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酒店里，奢华“狗生”

王霜霜

2017年12月22日，住在萌兽派的宠物狗和工作人员在电影院等待看电影（@视觉中国图）

下午三时，酒店北106的客人度过了闲暇的午后时光，从放着钢琴曲的房间里走出，来到一间刷着粉色墙壁的房间。浴缸里早已放好水，几瓣玫瑰花瓣漂在上面，这位客人抬腿进去，年轻的美容师用瓢盛着放了玫瑰花瓣和精油的温水，慢慢浇在客人身上。

做完芳疗SPA之后，开始进行足底和淋巴排毒按摩。美容师把护脚霜抹在客人脚上，力度适中地按摩着。这一部分完成后，美容师又轻轻翻过它的身体，滴了四滴精油，开始放松背部，之后是胸下、四肢。

整个过程进行了两个小时。这位尊贵的客人异常安静，没有发出声音，任由美容师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按压。“它经常做，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按摩师边按边说。

这位客人名叫豌豆，是一只拉布拉多狗。它现在入住的是北京萌兽派高端宠物酒店，它和妹妹小核桃是这里5万元钻石储值卡的VIP客户，从去年到现在，它们的主人在这家店已经充值了15万元。

在这家酒店里，除了这种两小时“大保健”外，它们还可以做美容、购物、上幼儿园、看电影、游泳、过生日，酒店还会不定期举办出游活动，宠物还可以跟着主人一起去内蒙古看草原、去山里参加音乐节……

伴随着中国人财富的积累，寵物生活也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据狗民网发布的《2018年中国宠物行业白皮书》报告显示，2018年，全国城镇有7355万人饲养宠物，宠物消费市场规模达到1708亿，绝大部分养宠消费人群为80、90后，他们更愿意支付高昂的费用，为其宠物提供更似“家人”般的生活方式。

宠物幼儿园里学什么？

王宁很焦虑。她不断地走来走去，交代这个，交代那个，询问豌豆和小核桃的情况。

这是一年前，王宁第一次把狗寄养在酒店的情景。王宁是一个典型的爱狗人士，北京人，他们一家都是“富养主义”的践行者，坚信只要带狗狗充分地见世面，它们就不至于因为一个小肉干被人毒死或骗走。于是，她会“喂狗喂到它闻肉干都吃不下去的状态”。

豌豆和小核桃一般都会住在酒店的VIP房间，面积大概十平米，比这里的普通客房和高级客房大一倍。房间里装有电视机，专门播放狗狗看的DOG TV节目。按照体型，豌豆和小核桃住一晚，费用在四百多块，价钱比人住快捷酒店里商务套房还要贵上一点。

牛童麟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他之前是程序员，因为喜欢狗，转行做了宠物管理员。在酒店，他主要负责喂狗、带它们遛弯儿、上幼儿园等工作。豌豆和小核桃第一次上“幼儿园”就是他来接待的，他带着两只狗玩嗅闻游戏（给指令找食物）、散步、玩球，主人全天就在旁边等待。

随着养宠理念的升级，越来越多人觉得不仅要解决宠物的温饱问题，还要尽量丰富它们的生活，满足它们的社交、娱乐需求。6月2日，在广州闭幕的第五届华南宠物用品展上，宠物主人数以及宠物商品，都创了历年新高。除了狗粮等传统商品外，护理、碳酸SPA、香薰SPA、保健泥浴、盐浴等商品也随处可见。此外，宠物保险、宠物特色餐厅、宠物美容、宠物培训等新服务，也成了很多宠物主的选择。

“他们家是那种特别舍得给狗花钱的人，一点儿都不犹豫”，王宁的消费方式给牛童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幼儿园简单来说就是心智刺激，刺激它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五感，这样不仅可以消耗它们的体力，还可以开发脑力，让它们更聪明，防止老年痴呆”。牛童麟透露，只要能约上，王宁都会让豌豆、小核桃来上幼儿园。

豌豆和小核桃已经成了酒店常客，一年至少有三、四个月住在这里，王宁觉得家里空间小，太憋屈它们了，“这每天安排的项目，对狗的生存环境更好，它有事干。在家你还有别的事，比如工作，不能总陪它”。

“就让它拆”

5月30日，王宁又把两只狗送到了酒店里。这次，它们是来避难来了。王宁的儿子最近感冒，她怕传染给狗，只好把它们送来寄养。

进入萌兽派院子，立着一只戴着墨镜黄色大狗的雕像，推开门，从前台所在的位置上楼，二楼设置了电影院、摄影棚;三楼设置了咖啡厅、Party房和一个大露台，供狗狗在上面用餐、过生日和奔跑。

从一楼前台往左走，穿过走廊，是一个宠物商店，里面卖玩偶、宠物专用净水器、香波、保健品等宠物产品，价格在几十元到上千元不等。离开宠物商店继续往前，就会到达住宿区。里面放着舒缓狗狗情绪的轻音乐，住宿区全年温度保持在23度，酒店管理者认为，这是让狗最舒适的温度。游泳池和美容室相连位于住宿区一侧。除此之外，院子内还有小的游乐场、动物园以及用石子铺就的供狗遛弯的小树林。

2017年12月22日，酒店里一只宠物在等待自己的午餐（@视觉中国 图）

这次VIP房间预约已满，豌豆和小核桃只好消费降级到面积小了一半的高级客房。与普通客房相比，高级客房会多一个小院子，有阳光的时候，兄妹俩可以出来晒太阳。

从院子外往里看，只要找到一间满是棉絮和布偶的房间，就找到了豌豆和小核桃。它俩有“拆窝”习惯，平均一周就要拆一个窝。一个狗窝的价钱大概要三百多块钱，上次寄养十多天，两只狗就拆了四个窝，但王宁并不打算纠正它们这一习惯。“它拆肯定是有原因的。可能是心情不好，或者现在心情好，它想玩一下，就让它拆。孩子高兴就得了”。

刚来寄养时，王宁还买了很多狗吃的保健品，黑酵母、益生菌、钙膏、腰足粉等，因为之前豌豆肠胃不好，经常软便，益生菌她都是成箱成箱地买。今年做过敏源筛查，她发现豌豆原来对羊肉过敏，只好把羊肚罐头戒了。

对动物的这种宠溺，已经成为普遍风气。全球顶尖市场策略分析公司欧洲观察（Euromonitor） 估计，2018年英国的狗粮市场价值达20亿美元，比2017年下降了1.7%。但是，高端狗粮的销量却增加了2.2%，达5亿美元。在日本，每天5000日元（约318人民币）的宠物培训班，也吸引着宠物主争相报名。日清宠物食品还推出了使用生鱼片同等级金枪鱼肉、樱花虾等原料的“奢侈”猫粮，销售额不断增长。

王宁说自己从小在公安大学大院里长大，院里有很多散养的小警犬，她“每天在狗堆里”，导致她对狗的感情比较深，甚至“对它们的感情比对孩子的感情更深一点”，她父亲也属于比较惯着狗的类型。

之前因为住在八楼，电梯老坏，豌豆恐高，没办法下楼梯，王宁特意在北锣鼓巷买了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一个比较静的地方，邻里街坊都比较好说话，不会有人投诉我的狗”。

塑造狗狗

在宠物酒店，人们每天会目睹各种各样的宠爱。有宠物主人常像讨论自己孩子一样讨论宠物。一个很瘦弱的女孩，养了一只哈士奇，她一边给狗狗做着饼干，一边向同伴讲述自己的狗在嗅闻比赛中取得第一名的事情。

有的爱表现形式是放纵。一只挑食严重的狗，每天吃饭像吃自助餐一样，面前摆着狗粮、肉干、生的大白菜、鸡蛋，任它挑选;每天都要换着花样吃，今天晚上给它吃水煮鸡胸肉，明天再给鸡肉就不吃，吃牛肉还要拌着鸡蛋黄;放盆里不吃，必须拿手放到嘴边才吃;主人特别焦虑，但是也不舍得让它饿着，最后只好屈服。

有的爱的表现形式则是控制。一个被酒店管理员形容为“特别恐怖”的客户，每天三次出门遛弯儿，要求回来必须对狗进行全身消毒。主人自带消毒用品，让管理员一天三次给狗擦爪子、洗腳、擦眼睛、擦屁股、用生理盐水清理生殖器，除此之外，每次出门回来，都要对犬舍进行一次消毒。主人会通过手机连接的监控对此进行监督。

6月6日，本刊记者来到萌兽派，两个挎着LV包的年轻女孩，各抱着一只白色的博美和卡其色的泰迪，在前台结账。她们的狗刚做过美容。在这里，宠物做美容时，主人可以到休闲区三楼的咖啡厅里等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通过监控实时监督操作间里美容师的服务。结束后，美容师会把宠物带到前台，交还给主人。

一些狗是有正常的美容需求的，比如泰迪、博美、贵宾犬等。不给它们剪头发，毛发就会挡眼。但萌兽派一位美容师透露，也经常有主人要求为它们的宠物设计独特造型，比如染色、在身体上雕花、背上雕心等，做大风吹装等。一些不切实际的宠物主还会因为在快手、抖音上看到一个萌宠视频，拿来让美容师对着做一样的，但常因狗本身的条件无法达到主人想要的结果而作罢。

在萌兽派，你可以充分看到人是如何按照自己的想法从里到外地塑造宠物的。休闲区二楼的过道，有一个狗狗的相片墙，一只系着蝴蝶结的博美奋力地扒在一辆摩托车上，一只金毛在水里叼着一个球……照片墙尽头是一个摄影棚，很多宠物主人都希望自己的宠物拥有一次出外景或者棚拍的机会。

狗是人的一面镜子

6月5日，豌豆和小核桃被管理员带到休闲区二楼电影院看电影。它们到了电影院一阵追逐打闹，玩了十几二十分钟后，豌豆开始趴在地上睡觉，小核桃情绪依然不稳定，不断地吠叫。

小核桃本来是一只流浪狗，王宁第一次见它，是在萌兽派举办的一个领养活动中，其它小狗都趴在笼子里东张西望，只有小核桃缩在角落里，王宁的儿子相中了它，决定领养它。领养当天，一家人就带它奔顺义拍了写真。

牛童麟觉得，狗和人在很多方面很像，一个有安全感的狗在陌生场合一般是不会乱叫的，相反，越缺乏自信的狗，越会装厉害，“虚张声势”。看电影过程中，一个主人带着一只狗进来参观，豌豆立刻有了精神，和那只狗玩了起来，小核桃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侵犯，狂叫不止。牛童麟只能抱着它，蹲在座椅后面藏起来，不让它看到豌豆和其它狗玩的画面，它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一看见，一准儿就疯了”，牛童麟说。

端午节当天，刘丹和老公也来到了阿毛餐厅，他们抱着的虾饺和麦麦都曾经是流浪狗，这两只狗长得像泰迪，但比泰迪高大，都是串儿，不是纯种狗，是她在公司附近的垃圾站捡的。

刘丹小时候很怕狗，自从捡了狗之后，她慢慢发现养狗给她带来了很多情感慰藉。之前她每次上班走，麦麦就顺着门缝闻她的味道，她从监控里看，麦麦一天都可以不吃不喝，在那里等。之前她还捡过一只很聪明，会“笑”的狗，这只狗当时被她妈妈带，只要她妈妈不开心了，狗会把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叼给她妈妈，让她玩。

狗生不由己

一位同事曾经劝刘丹养一只名贵犬种，带出去有面子，她觉得很生气，怼了回去：“你都这么大人了，还需要一只狗来为你增加自信吗？”

“你养一孩子，不能说因为他考不了985，考不了211，就觉得他是废的。猫猫狗狗也一样”，刘丹说，她的同事最终还是买了一只梗类犬，每天在朋友圈晒各种照片。

刘丹认为，宠物既能照出人温情的一面，也能照出人虚荣、自私的一面。

流浪狗的免疫力一般很差，麦麦去年被诊断出得了犬瘟和胰腺炎，刘丹买了一个钢丝床，在医院看护了它一个多星期，前前后后花了五万多块钱，后来，麦麦身体又出现不妙，刘丹不让它住院了，每天接送它，早晨起来送它去医院打针输液，晚上再接回去，连续折腾了好几个月。

刘丹长发披肩，戴着一副眼镜和一顶鸭舌帽，看起来很文静，但她说，只要伤害到她的六只猫、狗，她一定会全身竖起刺来，用最尖酸刻薄的话攻击对方。

她带着宠物坐电梯，常遭到人们反对，说“狗凭什么坐电梯啊，走楼梯去”。遇到这种情况，刘丹不会理论，而是直接骂回去，“我的狗是有北京的证的，你有吗？你知道我们家狗吃的比你还贵吗？”

养一条狗的原因有很多，但抛弃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认为它没用了。刘丹说，每年的春节都是丢弃猫、狗高潮，很多回家或者离开北京的人，不想养了，就把宠物抛弃了;一般拆迁的地方，也有大量的流浪猫、狗，“有些人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等搬到楼房，觉得狗变成了一个累赘，就把它们扔了”。

豌豆妈妈王宁最近刚从屠宰场救了十几条狗，这些狗都是残疾或者有病的狗。接受本刊记者采访这天，王宁带来了她家庭的新成员，一只刚做完肿瘤切除手术的金毛，王宁给它取名“铁柱”，希望它的命能硬一些。

铁柱身上有三道刀疤，是它刚开过刀的痕迹，它之前是一只配种犬，不断地被用来繁育，年纪大了之后，子宫里长了肿瘤，还转移到全身，被人卖到屠宰场。王宁把它救下来，带它去医院开了刀，并领养了它。

王宁目前一共救助了四十多条有病或者残疾的流浪狗，这些狗分散在各大宠物医院，做节育或者强制免疫，之后她打算在顺义租个院子，盖成一个狗舍，联合一些机构，为狗找领养人。

牛童麟还见过一些狗被送去宠物机构养老，主人为它办了寄养的年卡，偶尔会过来陪它玩一玩，让它在宠物机构住到老，住到安乐为止，“反正我挺不明白这种人是怎么想的”，牛童麟说，再幸福的狗，狗生也不由己。（王宁、刘丹为化名，感谢李晓芳、桑坤、王胜华对本文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