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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绿茵

2019-07-07郭伟

时代人物 2019年6期
关键词:意大利队曼德拉世界杯

郭伟

2002年在约旦进行的一场世界杯预选赛中,伊拉克国家队与阿联酋国家队在90分钟内战成平局。按规定应互罚点球决出胜负。有3个伊拉克队员站在了罚球点上,扎伊尔就是其中之一。结果他不幸射失了点球。两天后国家队返回巴格达。扎伊尔被召到了伊拉克奥委会的办公室。刚到那里,他就被人蒙上了双眼,然后关进了一间单人牢房,一关就是3个星期。

对球员设立惩罚制度的是前伊拉克总统萨达姆长子、伊拉克体育事业最高領导人乌代,在他的领导下,伊拉克足球一直处于亚洲前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伊拉克球员为“国家荣耀”付出了怎样的代价。2003年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之后,乌代对伊拉克足球界的独裁统治相继曝光。他经常惩罚那些踢不好球的球员,甚至使用藤条抽打、拔掉手指甲等酷刑。没有参加训练的人,即使是因为照顾生病的孩子,也要被关进监狱。输掉或打平一场比赛,就会遭到电棍的敲打和往身上泼脏水。

据伊拉克国家队队员说,乌代实际上对足球一无所知。然而,他的步步高升却与足球有关: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试图利用足球赢得支持率。在1996年遇刺受伤之后,乌代在仇恨的驱使下设计了一套对比赛表现不佳的球员用刑的方案。

发生在伊拉克的悲剧,只是足球史上政治干扰足球的一个细节。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曾枪杀巴塞罗那俱乐部主席,因为他本人是狂热的皇家马德里球迷,而巴塞罗那又是反抗他统治的民主人士的大本营。斯大林也曾将大批莫斯科中央陆军队员流放到西伯利亚,只因球队在奥运会上输给南斯拉夫和铁托,足球成为“社会主义”输给“修正主义”的替罪羊。

英国足球名宿比尔·香克利曾说:“足球无关生死,它比生死更重。”事实上,足球从来就和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一旦它被某位独裁者盯上,那么足球就真的要关乎生死了。

不夺冠,就去死

1934年,第二届世界杯在意大利举办。由于在乌拉圭首届世界杯上欧洲多数国家拒绝派队参赛,于是乌拉圭以相同方式作为报复。但与没有卫冕冠军参赛的遗憾相比,意大利世界杯更大的悲剧在于,独裁者墨索里尼对比赛的操控。

在二战即将爆发的诡谲氛围里,这届世界杯被气焰嚣张的意大利纳粹头目墨索里尼当成了政治工具,他希望借助这场足球盛事向全世界展示在他统治下“大罗马帝国”的团结、强大和法西斯主义的无往不胜。就这样,本应单纯的足球盛宴从开始到结束始终被法西斯的阴影所笼罩。两年后的柏林奥运会,也因希特勒在德国的当政,遭遇到同样的命运。

墨索里尼几乎包办了比赛的所有组织工作,为了体现民族特性,强化当时的国家与种族主义意识,这位独裁者不但为意大利足球创造了“Calcio(足球)”和“Tifoso(球迷)”两个专有词汇,还特意设计了蓝色球衣。此前,意大利队的球衣颜色一直以白色为主。但墨索里尼觉得,意大利人更偏爱天蓝色,这也是后来人们习惯把意大利队称作“蓝衣军团”的缘由。

为确保夺冠,墨索里尼命令在全世界搜罗顶级足球选手,他认为种族归属可以决定球技高低。意大利当局在那些优秀运动员的家谱里寻找“高贵”的意大利血缘,只要与意大利移民沾上边,便被拉入意大利队,成为“雇佣军”。 随着阿根廷队奥西、蒙蒂等一流球员的加盟,意大利队更像是一支临时组建的“南美意大利队”。 墨索里尼随后将球员秘密集中在山里训练,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此举开长期封闭集训之先河。

第二届世界杯有31支球队参赛,由于球队较多,国际足联决定全部采取淘汰赛制。5月27日,在意大利队对阵美国队的首场比赛中,罗马法西斯国民党体育场座无虚席。墨索里尼在被黑制服团团围绕的包厢里骄傲地指挥着这场比赛,意大利队员从场地中央高举右手向看台上致以法西斯式的敬礼,随后将美国队踢了一个7:1。

辛德拉尔的足球生命于是终结,他的犹太人身份也使他麻烦不断。由于多次公开表露反纳粹倾向,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死亡阴影之下。

这届世界杯上,墨索里尼不厌其烦地声称他们举办了最公平的比赛。然而东道主的幕后活动却证实了他们的真实目的——为了意大利队和德国队能在决赛中相遇。但是,捷克斯洛伐克队横空出世,以3:1干掉了德国队,率先挺进决赛。为了让决赛不再发生“意外”,拥有指定裁判权的墨索里尼,选择了丹麦裁判埃克伦德,事后传言埃克伦德曾被墨索里尼召至包厢,逼迫其在比赛中做出有利于意大利队的判罚,可谓开假球黑哨之先河。

6月10日,罗马法西斯国民党体育场座无虚席,惨烈的决赛即将上演。墨索里尼赛前明确要求意大利必须拿冠军:“这只是个选择题,要么夺冠,要么去死”。最终,在全场观众“Duce”(墨索里尼在意大利的称呼,意为“领袖”)的狂呼声中,意大利首次夺冠,他们身后躺倒了11名遍体鳞伤的捷克斯洛伐克球员。

世界杯结束后的第四天,墨索里尼在本土第一次和希特勒会面,尽管希特勒的头昂得更高,但墨索里尼在谈到诸如体育和荣耀等问题时显得更有底气。

4年后,法国世界杯如期举办,为继续宣扬法西斯主义,足球再次成为墨索里尼的工具。球员一律穿上了黑色球衣,以示对黑衫党领袖墨索里尼的敬意。由于没有主场之便,墨索里尼略有收敛,但他那封发给国家队的“胜则奖、败则杀”的著名电报,可谓“旷古烁今”。幸运的是,在国际足联以及对手的普遍同情下,意大利队以4:2击败匈牙利队,成为世界杯历史上第一支卫冕成功的球队。输掉决赛的匈牙利队员为此开玩笑说:“我们输了一场比赛,但救了22个人的命。”

信仰的献祭

历史上,疯狂的法西斯首领们面对足球同样疯狂。希特勒喜欢沙尔克04队,墨索里尼支持拉齐奥队,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则钟情皇家马德里队。为了显示对佛朗哥的不满,西班牙的反政府人士都选择支持皇马的死对头——巴塞罗那队。当巴萨历史性地以5:0的比分大胜皇马后,佛朗哥甚至急得晕了过去。他处心积虑,把著名的阿根廷球星斯特凡诺挖到了皇马,后来又让他加入了西班牙国家队。当时有这样一个笑话:佛朗哥在马德里城中散步,看到一个小男孩,他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孩子?”“两个签名。”“为什么要两个?”“我拿去换一个斯特凡诺的签名。”据说,佛朗哥听到了这个笑话,一点儿也没生气。

有关足球明星与独裁者关系的故事,就如艺术家与独裁者一般,充满了传奇与死亡。国际米兰传奇巨星朱塞佩·梅阿查在1934年为意大利夺得世界杯的征程中居功至伟,但他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法西斯主义者,在代表意大利队比赛时,每次进球都会大喊墨索里尼的名字。而与之相应,仍有众多球员在强权与良知间选择了后者,于是遭到独裁者的暴力毁灭,成为自己信仰的献祭。

马蒂亚斯·辛德拉尔是奥地利足球历史上最伟大的球员,他还是第一个被中国媒体称为球王的人,上世纪30年代《申报》在报道他时对他使用了“球王”一词。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为了宣扬“第三帝国”的国威,彻底瓦解奥地利人的反抗热情,希特勒和他的追隨者组织了一场“德意志奥地利”和“第三帝国”之间的足球比赛。辛德拉尔被要求必须出赛,而且必须输掉比赛。

1938年4月3日,比赛开始,这场充满着政治意味的比赛一开场就走向平淡,奥地利的球员们毫无斗志地埋头倒脚,而看台上,6万奥地利球迷在寂静中体味着亡国的苦痛。就在纳粹军官们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辛德拉尔爆发了,他开始上演自己华丽的盘球表演,一次次撕开德国人野蛮的防线。整个观众席顿时沸腾,那些早就准备好的“反普鲁士”和“反日尔曼”的反战横幅开始在球场四处飘扬。在辛德拉尔的率领之下,奥地利队以3:0完胜德国队。6万名奥地利球迷满含热泪,高喊着辛德拉尔的名字。

这一结果让希特勒异常震怒,辛德拉尔的足球生涯于是终结,他的犹太人身份也使他麻烦不断。由于多次公开表露反纳粹倾向,他几乎每天都生活在死亡阴影之下。1939年1月的一个清晨,身心疲惫的辛德拉尔在自己的公寓里打开了煤气,和他40岁的情妇静静地离开了人间。

与辛德拉尔遭遇相同的还有一群乌克兰球员。1941年底,德国人占领了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首府基辅市,为了制造和睦共处的假象,他们成立了一个足球联盟,允许乌克兰人组队参赛。但没有想到的是,一支名为FC Start(在俄语里是“俄罗斯”的意思)的乌克兰球队连战连捷,先后打败了多支德国球队,“我们没有任何武器,但我们可以在足球场上战斗,赢得我们的胜利”。此时德国人意识到这个被征服了的民族又找到了一个反抗侵略的方式,而这必须被制止。

1942年8月9日,Start队与德军的王牌足球队展开了较量,德国人认为毁灭一个神话的最好方式就是击败对手。但是,尽管德国队员犯规不断,Start队仍以3:1领先结束了上半场。中场休息时,一个纳粹党卫军军官走进了Start队的更衣室——“你们踢得很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你们不要赢得这场比赛,我希望你们好好想一想后果。”后果不言自明,但是乌克兰球员们仍一腔热血的赢下了比赛,然后忐忑不安地离开了球场。

一个星期后,整支球队被盖世太保抓入基辅郊外的希莱兹集中营,自1943年2月24日起,他们被一个接一个地枪杀了。1981年,这个悲惨的故事被改编为电影《胜利大逃亡》,好莱坞影星史泰龙和球王贝利等领衔主演,再现了那段历史的血雨腥风。

足球引导人民

虽然足球运动长期遭受来自政治的干扰与摆布,但在一些特定的时刻,它还是能以自己的魅力去改变一些事情——它有理由对独裁,或是其它畸形的政治制度说“不”!

2010年6月11日,南非拉开新一届世界杯的帷幕。这个彩虹的国度,曾被非人道的种族隔离所笼罩,遭到国际社会的一致唾弃,不仅被奥委会除名,还于1976年遭到国际足联驱逐。而在这样的背景下,南非在种族隔离正式结束不到16年后就能举办世界杯,确实令人惊叹。鲜为人知的是,曼德拉等人在罗本岛监狱时期组织的足球联赛,对南非种族隔离的瓦解起了重大推动作用,国际足联主席布拉特于是说:“足球运动永远欠罗本岛联赛的债。”

罗本岛是与桌山、好望角齐名的旅游胜地,但在当年却是南非当局关押政治犯的最佳监狱。1964年,曼德拉被判入狱,从此开始了自己27年的罗本岛生涯。当时和他关押在一起的还有近2000名囚徒,包括很多非国大(非洲人国民大会,现为南非执政党)的政治犯。在岛上,这些政治犯必须从事繁重的劳动,身体因此迅速被拖垮。

曼德拉曾说:“体育有一种能够鼓舞与激励人的力量。在非洲,足球非常受欢迎,并且在非洲人民心中占有着特殊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杯足球赛第一次要在非洲大陆举办的重要原因。”

囚犯们开始有组织地利用每周六陈情的机会,向监狱当局要求获得踢球的权利。对他们来说,足球除了有益身心,防止囚犯走向沉闷和绝望;同时还意味着更多:如果能够组织起一个黑人的监狱联赛,那就证明了黑人的组织能力、纪律性和团结合作的可能,这事关黑人的自我尊严和自信。

经过三年的抗争,1967年12月,监狱当局终于在国际红十字会的压力下,同意让囚犯每周六踢30分钟足球。不久,随机选择的两支监狱球队“流浪者队”和“雄鹿队”打了罗本岛上的第一场正式足球比赛。狱卒也允许部分囚犯在看台上观战,他们甚至挥出了自制的标语横幅。没有人记得那场比赛的比分,但那天走下球场的每个囚犯,都成为了胜利者!

为了团结起来,也为了避免足球运动带来不必要的狱内矛盾,囚犯们成立了自己的足协——马卡纳足协。足协设立了8支自愿组建的球队,每支球队都选举了自己的俱乐部主席、秘书和官员,制定了自己的俱乐部章程和箴言,甚至成立了自己的A、B、C三线球队!

缺口一旦打开,监狱当局便难以控制,足球赛成了囚犯继续抗争的动力:要踢球,就要改善伙食,要球衣,要球靴,要真正的足球。監狱当局想终止他们踢球的权利,但这引发了大规模的不合作抗议。足球狂热很快席卷整个监狱,甚至饱受枯燥生活煎熬的某些狱卒也成为球队的拥趸。每个周六,值班的狱卒会看看当天的赛程表,如果有重量级比赛,他们的脚步也额外轻快。

曼德拉等政治重犯虽然没有可能参加比赛,甚至连看比赛都不行,但一半左右的政治犯直接或者间接地参与到足球热潮中来。很多人认为,曼德拉在到罗本岛前根本对足球没什么兴趣。但这一段时间的经历,让他意识到体育运动在今后的组织工作中所能起到的作用,这也是他在1995年橄榄球世界杯上穿上南非国家队球衣的深层源起。

曼德拉的继任者祖马,当年就是罗本岛联赛的名将。祖马当年还不够资格关入政治重犯的牢区,因此可以出场比赛。他成为以防守严密著称的流浪者队的队长,司职右后卫或中后卫。只要有前场角球或者任意球,他还有插上助攻的能耐。

罗本岛联赛为非国大的党员们积累了大量组织管理的经验,这样的历炼在他们日后赢得政权后对处理国家大事深有裨益。而在监狱足球蓬勃发展的过程中,黑人的良好形象一点点树立起来,直接推动了种族隔离制度的瓦解。

2007年7月18日,贝利、乔治·威赫、古力特(他曾把自己1987年获得的金球奖献给当时还在狱中的曼德拉)、埃托奥等著名黑人球星云集罗本岛,把89个皮球先后踢入锈迹斑斑的球门内,以纪念曼德拉当天度过的89岁生日。国际足联也第一次把马卡纳这个监狱足协接纳为其正式会员。

在南非获得世界杯举办权后,曼德拉说:“体育有一种能够鼓舞与激励人的力量。在非洲,足球非常受欢迎,并且在非洲人民心中占有着特殊的地位。这就是为什么世界杯足球赛第一次要在非洲大陆举办的重要原因。”事实上,很多南非人把1990年曼德拉获得释放,1994年首次举行全民民主大选和2010年举办世界杯,并称为新南非的三个伟大契机。

足球,终于在独裁者与畸形体制的夹缝中,找到了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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