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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前的闷热时光

2019-07-03鲁敏

读者·校园版 2019年14期
关键词:亲戚家秘密小说

鲁敏

总觉得自己没有青春期。就算有,一个字即可概括:闷。

这可能跟我离家较早有关。那时候的小学是5年制、6年制并存,我读了5年,刚11岁就离开家了。自此,我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家,然后是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家乡。好在我后来明白,其实在这个世上,我们都是寄居者。但11岁,在我还没学会跟他人沟通、跟世界交好的时候,就开始面对必须独立生存,并与外部世界协调的问题,这加重了我的紧张感和压力——我不由自主地竭力显得乖巧懂事,我不愿表现得有个性,像被在不同杯子间倒来倒去的水,总保持着跟容器的高度贴合。

同样,情感表达也是我的弱项,我反感撒娇与亲昵的行为,就算对妈妈也不会,更谈不上吐露心事;对游戏与娱乐缺乏热情;对享乐怀有罪恶感。好在,这些都不算啥,表面上一切都好,我体格强健,有说有笑,除了一个人时偶尔会感到憋闷。

这样,在亲戚家的小村子,在那个规模很小的联办初中,以及后来考上的中专,我所能做的好像就只有一件事:讀书。一种无意识的权宜之计与排遣之道。

看看,书放在那儿,多好!一本打开的书,倒扣着,特别像瓦房的屋檐,令人生出藏逸之心,似乎可以寄身其下,看风雨飘摇,殊觉安稳,乃至可以终身依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最爱的朋友与亲人就是书!

书的好坏深浅不论,从亲戚家订阅的《外国文学》《民间文艺》到妈妈订的《雨花》,一直到邮电学校那小得可怜的图书馆,有什么看什么,不挑,我还喜欢抄书(抄得最多的是泰戈尔与聂鲁达);还做长篇大论的读书笔记,印象最深的是读《巴黎的秘密》《基度山伯爵》这些大部头时,因为里面的人物、事件比较纠结,我就挨个儿替人物做年表、做故事线、做家族谱系图等,把书里所有的伏笔、呼应、关节点什么的全都标出来,做成表或图,错了用橡皮擦掉修改,特别较真,像在进行一桩宏大的事业。整个青春期,没有初恋,没有口红,没有手心出汗的舞会……好似一部法国闷片,说起来都要让人打哈欠。

稍微有点戏剧性的细节,发生在我工作后的一个黄昏。

其实,从学校毕业,参加工作,这按部就班的慵懒生活也许本足够淹没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很奇怪,写小说的念头似乎在这时开始出现苗头。

我的第一个工作单位在南京偏北方的一个30层的写字楼里,从办公室向外俯瞰,可以看见小半个南京城,看到下面各种各样的人,看他们的头顶:小贩、警察、公务员、送水工、餐馆侍者、教授等,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方向坚定、匆匆忙忙,像奔流不息的水一样刷洗着整个城市。那是个黄昏,光线半明半暗,天空中垂挂着造型古怪的浮云,把我的视线从天空往下移动,当我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跟我一样的人,看着他们的头顶像在大海中那样起起伏伏,强烈的焦灼突袭心头,如惊涛拍岸。

我知道,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假象:所有那些人,并不真像我所看到的那样,不,在目光所及的外表背后,他们还有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每个人都有一团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像镣铐一般深锁内心。对了,就是那些深沉的秘密、那些长长短短的影子,一下子击中了我,像积蓄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我迫切地想要贴近他们的心肠,感知他们的哀戚与慈悲。这就需要一个合法的工具——小说!它就是一台高倍的、夸张的乃至有些变形的望远镜与取景器,给我以无限刺探的自由和疯狂冒险的权利。

正是这个平淡而致命的黄昏,1998年,我25岁。如闪电来袭、惊雷响起,我烦闷而紧张的青春期,像一个漫长闷热的午后,结束了。我找到了走出窄门、通往世界的途径。生理与心理上的青春期结束了,文学的青春期开始了。

坐到电脑前,打出了我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那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寻找李麦》。在那个被圈点过的黄昏,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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