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粒与星尘

薛涛

这个故事是真的，人物也是真的。砂爷是真的，砂粒是真的，虎子也是真的。狼也是真的，它是一条草原狼。

星尘一粒，沙粒两颗，出乌粮的路至少三条。

一

八年前，砂粒的周围是苍白的，没有色彩，没有星星和月亮，没有虎子，也没有爸爸。妈妈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爸爸后来解释过，他那时是一个穷光蛋，在郊区的分公司过着天天加班、黑白颠倒的日子。

于是，砂粒固执地认为，八年前什么都没有。

八年前，就算有了世界，也只有空气和沙子。空气是四面八方的空气，沙子是花坛旁边的沙子。那是工人装修剩下的一堆沙子，砂粒带着几个小孩占领了它，从此日复一日地玩下去。砂粒喜欢一个人躺在上面，反复想象一个情景：他独自在沙漠里行走，前面还有一只骆驼。

现在，砂粒躺在热乎乎的沙子上，身下已经不是那个小小的沙堆了，而是几百里之外的沙地。砂粒果然在一望无际的沙地上行走，只是前面没有骆驼，后面也没有骆驼。这时候应该喊伙伴们一起来玩沙子，可是伙伴们找不到他，他也找不到伙伴们，他们失去了联系。沙地里太单调了，直到那个村子出现。

那个村子叫作乌粮。

二

八年前，世界上已经有了砂爷，也有了乌粮。砂爷有一个儿子，儿子十五岁，也叫砂粒。所以，八年前世界上已经有了另一个砂粒。砂粒乘坐马车和汽车离开乌粮，一直来到六十里外的县城，在那里读师范。砂爷数得一清二楚，砂粒是第三十六个去外面读书的年轻人。砂粒一走，乌粮变得空空荡荡。虎子也跟他走了，赶不走，也拦不住。

砂粒在县城读书，偶尔给砂爷写信。一枚单薄的信封非常牛气，把新入职的邮递员带进沙地，让他见识了沙地深处的乌粮。他从县城出发，先往一个充斥牛羊的村庄丢下两个包裹，之后便循着一条模糊的村道踏进茫茫沙地。村道三心二意，常常隐去踪迹。邮递员开始还用手机导航，后来没信号了，只能凭借指南针前行。邮递员的自行车跟信封一样单薄，没什么能耐，除了邮包只能载一大瓶矿泉水。邮递员口干舌燥地出现在砂爷面前。砂爷端来一杯水，跟邮递员道歉。邮递员沙哑地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大不了辞职不干了，这个工作要命。可是不久，砂爷等来的还是这个邮递员。

砂爷赶紧给砂粒回信，要砂粒无论如何买个旧手机，发短信省事，再写信就砸人家饭碗了，这不厚道。砂粒坚决不买，把钱结余下来买牛肉。砂粒不吃这些牛肉，牛肉都给旗杆上的虎子了。

全校师生都知道，新入学的班级有个男生养了一只鹰，这成为一个奇谈。虎子在学校四周飞来飞去，像学校的保安。它有时候在空中无聊地悬停，有时候落在旗杆上打盹儿。这些日常活动经常引起师生的围观。这个县城果真不是虎子待的地方，虎子也试着朝高处飞去，大地越来越开阔，地平线重新回到它的视野。再向下看，县城里的建筑群像一堆盒子，错落有致地摆在沙地中间。砂粒哪去了？砂粒缩成一颗渺小的沙粒，藏在那些盒子中间，被湮没了、吸收了。砂粒不见了。虎子在空中悬停一会儿，好像被一根绳子紧紧地扯住。当初，绳子第一次系在腿上时，它非常愤怒。后来，这根绳子扯着它熬过六个夜晚，扯着它叼起主人给的第一片牛肉。到了第七天，熬鹰有了结果——这只无比倔强的鹰向主人妥协了。小主人把那根绳子扔上屋顶。现在，这根绳子又出现了，虎子心甘情愿朝绳子的下端俯冲。砂粒渐渐放大，出现在它的视野里。虎子悬起来的心才落下来。

虎子舍不得砂粒了。它闭上眼睛，故意不再打量蓝天。天空代表着从前，虎子不想回到从前。

可是，有些困难它解决不了。比如，它讨厌汽车。那东西骄傲自大，一切都不放在眼里，包括虎子。虎子实在看不下去，朝一辆汽车冲过去，狠狠地抓了它一下。它的本意是先抓起来再丢下去，摔它一下。可是虎子失败了，双爪被坚硬的铠甲挫了，一片指甲劈裂了。虎子足足用了一晚上时间来平息愤怒。从此，虎子失眠了。

虎子吃不好，睡不好，渐渐消瘦下去。

砂粒过得也不好。省下的生活费给虎子买吃的，砂粒自己也吃不饱了。开学三个星期后，砂粒和虎子都瘦了。是的，自从来到县城的师范学校，砂粒读书，虎子陪读，都过得不怎么样。

三

班主任第三次找砂粒谈话。

班主任说：“砂粒同学，这回是学校委托我找你谈话。这里面的分量你要掂量。”

砂粒满脸通红，扭头瞥了一眼窗外的旗杆。虎子在旗杆上打盹儿。它还不知道，它跟着砂粒来到师范学校，这里足足轰动三个星期了。

班主任对窗外的鹰兴趣不大了，他专注地盯着砂粒，“假如，我是说假如。假如是父母搬到县城陪读，这个做法学校无可非议。可是你弄一只鹰来陪读，这个事靠谱不靠谱，你自己应该知道。”

砂粒苦着脸说：“在家的时候，我和我爸要放它回草原，它不走。它自己要来，拦不住，也赶不走。无计可施啦！”

班主任说：“其实学校有的是办法处理它，不过生物老师说了，它是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不能伤害。我们也没把它交给动物园，学校仁至义尽了。”

砂粒说：“那就别管它。它不伤人，你们胆子太小了。三个星期了，我就见它吃了两只耗子。它帮学校抓耗子，这也是贡献吧？”

班主任皱皱眉头，就好像他跟耗子是亲戚，“女生们都吓坏了，二班的徐子涵都不敢上学了，爸妈陪着都不敢来。人家女生认为自己的眼睛最好看，就怕眼睛被鹰啄了，有个三长两短。咱得考虑人家的感受。”

砂粒说：“那个女生连蜘蛛都怕，学校干脆把蜘蛛都消灭得了。学校要是让蜘蛛灭绝，我就让虎子消失。”

班主任不耐烦了：“继续说你的鹰，提虎子干啥？这事跟虎子有啥关系？虎子是谁？”

砂粒说：“鹰就是虎子，虎子就是鹰。你不准鹰有个名字吗？”

班主任恍然大悟：“這名字取的。咋还取个老虎的名字？它是鸟，不是兽。”

砂粒来了兴致：“它长了一身虎纹就叫虎子，我们鹰把式都这么取名字。”

班主任重新严肃起来：“好，那就叫虎子。生物老师还说，你们这些鹰把式有办法让它离开。你也清楚，这事迟早被有关部门知道，鹰的去处不会太理想，至少保证不了自由。你还是得主动想想办法。”

班主任同情地看着砂粒。他心知肚明，这个少年与鹰的感情太深，不容易割舍。要不是校长勒令整改，他都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下它。它整天也就是闲逛，不是在天上就是在旗杆上，不招谁惹谁。孩子们习惯就好了。

砂粒哽咽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鼻涕都流出来了。砂粒的哽咽打断了班主任的思路，班主任不再说什么，无奈地瞥了一眼窗外的鹰。那只叫虎子的鹰正立在旗杆上，专注地看着地面的升旗仪式，很像一个国旗卫士。每次升旗，它都规规矩矩地立在上面。它喜欢上这个仪式了。

砂粒用力憋住哽咽，吐出一个成语：“强人所难。我试试……”然后晕头晕脑地走出办公室。刚才哽咽得太厉害，大脑都快缺氧了。

第二天，旗杆上只剩鲜红的国旗，它的卫士不见了。班主任挨个树梢儿搜索，确定那只鹰不在树梢儿。他仰起头看天，天也空荡荡的。有几只鸟急匆匆飞过，看那忽闪忽闪的姿势就不是鹰。鹰的姿势只有鹰能做得到，麻雀、喜鹊不是那样，大雁也不是那样。有几个女生跑过来兴奋地告诉他，鹰飞走了，鹰飞走了，这是亲眼所见。

是的，鹰确实飞走了。

鹰飞走了，这是好事。不过砂粒也不见了，这不是学校想要的结果。

宿舍里，砂粒的床铺基本空了，只留下一双拖鞋和一个脸盆。上铺同学的一把水果刀也跟着失踪了。上铺的同学非常激动，恶狠狠地谴责这个“小偷”。可他很快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一个纸条：“小意，借你的刀用用。我不会赖账，相信我。”上铺的小意同学便不吭声了，连说：“误会了误会了，原来是借的，不是偷，性质不一样，不一样。”教室里，砂粒所有的课本和学习用品都在，好像它的主人还会回来的样子。同学们都说，这不能说明他还能回来。谁出走会带上这些东西呢。砂粒瞬间成为所有女生和部分男生的偶像，班主任不得不组织专题班会，控制这种不好的倾向。

没有人看见砂粒是怎样离开学校的。他只是留下两个结果：鹰飞走了，他也不见了。

苦熬到第二天，砂粒还没出现，学校赶紧向派出所报案。再等下去，校长和班主任都要疯了。

两个警察出现在学校，详细做了笔录。校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班主任的脸则一直是白的。同样的事情，脸色却不一样，校长和班主任不是一样的人。

警察问校长：“通知家长了吗？”

校长说：“马上派人去乌粮通知家长……”

警察说：“你们不用派人了，还是我们通知比较快。校长，你遇到大麻烦了。”

校长说：“万一这孩子带鹰回家了呢？”

班主任小声提醒：“那孩子留了纸条，不像要回家的样子……”

警察说：“别幻想了，这孩子一准是出走了。咱们保持联系，争取找到这个熊孩子。带鹰出走，不多见……”

四

砂爷得知砂粒的情况是在第二天。下午，派出所的陈警察骑马来了。他这一路走得口干舌燥，一进村先要水喝，咕嘟咕嘟喝完水才把这个坏消息告诉砂爷。

“砂粒要是回家了，赶紧告诉我们，我们尽快通知学校。学校急坏了。”陈警察说。

砂爷望着天边的沙丘，半天没说出话。砂粒带着一只鹰走了，这种事情砂粒能干出来。这家伙可能送虎子回草原了。这熊孩子，太让人操心了！

砂爷气得团团转，一边转一边跟陈警察反映乌粮人口的外流问题。

“乌粮的人一个接一个走了……乌粮越来越小了。”砂爷叹口气。

“你儿子也走了，还把鹰带走了。”陈警察在本子上做着记录。他身兼多职，既管治安，也管户籍，关心人口是他的职责。

砂爷详细说着最近的情况。李琦家的儿子考上了吉林大学，李琦两口子跟儿子说好了，毕业别回来，将来有能耐把爹妈也接长春去。儿子拍胸脯答应了爹妈的请求。王老歪的闺女如愿以偿嫁到了通辽，女婿是火力发电厂的技术员。这是王老歪梦寐以求的结果。把闺女嫁出去后，王老歪整天喝得迷迷糊糊，突然后悔了。张四去沈阳打工，施工队缺做饭的，媳妇也跟着去了。儿子小，哭着闹着也跟去了。张四的房子空了。

沙子怕人，欺负人少的房子，今天进门槛，明天上窗台;发现房子里没人，就敢胡作非为，几天就埋了灶台。

砂爷常常在外面大声喊：“没人管了吗？你家进沙子了！”

房子里静悄悄的，没人回答。砂爷一拍脑袋，张四一家人去沈阳几个月了。砂爷慌慌张张去推门，门已经被沙子填实，推不开了。砂爷破窗而入，发现沙子已经埋了土炕。砂爷抄起铁锹把沙子扬到窗外。一阵风卷过来，又把沙子吹回来。风，是沙子搬来的救兵。没有风帮忙，沙子不会这么猖狂。砂爷怒骂风和沙子狼狈为奸，这个成语最恰当了。窗外，羊倌赶着一群骨瘦如柴的羊经过。羊倌是砂爷的外甥，趴在窗口劝舅舅：“别整了，你整不过来。你朝四外看看，沙子把乌粮围起来了。你这个村主任没法干了，别干了。”

砂爷叹口气，从张四家爬出来。

砂爷承认，更多的沙子从四面八方围上来，已经渐渐侵入，大批后援则随时准备攻入乌粮。

砂爷被沙子绊住腿脚，摔了个跟头。砂爷又开始咒骂沙子。一阵风跟着吹来，沙子封嘴，他骂不出来了。

狼狈为奸。

砂爷在心里反复念叨这个成语。砂粒写作文时经常用这个词。

五

陈警察骑上马，磕磕绊绊出了乌粮。枣红马脖子绷得直直的，用力拔着蹄子，一寸一寸走向天边。走了一会儿，陈警察坐不住了，翻身下马从前面拉扯缰绳，帮枣红马拔蹄子。可是，他们的速度并没有快起来。陈警察就想，这里不适合人类居住了，应该理解那些离开不回来的人们。这个村子保不住了。

砂爷用目光送走陈警察，再用目光等待儿子。几天过去，还是没有砂粒的踪影。送虎子回家，路途太長了，不是三天两天能回来的。这一路上有风沙，还有狼，不好闯。第五天，砂爷待不住了，备好行装要去接应砂粒。这时，砂爷想起砂粒说过的一个成语：大海捞针。

砂爷放弃了。

在沙地和草原上，砂粒就是一粒沙。沙地和草原是大海，砂粒是掉进大海的那根针。

六

砂爷等待一个奇迹。比如某天早上，砂爷望着远方发呆，一个黑点出现在地平线上。这个黑点越来越大，竟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砂粒。砂粒把虎子送回草原，路上与狼群擦肩而过，居然活着回来了……想着想着，砂爷又绝望了。他的前半生没遇见过奇迹，他早就与奇迹绝缘了。所以，砂粒肯定回不来了。

砂爷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偷偷哭了一下午。这个场面被窗外飞过的猫头鹰看到，猫头鹰嘎嘎大笑。砂爷尴尬，也非常沮丧。猫头鹰这时候出现不是好兆头，它是专门跟奇迹做对的坏鸟。砂爷接着流眼泪，喝干了一瓶白酒。谁料，第二天便来了一个好消息，好消息是那个邮递员送来的。邮递员没骑自行车，换了一匹白马送邮件。这匹白马花了1000元，邮局报销一半，另一半自掏腰包。所以，这匹马有一半产权属于邮局。

砂粒的信很短，字迹潦草。

爸：

我和虎子搭各种车，走到阿尔乡了。再走半天就是内蒙古了。我俩闻到草味了，虎子已经神魂颠倒、垂涎三尺。

虎子让我给你问好。

砂粒

（对了，别回信，我俩继续往北走，没办法收信。你收到信时，我俩肯定进草原啦。）

砂爷把这封信足足读了十遍。邮递员早就跑进砂爷的厨房找水去了，先把自己咽喉里的火浇灭，再去浇白马咽喉里的火。砂爷给邮递员灌满水壶，给白马喂了干草，送邮递员离开。

砂爷整个晚上都嘿嘿笑，彻底失眠了。半夜，砂爷披了衣服出去。沙地的夜晚寂静无声，清凉的月光洒在衣服上，砂爷打了一个冷战。猫头鹰蹲在院外的桦树梢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把村主任当回事，砂爷一点都不生气。好消息是邮递员送来的，也是这只猫头鹰送来的。俗话说，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这次来的是好事一件，砂爷感激这只吉祥鸟。

“猫……头鹰，老兄……”砂爷跟猫头鹰套词，却弄不清它是猫还是鹰了。人在失眠的时候脑子往往不好用。

猫头鹰没理砂爷，它也不想跟人聊天。人类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动物，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例外。猫头鹰来乌粮，说得高尚点是来维护这里的秩序，其实就是来混口饭吃的。从前有一只鹰在乌粮附近活动，猫头鹰几乎不来这里。一片天容不下两只鹰。猫头鹰是鹰吗？砂爷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最近虎子走了，需要另一只鹰来补位置。乌粮的老鼠总得有只鹰来约束，不然就会闹翻天。猫头鹰用一只眼睛就看清了：这个人类对它的到来不冷不热。据说，人类的偏见非常顽固。砂爷把一捧米搁在树下，猫头鹰干脆飞走了，送给砂爷一碗闭门羹。猫头鹰不接受廉价的施舍。砂爷抬头一看天要亮了，便用这捧米熬了粥自己喝了。砂爷暖暖和和地等待砂粒的新消息。

这封信之后，砂粒再无消息。砂爷盯着树上的猫头鹰，嘟囔着：“猫头鹰就是猫头鹰，不是花喜鹊，带不来吉祥的消息。”

一周后，马倌带回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

马倌三年前去克什克腾旗贩马，马群把他的雄心也带到草原，乌粮装不下他了。这次回来马倌没骑马，而是开着吉普车来搬家。马倌搬走家人不算，还要把户口迁到草原。马倌无意中跟砂爷说到了砂粒。

“砂粒有出息，一个人追赶马群。虎子落在马背上，驾驭一匹烈马，也特别带劲。”

“你详细说说！来，干一杯！”

“我看中几匹马，想跟这小子谈谈，人家没搭理我。”

“你在哪遇见他的？”

“刚进草原的地方，这么小就敢闯草原，比我当年还厉害！”

“不好好念書，天天跟鹰混在一起。你看他能行吗？”

马倌喝了一杯酒，说话开始颠三倒四：“我当年逃学去了长白山，跟一个护林员学采人参，最后成了马倌。”

砂爷扑哧笑了：“你一会儿进山一会儿闯草原，一会儿采药，一会儿贩马，不专一。你要是专心读书，比今天混得好。”

话题扯远了，两个人都不吭声了，呆呆地望着天空。天空瓦蓝瓦蓝的，大风把云彩刮走，把鸟也刮走了。

第二天，马倌的吉普车骄傲地叫唤一声，轮子却陷在沙子里，憋憋屈屈地朝前爬。

砂爷拦住他又问了一句：“砂粒没捎句话给我吗？”

马倌说：“你瞧瞧我满脸胡子，他肯定没认出我。他只盯着他的虎子和马群。”

砂爷解释说：“马群不是他的，他是跟着马群赶路呢……我再问你一句，草原上狼多吗？”

马倌不耐烦地伸出脑袋，说：“狼不多，这几年我就遇见过一回。”

马倌这句话又把砂爷弄失眠了。连续三天，砂爷都呆望着北方的夜空。

第一天夜晚，一颗流星划开天幕掉在沙地深处。那块小陨石落地没有声音，砂爷的心里却扑腾一声。砂爷念叨着：“有人死了，又少一个人……”第二天夜晚，砂爷躺在屋顶，又有流星坠落，砂爷一翻身坐起来：“又少一个人……不一定是人，兴许是鹰。”

砂爷怕听见死人的消息，死一只鸟也不行。留在乌粮的人都知道砂爷的脾气，谁都不敢提关于死的事。有个年轻人连夜从城里赶回来，只听见砂爷叹气却不看见他人。砂爷咳嗽一声，提醒他叹气的人在屋顶。年轻人爬上屋顶，看见砂爷绝望的脸。

年轻人眼泪汪汪地跟砂爷说：“乔布斯死了……你听说了吗？”

砂爷冷冷地说：“我睡不着，别跟我提这样的事。我不年轻了，受不了这样的事……”

砂爷不知道乔布斯是谁，听起来像是一个外国人。

第三个夜晚，砂爷不出去了，乖乖躺在屋子里盯着棚顶，不敢再看流星了。每天晚上都有流星，那场面太刺激人。秋夜清冷，屋子里也凉，把砂爷仅有的一点困意又赶走了。

砂爷继续失眠。

七

“叽溜——”鹰的叫声滑过夜空。失眠的第三个夜晚，砂爷等来了鹰的叫声。砂爷冲出屋子，被门槛外的沙堆绊了一个跟头。

虎子立在墙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虎子的叫声在秋夜里非常犀利，更像是对众多鸟兽发出的宣言：我又回来了。

猫头鹰正蹲在树上站岗。它明白，这是最后一班岗，应该跟这只真正的鹰换岗了。猫头鹰突地飞走了，把原来的位置还给了虎子。虎子并不急于上岗，老老实实地立在墙头。

砂爷朝虎子发出啧啧的叫声，伸出手臂。虎子没反应。砂爷这才想起来，它跟着砂粒两年，不听他的话了。

砂爷说：“你真行啊，虎子！还送不走你了。舍不得砂粒还是舍不得乌粮？砂粒为了你都不念书了。你说这事咋办吧？”

虎子眨着眼，望着夜空。它的心思不在地面，更不在眼前的砂爷身上。

砂爷望着沙地中间的路。吉普车碾出的车辙几乎被风沙抹平。月光均匀地洒在上面，把两条车辙彻底填平了。砂爷在等一个黑点的出现。后来，砂爷等待的黑点一直没出现。

砂爷无所事事，只能跟虎子聊天。

“虎子，你把砂粒一个人扔下，还好意思回来吗？讲究的鹰不这么干，你给海东青丢脸！”

虎子无话可说。

“虎子，你说说，砂粒在哪儿？你俩走到阿尔乡，你还给我问好。你俩还追赶马群，后来发生了啥事？”

虎子沉默着，只看了砂爷一眼。

砂爷气得走来走去，显得很不稳重。虎子受不了了，飞到屋脊上。

虎子盯着北方的地平线，很像是在等主人。这个姿势给了砂爷希望。

砂爷突然明白了什么，嘿嘿一笑：“你俩走散了，对不？虎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砂爷心底的乌云散了，后来，砂爷的一切希望都是虎子给的。既然虎子在等砂粒，砂粒就有希望回来。

砂爷心情好了，便背着手把乌粮里里外外巡视了一遍。心情好才能工作，村主任有本职工作。

还是一些老问题。

马倌家的大鹅没人管，天天来砂爷家找吃的。砂爷也是一个人，不像老伴活着的时候粮食储备多。怎么办呢？只能喂它白菜根、烂菜叶。另外，这只大鹅太不靠谱，随便下蛋。砂爷遇见了就捡回来。马倌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了，唯独忽略了大鹅。为什么呢？因为大鹅不在搬家的现场，悄悄跑到一个沙坑里下蛋去了。作为马倌家的大鹅不乖乖在家下蛋，跑到外面去下蛋，被马倌 “抛弃”也算“罪有应得”了。后来，马倌回来也没提到怎么处置大鹅。他彻底把他的鹅忘记了。所以，砂爷只能算是替马倌照顾它，还不能大大方方地将其据为己有。

沙子围住乌粮，开始入侵村庄。这也是一个老问题，在砂爷小时候就开始出现了。沙子最先进入村口的牛圈，埋了牛圈边上的草料。照这样发展下去，沙子会埋了整个牛圈、整个乌粮。有脑子的人都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乌粮人心惶惶。砂爷挨家挨户提醒：准备铁锹和柳条筐，随时把沙子淘出去。这个办法很笨，可是眼下没有更见效的办法。乡政府在沙地边缘种了樟子松，可樟子松根系扎得不深，长得不高，挡不住冲向乌粮的沙子。砂爷家门口的桦树倒是活得很精神，全靠多年前扎进土壤的根系。

……

八

陈警察又来了，终于给砂爷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好消息和坏消息接二连三，砂爷蒙了。陈警察拿捏着口气和用词，尽量把坏消息说得不是特别坏。

砂爷软软地坐下来。软软的沙地被压出一个“盆地”，勉强接住砂爷的身体。

砂爷平静地说：“好、好……冷静冷静。”

陈警察说：“对，先冷静冷静，再决定。”

砂爷说：“我不去认！肯定不是砂粒！虎子飞回来等他呢，他肯定没死。鹰眼睛比警察眼睛好使，你信不信？”

陈警察说：“先冷静冷静……”

砂爷说：“你叫我怎么冷静？对，我冷静冷静。你们这些年轻警察办事不稳当，去年抓偷牛贼愣是抓错了，结果呢？人家是偷電视的，歪打正着你还立功受奖。你还是跟老警察学学吧！”

陈警察脸有点红：“学什么？”

砂爷不客气地说：“学冷静！”

陈警察叹口气，说：“好，我先去外面冷静冷静。你再想想。”

陈警察坐在高高的桦树下，虎子就蹲在他头顶。

陈警察跟虎子说：“听那边的警察说，特征特别像砂粒，我怎么能说服砂爷去认一认呢。你要是会说人话就好了，砂粒究竟怎么了？”

虎子没心思听人说话，他们的语言太复杂了。虎子张开翅膀飞了，绕着乌粮盘旋，还朝陈警察俯冲过来。陈警察看出来了，这只鹰是在警告它，不许他再胡说八道。陈警察扭头打量砂爷的小屋。小屋左右两侧伸出两排桦树栅栏，摆出跟风沙周旋到底的架势。这架势跟主人一样倔强。

陈警察牵上枣红马刚出村子，虎子便落回树上。

陈警察也在想，万一那边的警察搞错了呢……但愿那边搞错，那么这只鹰和这个老爷子就是对的。他们对了有什么不好呢？是非常好的。陈警察希望他们是对的！

陈警察身后传来沙沙的响声。那是马匹蹚过沙子的声音。砂爷骑着老马赶上来了，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那边可能弄错了。嘴角有痣的人多着呢。”陈警察说。

“我得去一趟，证实他们弄错了。”砂爷一脸严肃，陈警察的消息瞬间让他的脸变得饱经风霜。

两个人肩并肩走出乌粮，一路上再没有说话。两匹马之间也不交流，偶尔各自打着响鼻。只有沙子不停发出几种单调的声音：“嚓嚓”“咯吱”……像说话，像嬉笑，打破了很多尴尬。

这样走了两个小时，他俩终于走到公路上。剩下的路还很长，两人把马寄放在一座加油站，塞给站长一点马料钱，然后搭上一辆大货车朝东北方向赶去。

两个小时后，黄褐色的大地渐渐变绿，货车在绿地中间的一条墨迹上行驶。半小时后，公路两侧出现马群。马群纹丝不动，安静地啃食着碧绿的地皮。砂爷和陈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同时说出两个字：“饿了。”司机告诉他俩干粮在后座旁边的纸箱子里。砂爷摸出两个饼，分给陈警察一个，又掰给司机一半。三个小时后，一个镇子出现在草原腹地。陈警察跟大货车司机说：“到了到了。”大货车放慢速度，吱嘎一声停在镇子里。下车之后，砂爷并不着急去派出所，而是拉着司机和陈警察拐进“喜羊羊”炖肉馆。吃罢午饭，砂爷放走司机但不放过陈警察，逼着陈警察陪他喝酒。陈警察连连摆手说：“早就戒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