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的当代意义、学科属性及其教育的思考—蔡先金访谈录
2019-06-28文/唐昆
文 /唐 昆
编者按:毋庸置疑,当代书法是在传统书法的基础上延展开来的。但有一点需要注意,就是作为原有的文化背景和场态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说是具有“革命性”的变化。因此,在当代书法的发展过程中所凸显出的各种问题与现象,或许都与书法“生态环境”的改变有关。比如书法的当代意义、范畴乃至于书法教育等,都是值得当代书坛思考的重要内容。正缘于此,我们专门就上述话题对著名人文学者、书法家蔡先金博士进行了访谈,以飨读者。
蔡先金
历史学博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聊城大学书法研究所。
唐昆(以下简称唐):您如何看待当代的书法创作?
蔡先金(以下简称蔡):从历史的角度看,当代书法创作是书法史的一种延续,或者反过来说,当代书法创作是书法史在当代的呈现,这种说法也恰好契合克罗齐所谓“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深层要义。从客观现实来看,当代书法创作就摆在那儿,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我们现在只能做出某种解读,至于要改变目前书法创作现状,那只能是属于“未来时”。所以,这个问题提得好,是“如何看待”,属于认识论范畴。
我们暂且将“当代的书法创作”进行分类观察。分类学是一门古老的学问,很有利于人们对于事物的认识。倘若从创作主体,也就是书家所持的“主义”来看,大抵可以分为“左”“中”“右”三类。
“左派”书家倾向于传统,是保守主义者。这类书家提倡信奉书法创作传统,讲究中规中矩,最好一笔一画要做到渊源有自,其创作作品倾向于传统“书写性”的书法审美,高超者能做到“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作品精道而高古,笔墨厚重而灿然,令人肃然起敬,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了。这种类型书家要做到极致,方可进入化境。其理论辩护词可以借用老黑格尔的一段话最为合适:“传统并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生命洋溢的,有如一道洪流,离开它的源头愈远,它就膨胀得愈大。”
“右派”书家标榜出新,是先锋主义者。这类书家不满足于现状,尤其不愿意接受所谓“传统”条条框框的束缚,敢于标新立异,做各种书法创作实验,口口声声书法是艺术,既然是艺术,就要有个性,就要像所谓“艺术”。其创作作品可谓“大破大立”,富有激情,倾向于“绘画性”的书法审美,大多具有不可复制性,其书法理论大多受到西方现代或后现代主义艺术理论影响,不甘于寂寞,善于打破世俗,善于创造。
“中派”书家属于大多数,是中庸主义者。这类书家大多具有从众心态,属于大众化书写,既不会“破法”到出格的程度,也不会“守法”到极致主义的苛刻,有的甚至是处于玩票的“票友”状态,甚或最多属于超级书法爱好者行列。“中派”书者是当代书法创作的规模化群体,活跃在社会各个层面,但本质上大多倾向于左派,而看不惯所谓“右派”。
“左”“中”“右”三派各有各的生存空间,这倒符合生态多样化原理,好的生态都表现为生物多样化,否则就会出现沉寂局面。如果说“左派”是稳定器的话,那么“中派”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而“右派”就是那常常产生“鲶鱼效应”的鲶鱼。这可能就是当代书法创作场域状况,也是一种现实生态。
目前大家讨论最多的可能是对于“丑书”的看法。其实,“丑书”分两类,一类是处于大众审美层次以下的庸俗化的作品,对于这类作品应该斥之为“丑书”,因为这类“丑书”带来审美污染。一类是超越一般审美层次甚至超越时代的作品,这类作品往往在考验人们的书法理解力与审美能力,而且可以引领社会审美水平。倘若将这类作品称之为“丑书”,那么人们对于这类作品开展“审丑”就是必须的了。这时出现的“丑书”语词的使用正符合语言学中所谓“正反义合一”的语言现象。钱锺书指出黑格尔曾“举‘奥伏赫变’(Aufheben)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古汉语中的“乱”字同样是融“混乱”与“治理” 两意,不足怪也。
总的来看,当代书法创作还是正常的,既符合时代发展的节奏,又遵循历史延续的规律,至于一些现象性的东西,应该透过现象看本质。但是,我总的判断是,当代书法创作仍旧是两峰之间的谷底,或者说,是一个过渡期,我们都在等待新的“高峰”的到来。事物是波浪式发展,我们似乎又看到了新一轮曙光,从东方地平线上渐渐升起。
唐:从您的学缘结构上看,您最早从事书法创作和学术研究,后来又涉及了出土文献与简帛研究等领域,请您谈一谈您对书法的学术研究有哪些建议。
人静风定五言联 100cm×25cm×2 纸本 2019年
蔡:我常说,书法就是书法,在英语翻译中,不要乱翻,就用拼音即可,就像功夫一样,不要硬硬套用“拳击”。中华民族图腾“龙”翻译成“dragon”就是一个大大的错误。中国书法是一种特殊的视觉艺术现象,既不同于西方的绘画,也不同于西方的所谓抽象艺术,因为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表现在书法方面存在一个“隔”,比如西方人对于汉字字形以及书法章法的理解力就有问题,对于书法线条蕴含的生命力也同样是理解不了的。书法是华夏民族的一种文化现象,是整体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既影响到华夏民族的集体心理以及心智模式构建,又融入人们的一般日常生活世界。书法,既扎根于草根阶层,又生长于精英群体;朝可为田舍郎,暮可登天子堂。书法,既是传统的,至今可知也有三四千年的书法史;又是当下的,鲜活得犹如刚刚盛开的花朵,还滴着透明的露珠。书法,既是现世的,芸芸众生即之温润如玉,又是来世的,碑牌墓志寄托多少哀思。所以,我们应该用整体思维或系统眼光审视与看待中国书法,不可偏废。
觉悟 80cm×45cm 纸本 2017年
书法是识字人的事情,不识字的人真的就罔谈书法了。按此逻辑推理,字识得越多越有利于书法,当字识到一定程度之后,那就是读书人了。所以,能读书、会读书是学习书法的先决条件或者说是逻辑前提。黄庭坚说:“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面目可憎。”读书,当然不能死读书,也不能读死书,作学术研究是医治死读书与读死书的良方,所以学术研究有利于书法创作。
书法是文化人的事情,贩夫走卒就很难与书法结缘。书法产生于东方文化,或者说,东方文化是产生书法的褥床。文化是书法的基础,沙子上是建不了大厦的。没有了文化,书法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学术研究可以为书法发展提供源源不断的文化营养,令其欣欣向荣。
书法是人格的对象化。书有书格,人有人格,书格与人格是相关的,或者说,书格是人格的对象化,而人格是人文化成之结果。没有人文化成,何以为人?人文化成,就是运用文化或文明的力量化育自身与他者,令人类社会越来越走向文明,或者说,越来越超越其动物性而越来越显现其人性。人性越高,人格越好;人格越好,书格越高。学术研究是个体推进人文化成之重要力量,书者离开学术研究就等于放弃了一条完成人文化成的有效途径。
中国古人早就讲过在书法学习过程中要做到“技道两进”,如何认识技道两进,如何做到技道两进,这就需要学术研究,然后方能明白,否则只能以己昏昏,也难以使人昭昭。西方人说,知识是美德,并将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类,一类是显性知识,一类是隐性知识。学术研究是修得知识的最好手段,所以不能放弃学术研究。
何为学术?学术是指人所自由进行的旨在理论上或实践上有所创新的有一定专业性的研究活动。1911年梁启超在《学与术》一文中认为:“学也者,观察事物而发明其真理者也;术也者,取所发明之真理而致诸用者也。”“学者术之体,术者学之用。”“学术”产品是“学者”所为。所以,开展学术研究首先要成为学习的人。至于学术研究方法只要正确,就可以达到理想的彼岸。
从事书法学术研究,我认为应该处理好这样几个关系:一是博与约的关系。不博就有可能限制了眼界,甚或画地为牢;不约就可能陷入肤浅,漫漶无所适。二是中与西的关系。不中就犹如隔靴搔痒,雾里看花,自己拔着头发提高自己;不西就意味着不能睁眼看世界,闭关自守,将一半蓝色文明拒之门外。其实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中或西,成为外星人。三是传统与时代的关系。忘记传统那就意味着背叛,背叛的下场就可想而知了;脱离了时代就意味着不能与时俱进,就有可能淹没在历史的场域中。其实,每个人都不可能脱离传统与时代,成为真空人。四是独立与预流的关系。没有了个体就失去了独立性,就缺乏学术研究个性,没有个性的研究是没有发展空间的;不预流就会脱离学术研究的主流,陈寅恪说“治学之士,得预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其未得预者,谓之不入流。此古今学术之通义”。其实,每个人既要保持“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又要入潮流大势,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无论如何,一个书者一旦脱离学术,脱离读书涵养,“书卷气”没有了,江湖气、市井气、村妇气就浓了。书者,当戒之。
唐:您从事高等教育很多年,您如何看待当前的高等书法教育?
蔡:历史上,书法早已进入中国传统教育领域。随着近代“西学东渐”之风骤紧,高等教育制度作为“舶来品”落户中土,由于多种原因,其人文学科体系遭遇反复调整。书法教育进入高等教育体系是20世纪高考制度恢复之后的事情,是先有研究生教育,然后才有本科生教育。高等书法教育经过四十年的建设,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但是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停止发展,高等书法教育体系也需要经历一个不断完善的过程,总的来看,当前的高等书法教育体系建设仍旧未达到相当成熟之阶段,主要表现在:一是自身的学科专业地位仍旧需要进一步巩固,有的大学设在文学院,有的大学设在美术学院,有的大学设在历史学院,当然也有的大学成立了独立的书法学院。二是自身的课程体系仍旧需要进一步完善,其“核心课程”或“专业课程”的教学方案的建立需要权威的认定,培养人才的目标规格需要进一步明确。三是自身的师资力量,各个大学表现得参差不齐,有的师生比甚至过大,严重影响教学质量。四是考生录取门槛相对较低,受到社会功利主义影响,出现严重职业化培养倾向,生源质量不能有效得到保障。这些问题的存在也是正常现象,会在未来的建设与发展过程中得到有效解决。我坚信,高等书法教育的未来前途是光明的,我们预期的建设与改革目标是能够实现的,也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唐:您对大学书法学专业的学科建设有哪些要求和建议?
蔡:这是一个当前重要而敏感的话题。既然提到学科与专业,那么我们应该首先弄明白何谓学科与专业。这里需要花点力气从学理上理顺一下。
学科与专业都是外来语,但是其来源地却不同。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学科(discipline)一词源于希腊文的教学用语didasko(教)和拉丁文(di)disco(学)。14世纪的乔叟(Chaucer)时代的英文discipline指各门知识,尤其是医学、法律和神学这些新兴大学中的高等知识门类。此外,discipline亦指教堂的规矩,以后指军队和学校的训练方法。因此,英文中“discipline”也蕴含着严格的训练与熏陶、纪律、规范准则与约束的含义。古汉语中已有“学科”一词,如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咸通中,进士皮日休进书两通:其一,请以《孟子》为学科。”此处学科当指唐宋时期科举考试的学业科目。现在中文“学科”在《辞海》中的解释为学术的分类,指一定科学领域或一门科学的分支(discipline)。由于中文中“学科”一词没有英文discipline的多重意义,为了突显学科知识的规范特质,又常常将其译为“学科规训”。至此,综括学科含义有:一是学术分类,指一定科学领域或一门科学的分支。二是功能单位,是对高校人才培养、教师教学、科研业务隶属范围的相对界定。正如美国学者伯顿·克拉克在《高等教育新论》中所指出,学科包含两种涵义:一是作为知识的“学科”,二是围绕这些“学科”而建立起来的组织,即“学科绝非仅仅是一种纯粹客观知识的分门别类,而是具有社会化和建构性特征,它更代表一种学术界与知识畛域内部的组织化与社会角色分工”。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选一 100cm×50cm 纸本 2018年
碧涧青山五言联 100cm×25cm×2 纸本 2019年
现在高等学校中“专业”一词的词源无法追溯到西方欧罗巴语汇,因为它是从斯拉夫语系的俄语而来,作为高校或中等学校的学业门类的专用术语译自俄语(специальность),是指依据确定的培养目标设置于高等学校或中等学校的教育基本单位或教育基本组织形式。《教育大辞典》解释“专业”为:“中国、苏联等国高等教育培养学生的各个专门领域,它是根据社会职业分工、学科分类、文化科学技术发展状况及经济建设与社会发展需要划分的。高等学校据此制定培养目标、教学计划,进行招生、教学、分配等项工作,为国家培养、输送所需的各种专门人才;学生按此进行学习,形成自己在某一专门领域的专长,为未来的职业活动做准备。”在英文中却没有一个完全对应的名称可以涵盖中文或俄文的“专业”的内涵和外延,多以major、academic program、specialization或concentration作为“专业”的翻译。这种无确定对应词(或对等词)的翻译之“语际实践”凸现了“专业”语词的特殊性。其实美国本科生对于“主修”或“专修”(major,concentration)的概念是比较淡化的,不像我们这么强。美国的本科教育是以通识教育为主,专业教育为辅,研究生才是专业教育,分得比较清楚。
现代意义上的学科其实滥觞于17世纪的科学革命。这种由自然哲学分化而来的学科雏形最早诞生于当时的欧洲诸多皇家科学院。直到19世纪德国柏林大学创立,这种学科格局才被引入大学。现代产业革命发生后,由于产业发展对不同专业领域专业人才的大量需求,美国大学教育不断专业化并出现了主修(major)。主修(major)这个词首先出现在1877年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招生目录(catalog)上。大学的主修或专修(major or concentration)被认为是本科教育的核心结构,是由某个或多个相关知识领域中的课程组成,为学生提供系统的知识学习或者研究方法的实践。《教育百科全书》中的“Academic Major”词条则指出,主修为学生提供在某个知识领域中深入的学习与研究经历并授予相应的学位;它为个人未来的工作与前途进行准备,并且配合通识教育课程,为本科提供具有深度和广度的知识。学生在大学本科学习期间的大量时间都用于主修专业的学习上,因而它对学生的知识结构、学习方式、身份认同乃至世界观与价值观都产生重要影响。
司空曙《江村即事》 100cm×50cm 纸本 2018年
按照克拉克的学科“第一原理”来说,学科为大学机构提供了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生产许可证”,这就成为大学颁发学位的学理与逻辑依据。
中国原来具有自身的一套知识分类体系,即中国传统的目录学体系,由此产生古典文献学中的目录学分支,清王鸣盛认为:“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中国传统的目录学体系是建立在整体思维基础之上的,不会产生西方现代学科体系背景下的难分难解的“斯诺命题”,但是在知识大发展的背景下也很难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自从清末采行新式学堂之后,国人才逐渐引进西方的“学科”这一知识分类体系以及知识生产与再生产的组织形式,如此“学科”这个名词才进入高等教育领域。近代学术分科的观念、方法和原则是在西书翻译的过程中,逐渐传入中国并被接受的。甲午战争前夕,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主张,按照西学“分科立学”原则,将中西学术分为六科。随着近代大学的创设,学科分科体系的制度逐步确立。1896年,孙家鼐《议复开办京师大学堂折》中建议分为“十科立学”。1902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主张直接仿习日本,分“七科立学”。同年8月,清政府颁布了由张百熙拟定的《钦定学堂章程》,仿日本制,共设“七科三十五目”。这是我国大学分科制度的开始,但由于有违“中体西用”之宗旨,未能得以施行。1903年,张之洞等提出“八科分学”方案,即“八科四十三门”。1904年,清政府颁布了《高等学堂章程》等规章,标识着我国系统化大学制度和分科分类的初步形成,第一级称为“科”,科下设“门”。1910年,京师大学堂正式形成“七科立学”的分科分类体系,这标志中国近代大学学科分类体系初具规模,大体定型。因此“学科”在中国语境中是一个晚近的概念。新式学堂的建立标志着学术世代交替时代的来临,而中国近代大学学科分类体系的建立,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变革。民国时期延续“分科立学”,1917年,蔡元培吸收德国大学制度,摆脱日本学制,废除年级制,采用选课制,对原有的学科进行调整,废“门”改“系”。从西方移植过来的学科体制,不但主宰了20世纪学术发展的主要形式,同时也彻底摧毁了我们对传统知识结构的认知,比如我们现在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就会以“学科”的角度来理解史学这门古老的“学问”,透过新式教育的推广,这种以知识性质作为分类标准的学科概念,非但正式成为近代教育体制中分门画界的主要依据,同时也构成了20世纪学术发展的基本架构。
我国高等学校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学习苏联,确立“专才”教育思想,开始按照所谓“专业”来培养人才,人们便称这种培养方式为“专业教育”,曾经实行的学分制、选课制、淘汰制等制度均被取消。1952年院系调整后实行的大学教学制度改革是以专业设置为中心而展开的,同时实行了学年制。在管理层次上,在原学校、学院、系设置上全面取消学院制,由校、院、系三级管理改为校、系两级,系为行政管理单位,在系下设置专业,专业为教学核心单位,按专业招生。中国大学的专业的概念由苏联引入,实际的专业设置也是按照苏联大学的模式进行的,1954年 7月高等教育部开始制定专业目录工作,同年11月《高等学校专业目录分类设置(方案)》问世,257种专业可分为:一是以产品作为设置依据的专业;二是以职业作为设置依据的专业;三是以学科作为设置依据的专业。到1982年,全国高校设置的专业已达到1343种。经过近半个多世纪中国大学的实践,“专业”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的一个本土概念。
“学科”概念引入中土之后,新式学堂得以建立,结果就冲垮了中国原有的传统目录学体系。然后,1901年废除书院制,1905年宣布废除科举制,最终导致“学科”替换“传统目录学”以及“学堂制”替换“书院制”。书院制与科举制是相互对应的,学科制与新式学堂制度是互为依存的。从教育史角度来看,如果说1905年废除科举就预示着清朝覆灭的话,那么这也可以说清朝覆灭是“学科”催生之结果。在学科制度体系下,新式学堂实行的是学分制、选修制、弹性学制,配套的是学术自由与学习自由精神。所以说,中国近代大学学科分类体系的建立,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一次革命性变革。在政治历史语境下,“学科”其实是一个隐形的具有核爆力的革命性语汇。“专业”概念的政治性影响力同样也是毫不逊色。1952年从苏联引入之后,迅速替代“学科”,一统天下。在政治学语境下,“专业”配套的是苏联的社会主义制度,实行的是计划经济。所以,“专业”具有很强的计划性,专业设置需要中央制定与审批,实行的是固定的学年制,培养的是具有螺丝钉精神的专门人才。经过近半个多世纪中国大学的实践,“专业”成为中国高等教育的一个本土概念,几乎没有人认为这是外来词,是社会政治制度的产物。当下“学科”与“专业”共同协作定义中国高等教育,但并非平分秋色。
现在讨论书法专业与书法学科问题,未为晚矣。作为培养本科生的书法专业已经列上教育部本科教育专业目录,得到了官方权威认可,现在只是讨论如何将书法专业建设好的问题,不存在其合法性讨论问题。但是在学科设置上就不一样了,这里有一个其学科地位提升的合法性问题。其实,高校早已开始培养书法学领域的硕士生与博士生,也就是说,在学科设置上没有也不可能阻滞书法学的研究生培养,只是作为二级学科设置在某个一级学科之下。现在高等书法教育界呼吁将书法学列为一级学科,然后下面可以自由设置二级学科,这种具有本位主义色彩的力量迟迟得不到官方的权威认可,当然也就难以列入研究生教育一级学科目录。客观分析一下,书法学是否足够支撑起作为一个一级学科,从知识分类角度来看,就看其能否分出足够多的有质量的二级学科;从社会需求来说,就看其各个二级学科所需要的人才是不是足够多。目前看来,这两个方面支撑书法学作为一级学科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是否能够将其设置为一级学科,取决于人们对于书法学的态度,这正符合那句常话:“态度决定一切。”我个人的态度是,作为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书法学科,列为一级学科,也未尝不可。
唐:您觉得高校的书法专业教师都应该具备哪些条件和素养?
蔡:历史上各个阶段,世界上各个国家,对于教师的要求都是比较高的,有的甚至到了苛刻的地步,比如美国的“非升即走”“不发表便消失”的制度设置。这些要求重要表现在“人师”与“经师”的双重标准,即“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但是,前几年《清华大学教育研究》杂志发表一篇实证性文章最后得出的结论令人触目惊心:中国大学教师普遍处于前职业状态。无论其结论是否正确,但是都应该值得我们警醒,当然我们也应该保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态度。我曾经向聊城大学教师发出“七个倡议”:一是永远保持一颗大爱之心;二是永远将学术作为个人的一种志业;三是永远把上好每节课作为自己的第一要务;四是永远把服务社会视作自身应该履行的一项义务;五是永远把参与国际交流与合作视作一种机会;六是永远把大学教师作为第一身份;七是永远视欣赏艺术作为一种人生境界追求。
谈到对于高校的书法专业教师都应该具备的条件和素养,应该比一般教师要求还要高一些。除了“人师”和“经师”要求外,还应该加上“学问家”和“艺术家”两项要求,这样加起来就是“两师”与“两家”要求。
唐:您经常提到国际化办学,那么高校书法有必要对接国际的高等教育吗?
蔡:在文明发展到今天,人类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全球化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当代德国社会学家贝克(Ulrich Beck)指出了“全球化”趋势的效应主要表现在两方面:第一是所谓“解民族化”,第二是“解疆域化”,而这些效应都是在“全球化”与“本土化”的激荡中产生与发酵。历史上的中华民族对于天下都是有文化奉献的,泽被世界人民,比如茶文化。在全球化过程中,中华民族也应该为人类文化建设做出新的贡献,只有民族的才可能是世界的,书法是民族文化的典型,应该馈赠给人类,馈赠给全球,这也是一种文化担当行为。国家汉语办公室现在在全球开设了近600所孔子学院,几千个孔子学堂,越来越多的国家将汉语教育列为他们的第二语言教育科目。在此种形势下,书法教育应该走出国门,可谓形势喜人。
鸟栖花卧五言联 100cm×25cm×2纸本 2019年
在世界文化领域,每个文化项目首先都是产生于“本土”,而后走向世界的,比如韩国的“跆拳道”,西方的“歌剧”,不一而足。我们高校在国外开设汉语专业,外国高校也在纷纷开设汉语专业,我们书法教育对接国际高等教育还有问题吗?自家的好东西一定要拿出来同世界人民一起分享,共同促进人类的进步与发展,又何乐而不为呢?其实,有许多高校的书法教育早已走出国门,走向世界了,期望中国高校的书法教育在未来走出国门的更多,在走向世界过程中共享人类文明!同时也为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书法教育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