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愈诗作的诙谐艺术
2019-06-28杜亮兵
杜亮兵
摘 要:唐代是中国古代诙谐诗创作的繁荣时期,韩愈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凭借其质朴平凡的取材、狂放欢谑的创作风格以及发人深省的见解,使他的诙谐之作拥有引人入胜的独特艺术魅力,并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
关键词:韩愈;诙谐诗;艺术特点
韩愈(768年—824年),字退之,河阳(今河南孟县西)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是中唐古文运动的主要领导者,正是由于韩愈的积极革新,才使得质朴自由的散文开始取代自南北朝以来盛行的华而不实的骈文。韩愈领导的这场颇具声势的古文运动,将散文提高到了真正的文学境地,对于北宋的文学革新运动也有着直接的启示和推动作用。除了散文成就卓然之外,韩愈的诗歌创作和主张亦有其独创非凡之处。“奇崛险怪”是历来对韩愈诗风的总体评价,他的诗气象壮阔,雄奇险怪,用词独树一帜,富于变化,追求“不平则鸣”,故为“唐诗之一大变”。在韩愈丰富多变的诗歌类型中,诙谐之作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其流传于后世的三百多首诗作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作品涉及幽默诙谐题材,可见对于谐趣,韩愈并非心血来潮地突发为之。他似乎十分乐于将这种诙谐幽默的清新之气,引入到世代相传的庄重严肃的诗文创作之中,从而摆脱规矩的束缚,巧妙地去发表己见、张扬个性,本文将试着剖析这些诙谐诗作的艺术特点。
韩愈所处的中晚唐诙谐风气之所以盛行,是由于当时国勢由盛转衰,弊病丛生,内忧外患之下,深刻的危机感始终围绕着文人士子,挥之不去。他们大声疾呼,痛斥时疾,同时也造就了一些人寓悲于喜,以超然豁达的心态排解现实苦痛,韩愈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韩愈善创诙谐之作,诗文呈多姿态性,与其“喜戏谑,善诙谐”的性格不无关系。韩愈虽出生于世宦之家却自幼而孤,奋发勤学,七岁言出成文,稍长则尽通六经百家之学。十九岁时韩愈开始参加科举考试,踌躇满志却意外落榜,历经坎坷,再考数年方中。自步入仕途,几度沉浮,屡遭贬斥。尽管官场失意的韩愈困顿多舛,但并没有意志消沉,而是坦然地面对这一切。生活中的韩愈性格真率有加,风趣横生,这在韩愈或自嘲,或与友人调侃互嘲,或欢谑讽刺时弊的诗文中尽览无余。
一、充满自嘲意识的诙谐之作
说起自嘲之作,《落齿》不得不提。韩愈正值壮年时,牙齿竟然已开始零星掉落。“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这本是令人烦忧之事,韩愈自己初始也惴惴不安,忧心不已。但诗作的后续表述却表现出诗人心态的突转,在无力改善牙齿掉落的窘境之后,作者似乎看破困顿,超然洒脱起来,直言“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人生尚且有限,又如何能以人力强行控制牙齿的掉落与否。既然最终无非是全落光的情形,早落也未可知就一定是坏事,因为“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言多必有失,没有牙齿,正好缄默不言,存念于心,不便咀嚼,专吃珍馐软食也未尝不可。有了这一系列妙趣横生的自嘲揶揄,不仅是诗人,似乎连我们也能会心一笑,不再去感慨和纠结生命的无常与脆弱。
韩愈在创作诗歌中不仅擅长以喜抒悲,也常将生活中的幽默趣事信手拈来,加以调侃,《盆池五首》就为此类之代表作。诗开篇即阐明故事梗概,“老翁真个似童儿,汲水埋盆作小池”,作此诗时韩愈已近半百,可以说历经尘世沉浮、看尽人生百态,却能突然兴之所至地以盆作池,玩得淋漓畅快。有了如此充满童趣的场景,不仅韩愈自得其乐,读之也令我们忍俊不禁。韩愈在这首诗中向世人传递出的是解放自我的理念,世事固然不尽如人意,但人生几何,卸下重负又何妨。韩愈在诗中自嘲像孩童一般,为的是展现快意人生,潇洒而不拘一格。
韩愈自嘲类的诗作,或者自我调侃,或者记录日常的逸闻趣事,主题虽平凡单纯,却将幽默不着痕迹地蕴含其中,于打趣之间感慨人生际遇之无常,此类诙谐,言辞风趣却发人深省,与柳宗元的“嬉笑之怒,甚于裂眦”甚为相似。这些诗看似漫不经心,欢谑游戏,殊不知,这乃是诗人挣脱束缚,排遣心事,进而安顿生命的妙法。
二、与友人的互嘲调侃之作
韩愈平时与朋友相交往往放浪形骸又不拘形迹,侃侃而谈却总能妙语横生,所以不经意间创作了众多与友人揶揄的玩笑之作。他以诗为媒介调侃相交挚友,记录了来自本真生活的温暖与乐趣,使他的创作更显自然,也更有人情味,代表作如《醉留东野》《病中赠张十八》《嘲酣睡二首》等,这一类作品的数量在其整个诙谐诗作中占较大比重。
《醉留东野》以“醉”言出之,肆口道来,设想奇僻,幽默风趣。开篇即表示对李、杜的向往,既表达了与友人惜别之情,又可看出诗人在诗歌艺术上的追求与自信。同时借“醉酒”用“夸龙钟”与“稍奸黠”形容孟郊与自己,孟郊有“长松”之才,自己在东野这株郁郁高松面前相形见绌,只如“青蒿”一般,自愧弗如。全诗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诗人含蓄地表达了对孟郊的推崇。
《病中赠张十八》描述的是张籍与韩愈二人辩论时的场景,首先“扶几导之言,曲节初摐摐。半途喜开凿,派别失大江”,张籍在韩愈带有迷惑性的“谦让”下直率地抒发己见,虽滔滔不绝但观点杂乱无章,结果一口气谈到深夜,仿佛郦食其孤身入齐,凭借其三寸不烂之舌便说服齐国来归似的,志得意满,喜不自禁。岂料张籍将欲乘胜而归之时,韩愈才从容不迫地以其谈论太庞杂为据,蓄势反攻,于是“回军与角逐”,一番唇枪舌剑之后,张籍败下阵来,倒戈弃甲,自叹不如。诗中利用绝妙的类比、大胆的夸张和丰富的想象,把张籍的大意轻敌、自负桀骜和韩愈的以退为进、蓄势待发刻画得生趣盎然,读来仿佛置身其境,不免哑然失笑。
在《嘲鼾睡》中,韩愈着意刻画了人打呼噜时的情状神态。诗歌结构简明,开篇就连用比喻、夸张,精心细致地描述和尚打鼾时“惊天动地”的场景。韩愈如何给鼾声做比喻呢,他联想到了“有如阿鼻尸,长唤忍众罪”。而这样震耳欲聋的鼾声惊吓得牛马都无心进食了,鬼魂们也只得赶紧聚集起来,互相安抚着情绪,就连本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铁佛都惊恐地直皱眉,更别说被吓得双腿发抖的石人了,透过这些夸张的想象,可见其鼾声如雷。而随着打鼾者睡姿的改变,鼾声大小随之如大海中翻滚的波涛一般,此起彼伏。本来了无生趣、令人鄙夷的打鼾情景,经过韩愈借诙谐的语言荒诞不经地打趣烘托之后,奇趣无比,让人捧腹,这不得不算是诗家的语妙绝伦。
韩愈大部分的与友朋互嘲诗作是为酬赠挚友而作,毕竟知己难寻,韩愈在遇到志同道合之人时自然与他们惺惺相惜,谈古论今之时难免畅快随意,不矫揉造作,无虚情假意。虽曰互嘲,但这类作品往往是插科打诨,戏谑友朋时一时兴起的突发奇想罢了,韩愈索性依据感悟率然成章,诗中并不存在任何挖苦讥讽的寓意。
三、欢谑时弊的诙谐之作
除了自嘲遣怀、调侃友人之外,韩愈还有些诗作看似荒诞无稽,实则饱含着诗人对当时的社会弊端和现实矛盾深刻而严肃的思考,于黑色幽默之中纵情讽刺和抨击着社会的动荡不安和弊病丛生。
元和十四年正月,儒佛矛盾激烈爆发,唐宪宗要迎佛骨入宫供养,一时间官民皆趋之若鹜,韩愈上书宪宗,以一篇措辞尖锐的《谏迎佛骨表》劝谏,列举历朝佞佛之祸,韩愈认为,事奉佛陀,希望得福,结果将适得其反。其实准确来说,韩愈反对的是虚妄,嘲讽的是因迷信而引起的过度狂热。《谁氏子》就是对当时宗教狂热现象的直讽。
在当时的唐朝,社会局面混乱,为寻求心理慰藉,再加上统治阶级信奉佛道,上行下效,因此,迷恋修仙炼道之人比比皆是。采用先叙事后议论手法的《谁氏子》就是典型的韩愈抨击世人为迷信宗教竟不惜舍亲弃友的代表作,本是“非痴非狂”之人,在当时尊奉求仙问道的大环境下,也被“感染”,开始沉迷于当神仙的幻想之中,任凭白发老母和新婚妻子苦苦劝解,仍然执迷不悟地欲离家去“称道士”,如此沉迷虚幻而罔顾人伦,可笑至极,也可悲至极。按常理来说,修道之人本该淡泊名利、超然世外,但诗中却将其真实目的“取贵仕”直白揭露,可见其功利性和虚伪性。这样的作品,語言平实,但讽刺却很有力度,发人深省。“神仙虽然有传说,知者尽知其妄矣。”诗人直接在此句中指明神仙仅是虚妄传说,真正的智者不会沉迷于此。最后诗中写到“谁其友亲能哀怜,写吾此诗持送似”,对于执迷不悟的人,谁都无可奈何,只是可怜了他的亲友,无端受累,作者似乎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诙谐幽默,但却是对世间的悲哀丑陋之事加以深刻的批判和巧妙的讽刺。
《泷吏》一诗借韩愈与泷地官吏的一番对话,通过直录其口语,绘声绘色地刻画出了一个笑里藏刀、阴险狡诈、欺软怕硬的小吏形象。韩愈在被贬谪的途中经过泷地,便向当地官员询问被贬之地潮州的情况,哪知对方不仅极力宣传潮州地偏路险、荒芜凋敝,而且还毫无怜悯之心,极尽挖苦别人之所能,对韩愈这个“获罪之人”冷嘲热讽,落井下石。此诗文字质朴,描写生动真切,行文欢谑,读完,不仅泷吏那副幸灾乐祸的小人嘴脸跃然纸上,令人不由憎恶不已,而且我们也能强烈地感受到韩愈在被贬途中内心的无奈和愤慨,他正是在借此诗讽刺时局混乱不堪、痛斥奸臣误国误民,这是一首不可多得的“嬉笑怒骂而又深入骨髓的力作”。
总而观之,韩愈在此类诗歌中用他犀利而不失诙谐的笔触,质朴却饱含睿智的文字,深刻、有力地揭露社会黑暗和丑陋,同时也含蓄地表达出了他的愤懑不平,可以说,韩愈拥有化通俗为新奇的力量,他的诗往往回味无穷,令人印象深刻。
从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无论是韩愈自娱自乐的自嘲之作,还是与友人互嘲时的畅意之作,抑或是攻击弊病、批判现实的欢谑作品,都拥有令人心驰神往的艺术魅力。韩愈的诙谐诗文虽然在他所处的时代并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甚至曾饱受批评,但还是可以看到其作品风格的独特之处,他十分善于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创作题材,从而寓庄于谐,达到庄谐合一的境界。固然在韩愈之前,诙谐创作之风曾几度兴盛向荣,但韩愈的诙谐之作却独树一帜,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达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韩愈的诙谐诗是一次大胆且成功的探索,拓宽了诙谐文学的创作手法与思路,也对其后的文学创新有着不容置疑的积极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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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