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在洒脱与孤独之间
2019-06-29许陈静李璐璐
文/许陈静 李璐璐
2018年中秋节前夕,正是“荷香销晚夏”时节,记者来到黄永玉家中拜访。一进门,便听到犬吠声,几只猫狗大摇大摆地穿堂而过。刚刚午睡醒来的黄永玉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一支海泡石烟斗。午后阳光斜照,窗外草木繁茂,窗内树影斑驳,客厅一角摆放的鱼缸里传来潺潺水声,生出一番夏日已去、新秋渐浓的美意。
黄永玉95岁,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这位被称为“鬼才”的老人虽然听力大不如前,周身依然散发着灵气。和记者交谈时,他眼里时不时闪现出几许狡黠,或是随口一句妙语,逗得人哈哈大笑。是的,这是人们印象中的黄永玉。但相对而坐,谈的时间越久,越会捕捉到丝丝缕缕的不一样,眼前这位老先生不是用“好玩”“鬼才”可以轻易概括的。
黄永玉最近一次刷屏,就是登上由董卿主持的《朗读者》节目,拍摄地点包括他的家乡湘西凤凰古城。青山沱江、吊脚楼畔、石板老街、风雨古城,如诗如画的凤凰培育了黄永玉的“灵”,造就了他的“魂”。节目里,黄永玉坐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诗意中,朗读了两段自己90岁写的自传《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爱美的老头,“我的夫人、女儿、朋友都很美”
“董卿非常有修养,和她聊天很愉快。”一进门,黄永玉就和记者聊起了录制《朗读者》的感受。他已经很久很久不上电视了。一位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上了一档形式和内容都富有美感的电视节目,会有什么样的审美感受?
“您觉得节目美吗?董卿美吗?”
“她当然很美,不过,和我来往的人,我不会考虑她长得美不美。”黄永玉论“美”,自有一套独特的看法,“我年少在香港时,认识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半个多世纪后,我再次见到了她,那时她已经80多岁了。旁人问我,你知道她是谁吗?我怎么会想到,当年那么漂亮的姑娘,现在完全认不出了!你看,好看的外表,最多保持20年。所以人呢,最美好的东西是品行、气质。在我眼里,我的夫人、女儿、朋友都很美。”
顺着黄永玉的目光看过去,女儿黑妮正在把一块月饼切成均匀的几瓣,她抬起头笑一笑,纤瘦又沉静。父女都是艺术家,家中的柜子、桌子上,自然不乏藏品和珍品,但最抢眼、最美的还是黄夫人张梅溪的照片。黄永玉和张梅溪的爱情故事,多年来一直传为佳话:美丽聪颖的将军之女爱上了刻木刻的流浪小伙,在全家人的反对下,姑娘毅然与小伙子私奔结婚。“很多人问我是怎么追求她的,想看我写的情书,其实吧,很简单。”黄永玉嘴角上扬,讲起了这段感情的开端。有一天,他大胆问张梅溪:“假如有一个人爱你,你怎么办?”张梅溪说:“那要看是谁了。”黄永玉脱口而出:“就是我了。”她则回答:“你要是早问,我早就答应了。”就这样,一辈子了。
忆及与妻子的往昔,黄永玉的目光不自觉转向黑妮:“你看,我的女儿没整过容,也没化妆,却是这么漂亮。”话到此处,他或许是想起了不久前的“娘炮”风。“我接受不了这种审美。但是……”他屈起手指轻叩沙发扶手,严肃道,“但是那些被指责‘娘炮’的孩子很无辜,他们没有还击之力,指责不该冲着他们,是审美者的问题。”
在艺术创作上,黄永玉也有着自己独特的美学欣赏。他画荷,浓墨重彩、色彩斑斓而又有着清新脱俗之感。他建房,凤凰古城的“夺翠楼”“玉氏山房”,北京的“万荷堂”,都充满了中国古典园林元素。
“作为艺术家,您喜欢什么样的美?”
“我喜欢完美的美。”黄永玉不假思索地说。“所有的画本我都很喜欢,没有特别偏好哪一种,只要是好的,我就去学习和吸收,没有陈见,也没有国界。”
勤奋的老头,“我的生活不好玩,只有工作”
有着“老顽童”名号的黄永玉,惊人之举迭出。他90岁开画展、迷跑车,还出了书。2013年,他的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第一部《朱雀城》出版,他在为这本书作的序《我的文学生涯》中写道:“这小说,一九四五年写过,抗战胜利,顾不上了……重新动笔,是一个九十岁人的运气……”
重新动笔,是一个90岁人的运气,也是一个90岁人的勤勉。《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最初在《收获》杂志上连载。每期,黄永玉用纸笔撰写3万字文稿,再自画10多张插图,这一写一画,就是11年。他很骄傲,“11年来我从没拖过稿”。不拖稿哪有什么窍门,就是勤奋。他每天工作八九个小时,上午写,下午画,晚上还读书,一日三大事,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转播的重量级拳击比赛。记者来访时,客厅的墙壁上正挂着一幅未完成的玉簪花图,这是他最近的作品。“你看,我一天就是坐在桌旁,用钢笔在格子上写字,然后画画。我的天地很小,我的生活很简单。”
《无愁河的浪荡汉子》计划写3部,黄永玉刚完成了第二部《八年》。很多人好奇地问,这3部著作什么时候能全部写完?黄永玉自己也不知道。“我写书是没有提纲的,想到哪就写到哪。就像序中所说的,我为文以小鸟作比,飞在空中……人已经九十了,不晓得写不写得完?写不完就可惜了,有什么办法?谁也救不了我。”
在小说里,黄永玉写到了很多现实中的人。记者问:“他们当中,有看了小说后对号入座的吗?”
黄永玉哈哈一笑:“有!当然有。我一般都不采用化名。有个别要用一下,虽然他本人已经去世了,可我怕他的子女来找我打官司。”他讲起小说中一个熟人的故事:“我的一个初中同学,家境富裕,但很顽皮。他最大的特点是非常爱请客吃饭,可请完客又舍不得花钱,常常是当众后悔。他这次请完大叫不出钱,但下次还是要请,请完又说不掏钱,一直到老也这样,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写到他的时候,就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我的儿子认识他的儿子,有一次我儿子遇到他儿子,就直言相告:我爸爸写你爸爸时,怕你看了后找麻烦打官司,就把名字改了个字。谁知他儿子立马说: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知道我爸爸,他就是这个样子。你看,真有意思啊!”旧日时光中的人和事在黄永玉的眉宇间飘呀飘,他畅快地笑起来。
记者问他:“每天这样长时间工作,觉得辛苦吗?”
黄永玉抱着烟斗说:“我不怕辛苦。唯一的就是年纪大了,体力弱了。工作不辛苦,哪叫工作。其实玩也辛苦,比如打牌,又累又花时间。我不会打牌,我也不喝酒,下棋也不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就是工作,我没有浪费时间在别的东西上面。对了,我快要出一本谈美的书信的书。”
“这样的生活,好玩吗?”
“谈不上好玩,就是干活。”
“要是给您放一天假,您想怎么玩?”
黄永玉眼里的光一闪一闪:“我有个年轻点的小朋友,我跟他说,等我100岁的时候,你带我到城里头走一走,我想逛逛三联书店……”
我们突然觉得,老先生很孤独。
一晃,这一下午的时光也过去了。我们告辞时,看着老先生驻足在未完成的玉簪花图边送客,想起了六神磊磊写过的张三丰,大意是:“他在武学上太孤独,没有人可以聊天;他在岁月上也那么孤独,没有人可以分享。时间的洪流早已带走了他的同伴……可他还是那么地知人情,那么有趣。他虽做不到像周伯通那样变成老小孩……但他也成为一个可爱、有趣、不招人烦的老头。”
六神磊磊心疼张三丰。
我们舍不得黄永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