嫣红的花,我调皮地敲敲门环,母亲扭头看见了我,脸上笑容若花。
我一边喝母亲倒的茶,一边问:“爸呢?”
“去村委会了。”
“干啥?”
“学电脑,”母亲不满意地说,“你爸这死犟劲,开始村主任叫他去,他脸红脖子粗地就是不去,几个人生拉硬拽,他到村口又跑了回来,还说学那干啥,半截入土的人了;可是现在呢,一天不去就跟丢了魂似的,这不,一闲下来连个人影也不见了。你爸说这电脑能看书、读报、写字,比人还能,这电脑,到底是啥脑呀?”
我忍俊不禁:“是高科技产品。哎呀,一时说不清,妈呀,走,你跟我去看看吧。”
“算了,我害怕一去,跟你爸一样也粘那儿了,咱家的一堆兔子咋办?你去吧,顺便叫你爸回来吃饭。”
我笑着点点头,慢慢往村委会走,是中午,村子里除了鸡犬相闻之外,显得十分安宁。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雕梁画栋的门楼。但走着走着,我却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是什么?我苦思冥想了半天,猛一下想起是石磨。我又踅回来,果然看见我家的石磨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株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我有些发呆,正好邻居家的小强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奇怪地问:“姐姐,怎么了?”
“啊,我看石磨,石磨呢?”
“早拆了,谁现在还用它,都是电磨,又快又省劲。”模样清秀的研究生说。
我点点头,慢慢往前走,想起曾经给我悲喜和幻想的石磨,心中竟有些怅怅的失落。我寻寻觅觅,想着还能再找着石磨的。果然在村后的山坡上,看见了一扇石磨,它盘踞在坡顶,像一个饱经忧患的人那样,注视着苦苦乐乐的年华。我立刻跑上去,触摸它粗糙的身体和身体上些许的绿痕。当我的手指触到那一道道坚硬的凿痕时,过去的岁月立刻青筋暴跳,硌疼了我的心。一刹那我明白村人为什么把它放在这儿了,心中的一丝失落此刻也荡然无存:石磨是一个载体,承接着过去和未来。它已经走完了自己的历程,成为一种昭示和象征。因为石磨,亲眼看见了村庄由蛹化蝶的过程。这个过程,艰难而痛苦,结果却绚烂而迷人。历史的列车在抛弃一些原始而落后的东西时,才能驾轻就熟地前进。这是社会变迁的必然。这些原始落后的东西,比如石磨,曾经和我们的生活密切相连,息息相关,那么,就让它们,在我们的记忆中刻骨铭心,沉淀成苍凉恒久的歌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