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武人刘书鹤的“九院”青春
2019-06-29胥大伟
胥大伟
1964年8月,23岁的刘书鹤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收到的“报到证”上,写着一个神秘的单位名称——第二机械工业部第九研究设计院,报到地址是青海西宁。
进入1964年,中国原子弹研制进入决战阶段,各路人马齐聚青海金银滩,“草原大会战”全面铺开。
“九院”,这年2月刚由二机部核武器局(九局)与核武器研究所(九所)合并组建。当年分配到“九院”的大中专毕业生近1200人。一年给一个单位调配这么多大学生,是周恩来为主任的“中央专门委员会”的决策,可见中央的决心。
离校前没有聚会,简单的道别之后,刘书鹤登上西去的列车,自此“消失”了28年。
“八不准”
1964年9月13日,刘书鹤和3个同班同学一起,坐了53个小时的火车后,终于到达西宁。
报到后的第一课,是一次全面、系统的保密教育,地点是在交通俱乐部。
主讲人详细分析了当时国际国内形势,传达了毛泽东关于保密工作的教导:必须十分注意保守秘密,九分半不行,九分九也不行,非十分不可。
会议的高潮是保密宣誓。台上领誓人宣读了“八不准”的《保密守则》:不该说的机密,绝对不说;不该知道的机密,绝对不问;不该看的机密,绝对不看;不在私人通信中涉及机密事项;不在非保密本上记录机密事项;不在不利于保密的场合谈论机密;不带机密材料游览公共场合和探亲访友;不用公用电话、明码电话、普通邮局办理机密事宜。”
念完,台下800多人同时举起右手,一行一行、一个人一个人地高声报名:宣誓人×××。此情此景,令刘书鹤终身难忘。
“保守国家机密,我们这代人做到了。退休的时候,工作笔记本、实验记录本、科研计算稿纸等一本不缺,一页不少,全部上交。”刘书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学生大队领导通知,暂时还不能“上去”(到工作单位)。许多年后刘书鹤才知道,这是因为国际形势紧张,苏联已将多枚导弹对准了基地——基地的选址就是在苏联专家的帮助下完成的。
每个人领到了一顶皮帽子、一双翻毛皮鞋、一床单人毛毡和一件蓝色的棉大衣,俗称“四大件”。那两个月,西宁街头常可见到一群群穿蓝色大衣的年轻人。
10月16日晚,刘书鹤从中央广播电台中听到中国第一颗原子弹于当天下午3点爆炸成功的消息。举国欢腾之时,他们不被允许上街和聚会,只在当晚出了一期黑板报。刘书鹤写了一首《浪淘沙》以表达心情:“短短十五年,独立自主。打破美苏核垄断,伟大贡献。”
谁也没说,谁也不问,但大家心里已明白,这就是他们要终身奉献的事业了。
11月11日,载着几百名毕业生(另外一部分先去参加为期一年的青海农村“四清”工作)的铁皮闷罐车缓缓停靠在221基地。车门拉开,迎接他们的是漫天的风沙和刺骨的严寒。早听说“上边”风大,没想到大到根本直不起腰,睜不开眼,能见度不到50米。这是什么鬼地方?
刘书鹤后来才知道,1958年中央批准了二机部上报的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试验、生产基地——221基地(也称221厂)的选址:青海省海北州海晏县金银滩。从此,凌子风1953年拍的片子《金银滩》被禁映,金银滩从中国的地图上消失,成为禁区。
刘书鹤在221基地办公楼前。图/受访者提供
天气晴朗时,能看清这里是一片不小的盆地,形状有点像四川省,四周被高山环绕,总面积为1170平方公里(后压缩为570平方公里)。
这是一个禁入、禁空的地区。山顶上有高炮师,山坳中有骑兵巡逻,南边的青海湖边地空导弹起竖待命。
221基地按号编有18个厂区,其中14个是试验生产区,4个是生活区。厂区平均海拔3200米。由于地处高原,长冬无夏,年平均气温只有0.4度。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区的三分之二,水82度就沸腾,蒸出来的馒头硬如石,可以打羊。火车从内地运来的绿叶菜到这后都变黄了,罐头是常备食品。
1964年初“草原大会战”开始时,九院的实验部、设计部、理论部从北京迁来,住房紧张。九院院长李觉将军,副院长吴际霖、王志刚等带头迁到帐篷中生活、办公,工人和技校学生住在一排排被称为“西伯利亚”的干打垒式半地下建筑里。刘书鹤这批刚毕业的大学生则被安排进刚竣工的单身楼里,这已是基地的“最高待遇”了。
“邱小姐”的婚事
1965年9月,结束了一年的见习后,刘书鹤和3位哈工大同学奉命到设计部报到,被分配到设计部16室二组。
转正后,他的基本工资是75元,加上31%的地区补贴、事业费等,合计126.75元(分配到北京的同学是56元)。
报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领保密包。每个人在保密室都有自己的编号,刘书鹤的编号是“设-349”。每次下班前,都要将保密包的拉锁拉上,用橡皮泥把拉锁头上的密封绳固封,盖上“设-349”印章,送回保密室。
由于事关绝密,221基地的一切都用代号、暗语或掩护名称。单位对外名称是“国营综合机械厂”。“原子弹”“氢弹”是最忌讳的名词,统称“产品”。正式爆炸的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被称为“老邱”,原子弹装配叫“穿衣”,原子弹插接雷管为“梳辫子”,气象叫“血压”,起爆时间为“零时”。
第一颗原子弹的型号代号为596。它的来历是:1959年6月20日,由于中苏交恶,苏联拒绝按协议向中国提供原子弹的教学模型和图纸资料。赫鲁晓夫还说,没有苏联的援助,中国20年也研制不出原子弹。所以中国人立志要造出“争气弹”来。
青海金银滩草原深处,中国第一个核武器研制基地——221基地初建时的全貌。图/新华
中国首颗原子弹于1964年10月爆炸成功后,周恩来代表中央提出了中国核武器研制的“三级跳”设想:1965年要试验核航弹,1966年原子弹和导弹要结合试验,1967年要搞氢弹试验。
刘书鹤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国第一颗原子弹是塔爆的,还不能称为“核武器”,真正的核武器必须解决一个投射的问题,即必须要有运载工具。因此当时有外国媒体嘲笑中国的核武器是“有弹无枪”。
运载工具有两种:一是通过飞机投弹,即航弹;二是通过导弹发射,即两弹结合。1965年5月14日,空军飞行员李源一、于福海等驾驶图-16轰炸机,空投原子弹成功,完成了一级跳。现在正是二级跳的攻坚时期。
16室是环境实验室,二组负责核武器研制的气候试验。刘书鹤到来时,二组全体都在进行“DF-2核导弹头部整体电加温和热传导实验”的准备工作。
对刘书鹤等几个科研新兵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他抄录的第一份资料就是DF-2头部示意图。由于长期的保密训练,他在笔记本上从来只用自己才明白的特殊字码记事。
他每天乘班车,到四厂区402实验室去做三件事。一是熟悉远测系统和测试仪器;二是进行高低温实验室的操作演练,以达到试验方案中的温度控制要求;三是自制温度测量传感器,就是把一根直径0.2毫米的油漆包铜丝穿到内径只有1毫米、长度4米的塑料套管中。中间不能打折,打折就得报废重来。这个活儿看起来好像容易,但做起来很难,尤其是穿到两米以后。刚开始的几天,有时一天就合格一支。
1966年3月,正式试验的前一天上午,一辆运输车开到402实验室的装配大厅。防爆吊车把一个军绿色的锥状物体吊起,水平放置在小平板车的托架上。这就是七机部一院研制的DF-2导弹壳体。第一次见到闪着绿宝石般光芒的核弹头,刘书鹤被深深震撼到了,“这真的是庞然大物”。
试验时,全员投入,人海战术,完成了对弹头的电加温系统和低温系统的地面考核。
二机部与七机部都是保密单位,横向不联系,产品各自保密,给两弹结合增加不少难度。张爱萍出面组织了协调小组,规定凡是参加两弹结合的科技人员可以无所不谈,互通有无。
1966年10月20日,周恩来主持召开“两弹结合”专门会议,要求两弹结合试验只许成功,不能失败,而且只能进行一次。他特别指示,“七机部要保证不掉下来,二机部研究万一掉下来保证不会爆炸”。因此,九院成功研制了自毁装置,并进行了相关自毁试验。
10月27日,东风二号导弹携带当量1.2万吨的原子弹弹头从酒泉发射,经过9分14秒的飞行,精确命中位于894公里以外的罗布泊目标,实现核爆炸。“罗嗦君”(导弹)与“邱小姐”(原子弹)结合生子。中国的核武器有了弹,又有了枪。
年底,刘书鹤又参加了“DF-2A核导弹”定型项目的测试,真正近距离看到了“邱小姐”——她真的丰满又漂亮。
“文革”中的氢弹攻坚
1966年3月30日下午,刘书鹤站在欢迎的人群中,迎来了前来视察的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邓小平。
站在金银滩上,邓小平望着茫茫大草原和远处起伏的群山,兴奋地说:原以为核基地建在山沟里,没想到是在这辽阔美丽的草原上。
他对陪同参观的李觉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们要抓紧生产不放手,这是根本一条。要保证各个环节的正常运转。”说时,竖起一根食指。作为刘邓大军曾经的一名参谋,李觉太熟悉邓小平强调问题时的这个手势了。
当时,人们还不能理解邓小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这句话的深刻含义,但不久就逐渐明白了。
邓小平回京后第45天,“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夜之间,221基地贴满了大字报,有人指着满墙的大字报说:“看,牛鬼蛇神都在墙上了。”
九院第一副院长吴际霖成了第一个被打倒的人。接着刘书鹤所在的设计部的主任龙文光,副主任俞大光、黄国光等一批顶尖专家相继被打倒,成了“反动学术权威”。
当时,正是整个九院全力以赴突破氢弹技术的关键时期。专家们一边挨批斗,一边指导年轻技术人员进行研究工作。往往批斗会上戴高帽的浆糊还没洗,就去隔壁参加科研生产会议。
为了保证氢弹攻关,1967年5月29日,毛泽东批准221厂暂停“四大”。
6月17日,中国第一颗氢弹空爆成功,“零时”为8时19分。赶在法国之前,中国成为第4个掌握氢弹技术的国家。
当夜,刘书鹤又填了一首“浪淘沙”:“奋战二三年,群策攻关,草原儿女铸利剑。保卫和平强国防,再作奉献。”
至此,“三级跳”的目标完全实现。
但是要把氢弹变成中远程的导弹核弹头,由于导弹的飞行环境条件更加苛刻,还需要安排一系列的环境试验考核。
1968年11月底,16室人员带着核弹头去大兴安岭地区进行了低温试验。试验场最低温度是零下30度到零下45度。试验人员穿的大衣完全被冻透,冻得哆嗦。1969年5月初,核弹头又被装上专列,拉到武汉去追高温天气。试验人员每天一身汗,脱下工作服都能拧出水来。有人调侃,你们16室的人就是出了广寒宫就追太阳的人。
草原上的“清队破案”
1969年3月,中苏两国爆发珍宝岛武装冲突。10月,“一号战斗令”下达后,全军进入紧急战备状态,中央军委决定将221基地迁往尚在建设中的四川三线基地。
在搬迁的过程中,221厂连续发生了热电厂1号电缆线短路爆炸、第二生产部229工号炸药加工爆炸和实验部七厂区核心资料“丢失”事件。此时军管组长是赵启民,副组长是赵登程。“二赵”将事件定为所谓的“三大案件”,认为是“深藏的阶级敌人有组织有计划搞的”,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清队破案”运动。
草原陷入一片人人自危中。221廠宣布军事戒严,全厂进行了三次“保密大检查”,每家每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外文书、中国古典名著、连号人民币甚至烟灰缸等日用品都被收走,成了“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