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卧之处
2019-06-28唐克扬
人的生命显然和床脱不了关系:婴儿床、宿舍的上下铺、婚床……英语里连最终的去处也叫作death bed,人们在此诞生、休憩、造爱、逝去……不是你愿不愿意,而是每个人一天中的可观时间都要在此处度过。关于床,我最喜欢爱德华·霍柏(Edward Hopper)的一幅画《早晨的阳光》(Morning Sun,1952年),准确地捕捉了空虚和茫然的现代人戏剧性又无比真实的一刻:在这一刻,“她”还没有真的起身,尚未完全脱离那个温暖的梦的渊薮,她的身体和灵魂的大部分还陷在凌乱的被褥中,而在窗外的世界是一幕宛如画片的远景。
不管有多么不体面,卧室是文明社会里难得的、深渊一般的真实——波德莱尔说,沙发就像坟墓一样深邃——与此同时,在正常的、白昼的社会生活里,人们的身体只有少部分,一天之中只有少量时间,只有在床上,是处于真正舒适和放松的状态之中的。
对于中国人的传统而言,“床”这种家具到底是什么,答案却又不那么显然。有一点可以确定,就是隋唐之前“床”的含义其实和现在有所不同,在引入垂足坐的习惯之前,“床”没那么高,而且可以是用来坐而不是用来睡的,因此李白那首著名的《静夜思》说的,有可能是李白“坐”起而不是躺着的情形,“床前明月光”——这一幕也许和霍柏的画面类似,时辰却正好(随着时差)掉了个儿,其中蕴涵的“文化情绪”恐怕也大大不同了。
再仔细想想,这种翻案的说法也不一定靠谱:我们到底真能理解《静夜思》中的空间和意绪吗?那时的“床”应该也不妨用来睡,要不然,李白在静夜里空“坐”着又能干什么呢?中古时期中国人的室内陈设很简单,有点像日本人的榻榻米,是按均匀的“地面”(单元)而非孤立的“物品”(套件)来组织的,既然独立的高足家具较少,大多数地方都应该是“多功能”的,布置貌似灵活,该有的礼节却又不那么“随便”,以至于床睡觉的功能被有意识地忽略掉了。看看今天呢?每种家具都各有各的功能,却约束不了人们“懒”在不同的地方。
仅仅这一点,就构成了今古室内空间知觉间的某种障碍,也导致了“床”的古今功能不同。
坐卧本在一起,而“床”“榻”也由此并举,理解古汉语特点并熟悉各种释名的人会明白,“床”“榻”的含义确实有所区别,就像“妻”“子”连用时指的其实是两类关系。器具并不复杂,取决于使用者的生活状态,姿态却有珍重和随意的区分。“坐”起的时候,使用者所在的位置造成了一间屋子的礼仪中心,“上座者”必然不是四仰八叉地散卧。“坐”榻的时候,“踞坐”(两脚底和臀部着地)也许只是稍微舒服一点,但在别人眼里已是相当傲慢无礼。只是到后来,才有了稍微舒服些的高凳子和椅子,最终卧室和起居也明确地分离了开来,坐—卧各自有了明确的空间归宿和物理容器。
在欧亚大陆两端,处于不同的历史年代的两类“床”对比起来是很有意思的。结合沙发床(couch)模样的葬具,在伊特拉斯坎的例子中,表现着生人使用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形制的家具的景象,类似的家具如今还在大规模地设计生产。而在南北朝的中国,外来文明的影响使得先前的椁室墓慢慢也变成具有空间结构的地下建筑,棺床同样分成两个部分:容纳死者遗骸的“容器”,以及表现生前死者坐卧“尊位”的空间性的表达。在迄今出土的大量棺床实物中,这种表达大部分时候是模拟死者生前使用家具(帷、屏、床、榻)的情状,偶然,它们自己即是一种建筑空间的意象——同样是死者生前世界的再现。介于坐卧之间的身体最终成为艺术史中最著名的绘画主题之一。
据说,坐“床”是中古以来受到了胡人的影响,一具不再可以睡觉的“床”体现的是权力人格的物化。《隋书·西域传》,描述西域诸国时指出各国王都和其富于特色的座位相联系:“安国……王坐金驼座”“汗王……坐金羊床”,《安禄山事迹》等则表明直至唐朝中叶徙居中国的胡人还保持着这种起居的习惯:“……禄山胡服坐重床。”考古发掘中一再出现胡人坐床的各类图像,一路追索,它也是从遥远的文明源头比如两河流域、古埃及传播来的。
与此映照,床的另一面也清晰化了,分明是人性的另一种状态——罗马人棺床上这种半倚半靠的姿态,算是坐呢,还是卧?从文艺复兴以来,人们就开始熟悉了这种介于坐卧之间的裸体女性图像,她们把暧昧放到了文明社会所能容忍的最大限度,风情万种地打量着观众。在那些不能真的示人的“卧”的意象付之阙如的时候,这种明显带有挑逗意味的姿态,让那些冠冕堂皇的“床榻”显得不再平静了。
如此,起居的家具就慢慢和私密的生活正式分道扬镳了。
虽然神往中古中国的气象,我其实从来没有体验过跪在席上的起居,也一点都不喜欢老式的生活家具,更不要说委屈自己像那时的人们那样“端坐”,因为我深知古今的坐卧是大有区别的。有一次在安徽歙县的黄宾虹纪念馆,招待我们的一位小朋友是那里的负责人,作为管理员,他本人就在黄宾虹故居的一间偏房里借住,忘了缘何和我开玩笑说:“你要是不嫌蚊子多,今晚就可以睡在这里啊……”能够在景仰的前辈艺术家屋里过夜,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可是我试着在床边蹭了一下,自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这个想法首先是有点不敬的;更主要,也更直接的原因,是那張硬邦邦的老式床摸起来实在是太不舒服——同时,我也清楚地意识到,相比隋唐以前简朴的“床榻”乃至瘦硬的“枕席”,明清的架子床已是改良太多了。
无数次的,我陪同参观博物馆的客人们都会问类似的问题:那些青瓷、白瓷的“孩儿枕”究竟是不是实用器具,那睡着得多硬?不会失眠吗?其实古人很可能就是那样“硬”着的。沙发和懒汉喜欢的,无定型的“豆包”软椅(bean bag chair),都是游牧人带来的传统,它们最后发展出的异形品种,就是只有今天才有的,作“葛优瘫”状的“电视懒虫”。不用说中国,即便罗马人的时代都没有这样舒适的、专门用来放松的家具。它反映出在一定“阈值”内,人的生物属性其实也有很大的变数,“舒适”是由约束而产生的自由,作为一种文化变量,它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的——没有必然的“舒适”,只有相对于架子床的沙发的“舒适”。
了解建筑首先要了解人,了解他们的所作所为,了解这样具体的“所见”和“所感”。顯然,古往今来,我们的身体知觉发生了极大变化,这变化首先是从坐卧之处开始的。在中古时代,反而是因为这种粗粝的境地,容易混淆的生活方式,过去的人类社会才保存着起码的礼数,才会有“管宁割席”这样固守自己本“位”的事情发生。就像十二世纪葡萄牙布拉加的主教圣弗卢克·布鲁克托索所担心的那样,男女杂居而无专门床“铺”的时候,大伙很容易就睡到了一起而乱交,在当时这被看成大不敬,而当一切都变得太舒服之后,文明能造就的感知反而迟钝了。(“每床之间须留出一床间距,不能让身体靠得太近,以免滋生邪念。”李玉民译,让·克洛德·布罗涅,《廉耻观的历史》,中信出版社,2005年)
在为礼仪的“坐”,以及为自遣的“卧”的功能分离很久之后,舒适的标准一路飙升,最终再也难以回到最初的状态。今天,我们身处的环境已经相当“人性”了,僵硬的集体抛到脑后的那一刻,也是个性的知觉得到放松的时刻,产生了另外一种至关重要的后果。先不管广大的世界本身是否真的已经改变,对当代中国人而言,至少“室内”这个词再加上“家”,绝对已经是种乌托邦式的憧憬,他们的桃花源不在武陵深处,而在于都市体块凿空的孔洞里,在于需要开发的新的肉体的自由。对于这样难得的逃遁处,“舒适”的经营向来不遗余力,壁纸、软垫、靠枕……凡是触手的地方都“柔化”过了。更不要说,还有空调、暖气这样的技术手段,它把“家”变成了一个和艰难困苦绝缘的无菌室,坐卧处,是一个人的身体首先抵达现代之梦的地方。
多少次我曾经在这样温暖的屋里枯坐着,百无聊赖,热空气实际上是看不见的黏结剂,它把整个室内空间搅和成了统一黏稠的体量,和冰冷无情的室外风雨截然分离。在这样的空间里,只能睡觉的床并没有特别的重要性,沙发、软几、懒汉椅甚至一只毛绒玩具……都具有同样亲切的功效。你要使用惯了各种方便你的肢体的小玩意儿,比如套在家具上防止儿童撞伤的那种硅胶护角,才会突然醒悟到与之形成反差的外面的世界的危险:各种冰冷、僵硬甚至可能致人死命的现代材质——坐、卧分别代表的人的身体的社会性和生物性,已经鲜明地体现在这种室外—室内的截然两分上了,现代的室内空间,分明是靠人工精心营造出来的文明的身体的一部分。
我和大多数阅读本书的读者一样,认为这种舒适是当然的文明的福利,而黄宾虹先生的卧榻是“落后”的——直到我去到瑞士朋友的山野小屋中,领略了另一种室内,严酷但并不失“文明”。这是苏黎世附近一个叫作温特图尔(Winterthur)的城市的郊区。朋友的父亲是一位非常有名的老科学家,虽然有着极高的声誉,退休后他却简单地住在一间旧木屋中,说起来他们绝对不是物质匮乏,也许就是某种我们习惯称为“民族性”的集体习惯使然,使得他拒绝了使人堕落的“舒适”。令我尤其吃惊的,是房间里并没有什么讲究的装修,也很少几张真正的床,客人的铺盖就摊在地板上。说句实话,那晚上一开始真是有点不太适应,它使我想起了久违的儿时的南方,因为在寒冷的新年夜,这里只有被窝才是勉强有些热意的,铺盖很少很薄,不是我们习惯的棉被而是毛毡,亚麻,它和皮肤生硬的触感迫使你不停地蜷缩身体,想让那一点热量不至于很快就流失出去。
但也就是在那一晚,我才意识到了建筑空间和肉体的关系。当你瞪着眼看着粗大的、黑黝黝的房梁,冷得恨不能缩成一小团,就想到平素被柔软甜腻包裹着的一切其实是个假象,因为空间里真正属于你的只有身边的那一小块地方——它又不仅仅是一种“原始”“冷落”的状况,而是不同的生活习惯对“舒适”的定义。仿佛是为了照顾不太适应的我,朋友意外地送来了他们常用的“热袋”——叫“热袋”名副其实,因为它是一袋袋在房屋中心的烤炉里烤热的石头,不时更换。“热袋”用毛毡包裹着,热量一点点地传递到冰凉的被子里的身体上,不是分体式空调加热吹来的热烘烘干燥的空气,而是在清冷的世界里慢慢升起的一丝温暖,又顺着脚心在周身慢慢传递,一瞬间,感觉世界上再没有东西比这更美妙。
在肯尼斯·弗兰普顿(Kenneth Frampton)梳理和追溯过的建筑结构的起源中,很多民族的建筑正是围绕中心的“热源”——火塘、火炉,等等发展而来的,而不是先有建筑平面,然后才把一切功能搬进去有条不紊地布置。(王骏阳译,肯尼斯·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室内首先因为这种“热源”而存在,人们围坐在那里,不仅仅是因为某种先入的礼仪,而是为了最基本的需要,让珍贵的热量——燃料的、人情的——不至于白白散失。按照这样的思路,床—榻之别没那么重要,卧室—起居之类的划分便不复存在,确实,尤其对于普通人而言,工业革命之前的室内也是无所谓房间的,就像中古中国建筑一样,坐卧之处就是建筑的全部。那时的建筑社会学之中,大概也没有现在大都会人这样冰冷的秩序,由确定而明晰的方位感而产生和细分。在寻求热意的氏族聚落中,每一个实体都遵循着它们最“本能”的朝向,并按混一的结构而密布在同一个空间里,“横七竖八”也许就是这么来的吧。
可是,一个爱德华·霍柏画中的现代人——或者是某个突然“想明白了”的中古人——在醒来时坐起了,不得不再次经历坐—卧的转换……会有什么后果呢?坐—卧之处细分的结果带来各自的趣味:现在床是一种私人的领地,通常见不得光却常常有围绕着它的窃窃私语,而正经的坐处(座椅)也不再可以表现出无拘无束的形态,坐起之后,人们就将有一个固定的面对世界的形象。唐宋之后的中国人只能在堂屋之中端坐了,他们也不再可能在同一处倒头安眠,大多数属于人的空间知觉如今都被划分成礼仪性的和私人的两部分,前者关注的是形象,而后者才呵护知觉,两者极少数时候才能重叠。某种意义上,坐卧分离的结果也加强了各自的属性,“坐席”这事变得更恭谨了,“床”则成了一个既亲密又暧昧的物事,似乎除了奸情就不会有其他的可能。这两者偶然反串,就成为各种情色叙述里的异想天开——在卧室里的社交聚会与在办公室里的乱情。
理论上,还有什么东西依然可以沟通这两种极端,它既大又小,既柔軟又具备某种结构,既是一种形象生成的“界面”又是笼罩一切的“空间”。中国传统中的“帷帐”或者“帷屋”就是这样的东西,这种器物的性质其实类于建筑物和家具之间,它的功能则兼有坐具和卧具,乃至礼服冠冕和活动空间的某些方面。正因为它是中古室内环境中和人体发生密切关系的一种器物,帷帐可以算是自然身体的直接延伸,它的形制和历史流变约定着中古中国人的空间观感:作为一种标定“位”置的装置,帷帐的作用类似于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之中常常看到的“权帐”(baldacchino),它靠一个围合界定了专有的体积;因为它里面的坐榻,它又有特定的朝向性。在东汉乃至隋唐的墓室壁画中发现了大量的“帷帐”图像,其中墓主人被画成端坐在帷帐中目视前方,起居宴饮的样子,这个瞬间的形象凝聚着他整个的人生。而更有一些墓室中发现了作为明器的帷帐实物,当然已经碎在了地上不成形状——它们似乎并不是给生人看的,而是想以一种象征的方式,更清晰地叙说身体有关的“位”,在实际生活里帐子外的人不易察觉的东西。
古代的室内一直存在着一些介于建筑—家具之间的要素。比如“屏风其实是一个遮断物,其功能是对空间进行划分”——《文物》等杂志在讨论屏风的时候一般将它称为“家具”之一类,其实是不太妥当的。毫无疑问,除了“物体”的属性(质感、联想)倒过来影响到空间的品质,从而“以小见大”,二维的画面读解也能造就一种从室内经验出发的心理建构。除了屏风画中留下了大量中国古代建造环境的形象资料,它也约定着中古中国人的日常生活空间,通过这种三维世界里的图像“建构”,艺术家不仅再现了空间也营造了空间的一部分——或者倒过来说,空间不仅具有某种视觉读解的形象性(它是内容)也对“看”——兑换空间意义的重要方式之一做出了界定(它是情境)——艺术史和建筑史正是在此发生了至大的关联。
很显然,“图像”和“模型”合在一起传达了两个彼此联系又互相矛盾的信息:其一是墓主人占据着这个幽冥的空间(体积),实际没有凡人可以看得到,其二他希望按照生前人们看待他的方式与他目光交接(形象),就像图画里所画的那样,两者怎么才能看成同一个人的生活?——这种情形也类似于一开始我描述的那幅霍柏的画,假如数千年后我们的子孙挖出它,又在档案里查到我们这时代流传后世的那些衣冠楚楚的形象,应该也很难把后者和那慵懒的、感性的迷茫联系在一起吧!或许只有理解了实际的帷帐是什么样子,怎么使用的,人们才好理解葬仪之中这种被拆解开了的帷帐的功能,将它幽冥之中的意义和它在尘世生活里的呈现彼此打通。
中世以来帷帐的图像一直持续不断地出现在墓室壁画中,这些呈现“正立面”状态的帷帐图像,显示着这类家具有一种在两方之间确立礼仪中的“标准形象”的作用。与此同时,有些墓葬之中也出土了会意性的帷帐,比如辽宁袁台子汉墓的主室中还保留着一具没有完全腐朽的漆案,它的四角是四个石座,附近散落着紫色丝绸的残片、木屑和金属部件,并有食物残迹,考古学家认为它们可以装配成一具帷帐。这种帷帐的模型则是象征性地定义出一个祭飨的礼仪区域,具有“定位”的功能。
我们今天的生活,正是一种被拆解又有待弥合的状态——而每一种新的室内的趣味,都似乎是在重新贴补那再也并不拢的历史的裂痕。
中古贵族尤其喜欢拖曳着帷帐这种“活动房屋”外出宴饮,因为它是一种“运动中的建筑”,又拉风,又不失一定的舒适感,既有面子,又可以休息,它具有尊贵和人性合二为一的品质;也许,这“二合一”反而是因为它简单的形制和装配方式,以及“软建筑”模糊的定位和功能——当然,能玩得起这东西的人也一定不会吝惜人力畜力的。
在当代生活中也许有类似的东西。它们既能安顿下私人的生活,是灵活自由的,又有类似的兼容高大上的建筑形象和安顿真实身体知觉的能力——比如在国内悄然兴起的房车,或是文艺青年喜欢的“胶囊旅馆”,形形色色的“微宅”。可惜的是,在今天这样的时代,和变化万端的电子产品所具有的形象比起来,它们还是太不“灵活”了,要拖着一个沉重的肉身;而与那些象征资本力量的傲慢“楼霸”比起来,无论怎么修饰,这些“经济型”的个人空间又略显寒酸了。
属于现代人的帷帐在哪里呢?
唐克扬,作家、学者、策展人,现居深圳。主要著作有《洛阳在最后的时光里》《从废园到燕园》《长安的烟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