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中有个“模特”，我用画笔重新认识父亲

嵇振颉

本文主人公

作为父亲的他胆管癌伴多发转移，时日无多却充当起女儿的模特。女儿的画笔在白纸上“唰唰”飞舞，他几乎一动不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只为给女儿一幅完美的作品……

通过作画，女儿将陪伴自己20多年的父亲的容貌深深刻在记忆中，饱受疾病折磨的父亲，熟悉又陌生。她蓦然发现，自己一直在享受父爱，对父亲却了解不多。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女儿彻底读懂父亲，父女俩也在凝神静气中，度过最后的温情时光。

祸不单行，父母接连身患癌症

王天月的父亲王飞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多年来从事高考美术教学工作。1997年出生的王天月上学后，父亲所在的画室经营状况不佳，经常拖欠工资。父亲憨厚老实，面对老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苦，没再追讨薪资。然而，父亲的工资是一家人的主要收入来源，家里的经济状况拮据起来。善良的王飞不忍心抛弃学生，宁愿拿不到大部分工资，也要对这些孩子负责。

家里的变化，王天月都看在眼里。她变得更加懂事，从不和同学攀比，把学习和生活开支尽量降到最低，期望能减轻父母的负担。

2017年10月，王天月的母亲因长期身体不适被父女俩送到医院。经检查，母亲被确诊为子宫内膜癌。王天月顿时感到眼前一黑，她用了两天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手术前两天，她一刻不离地陪在母亲身边。即便累得眼皮子打架，她也命令自己必须清醒，生怕自己睡过去时母亲发生意外。母亲的手术很顺利，病灶部位切除比较彻底，并未转移到其他部位。

1个月后，母亲的身体状况渐趋病情，她就嚷嚷着要去上班。“妈，您不要命啦。您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这么急着出去会有危险的。”母亲语气坚定地说：“住院手术已经花了近10万块钱，你爸这两年又拿不到工资，我再不去工作，这家人谁来养活，你还有钱去学画吗？”

王天月无言以对，这个家需要钱，她学习绘画更是烧钱。母亲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替这个家庭分担，自己是成年人了，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享用父母赚来的钱吗？母亲出院时，医生说这种癌症5年生存率很高，但是不能过于劳累，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还要定期复查。王天月记住了医生的叮嘱。母亲的这场病，让她觉得自己必须学会担起家庭的责任。

王天月重新投入到复习应考中。这是她第三次报考鲁迅美院，期望不会像前两次那样折戟沉沙。她原以为母亲患上癌症，是命运逼迫她彻底走向成熟的催化剂。不承想，厄运还不肯放过这个家庭。

2018年3月，王天月的父亲感觉到右下腹和后背疼痛难忍，彻夜难眠。王天月有种不祥的预感，父亲却乐呵呵地说没事。母亲陪父亲去医院检查，结果竟是胆管癌伴多发转移。拿到这份检验报告，正值王天月考试的前一天。面对女儿在电话里关切的询问，母亲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称诊断结果是胆囊炎、胆管结石。王天月虽有疑惑，但母亲肯定的语气打消了她的顾虑。第二天，她自信满满地踏入考场。

结束最后一门专业课考试，王天月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她来到ICU病房外，好不容易等到探视时间，见到父亲右腹部那个很大的手术切口。她愈发觉得不妙，反复追问医生和护士，这才得知父亲的真正诊断结果。仅仅相隔半年，双亲相继患上癌症，王天月只觉得站立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擦干泪水，病房中多了一位“模特”

其实，父亲的疼痛早有症状，但母亲手术需要人照顾，他就强忍着，有时实在疼得受不了，才会服用几片止疼药。王天月越想越难受，连续好几个夜晚失眠。等到夜深人静时，她才敢悄悄落泪。

父亲患病两个月后，王天月的精神状态依旧浑浑噩噩，甚至到了难以独自出门的地步。无奈之下，她自己去医院看神经内科，医生建议她去心理科治疗。做了一些心理测试后，王天月被确诊患上轻度抑郁。她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父母，悄悄服用药物，状况才有所缓和。

为了排解悲伤的情绪，王天月在网上预约了心理咨询师。她需要一个能倾诉的人，说出压抑在内心的苦闷。王天月对自己说：父母生病了，我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我不能倒下，他们还等着我去照顾，我必须振作起来！

此时，王天月的父亲很非常清楚自己患的是不治之症，不想再继续治疗，“我这次难逃一死。既然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不再折腾。月月学画需要钱，不如把钱省给她吧。”“爸，即便我不能继续画画，我也要给您治病。梦想以后还能去追求，但是我不能失去您。”王天月紧紧抱住父亲，父女俩抱头痛哭。女儿的一片孝心，父亲不能再拒绝。他答应女儿，一定好好生活，哪怕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天。

给母亲治病已经掏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父亲的医药费都是借来的，后续还有各种治疗。现实生活逼迫王天月去掙钱，她决定在微博上卖水彩画。画的内容多种多样，花草、随意摆放的瓶子、路边的街景……她用娴熟的笔法，让这些普通物品焕发了生机。

有人知道了王天月一家的遭遇，在微博上给她发私信，希望捐款帮助她的父亲治病。王天月不愿平白接受别人的施舍，便提出给对方画张画作为感谢。2018年5月，父亲以前的一位同事主动联系王天月，帮助她发起众筹。募集到的金额远超过王天月预期，仅仅一天之内就筹到两万多元。还有父亲多年以前教过的学生，特地不远千里赶到病房探望父亲……王天月感动不已的同时，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不辜负大家的爱心和帮助。

王天月24小时陪在医院里，然而父亲第三次化疗后，病情进一步恶化。王天月再次产生强烈的无力感，常常几个小时对着画纸，不曾留下任何线条痕迹。父亲难得精神一点，见到身旁女儿的异样，问她：“你怎么不画了？”“爸，您这个样子让我很伤心。”王天月将画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沮丧地对父亲说。

“女儿，看着爸爸的眼睛，回答我下面的问题。”父亲用力睁大已经失去往日神采的双眼。父亲问王天月：“喜欢画画吗？愿不愿意为绘画奉献毕生的精力？”得到女儿肯定的回答后，父亲用那双微凉的手，覆在王天月的额头上：“那你就不该受到外界的干扰。爸爸只能陪你走完一段人生路，不可能陪你一辈子。所以，我希望你坚强起来。”

眼前的父亲，尽管带着病态，在王天月的眼中却是天底下最帅气的爸爸。她抬起头，眼中闪着泪光，说：“爸爸，我想把您画下来，您愿意做我的模特吗？”王天月之所以提出这个要求，是因她刚从医生那里得知，父亲只剩下不到半年的生命。她不敢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父亲，更害怕今后怀念父亲时没有精神寄托，她只想用手中的画笔，记录下父亲在世的每一天……

父亲点点头，半躺在病床上，眼睛凝视前方，仿佛在沉思。王天月深吸一口气，拿起画笔，在白纸上“唰唰”地画起来。1个多小时过去，父亲几乎一动不动。他清楚模特不能随便乱动，这样才能让绘画者捕捉到身体上的细节。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的关节开始隐隐作疼。不过，他尽力压抑这种不适，只为给女儿一幅完美的作品。

当王天月把画好的作品递给父亲，父亲观赏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这还是我吗？”作品中的父亲，似乎还是身体健康时的模样。王天月故意“美化”父亲，只是不想让父亲难受。任何一个人，都难以接受化疗、放疗后身体枯槁的模样。王天月的这番孝心，父亲却硬生生拒绝：“按照我真实的模样创作，如果现在是美术学院的专业课考试，你的这件作品只能得到不合格的分数。”王天月默默撕掉这幅作品，重新拿起画笔，从下午一直画到华灯初上。

坦然面对，用画笔重新认识父亲

一支铅笔、一块橡皮、一个素描本，就是王天月全部的绘画工具，病床上的父亲就是她的模特。给父亲作画时，她情不自禁地注入许多感情。她会长时间凝视父亲，观察父亲，追忆以往生活的点点滴滴。她想起自己和父亲的共同目标——在自己的绘画工作室中创作。然而这场疾病，彻底打乱了父女俩的计划。王天月常常在给父亲作画时，会产生大哭一场的想法，但她都尽量忍住了，只有等到画完最后一笔，才快步来到病房外的走廊，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肆意挥洒泪水。

王天月总是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父亲一再鼓励她，说她画画是有感觉的，这很難得。技术可以练出来，但是灵性不能泯灭。父亲的眼中，女儿没有一张作品是不好的。她的作品中没有天马行空的内容，更多的是父亲非常生活化的场景。3个多月过去，王天月就把所有关于父亲的绘画作品整理剪辑成一个视频，发布在自己的微博上，赢得网友们的赞叹。

2018年10月，王天月进入考试冲刺阶段。她始终将父亲视作自己的目标，期望能考进父亲就读过的鲁迅美术学院。其实她的分数达到了鲁迅美术学院的其他专业要求，但是她偏爱油画系，不考进这个专业誓不罢休。面对女儿的执着，父亲依旧无条件支持。他对王天月说：“我不指望你靠绘画养家糊口，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别有压力，考不上就接着考，20多岁的考生比比皆是，爸爸想看着你拿到录取通知书。”说到这里，父亲突然神情黯然，王天月也不再言语。父女俩都不敢触及这个敏感话题。

照顾父亲非常劳累，王天月经常出现浑身酸痛的现象。有时候她给父亲按摩完，父亲会说：“我给你捶捶吧。”父亲几乎是用尽全力，按揉着女儿的肩颈部、背部。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父亲很多东西都吃不了，但是只要感觉身体撑得住，他就坚持带王天月出去吃饭。王天月清楚：医院里的饭菜不可口，父亲是想带自己去吃点好吃的……。

再次凝视父亲，王天月将父亲的容貌深深地刻在记忆中，饱受疾病折磨的父亲显得如此陌生。他从190斤瘦到110斤，浮肿的脸庞仍然带着忍受病痛的微笑表情。这个如今弱不禁风的男人，曾经奋力为母亲、为自己遮风挡雨。王天月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只是在享受父爱，对父亲了解甚少。好不容易明白这点，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2018年10月24日，王天月从医院走出来，去进行高考报名现场资格审查。她特别自信，觉得自己背后始终站着父亲，一个愿意一辈子默默支持自己的人。可是，与父亲诀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2018年12月，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父亲走完一生。王天月把所有画好的作品堆在病床前，以这种特别的方式，送别对这个世界恋恋不舍的父亲。

2019年2月，王天月接受采访时，动情地说：“我觉得如果家里没有患癌症的亲人，可能很难理解这种心情。这是一种挣扎的感觉，想去改变，却又无力改变，如同一把钝刀子，一刀接着一刀割在身上。”现实残酷，但王天月觉得自己没有留下遗憾，在医院陪伴父亲的大半年时间里，她用一幅幅绘画作品重新认识了父亲。父亲给她留下了一辈子取之不尽的财富，她不再惶恐、无措，愿意顺着父亲未走完的那条路，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