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黄元蔚
2019-06-28邹典飞
文/邹典飞
图1 黄元蔚像
黄元蔚(1886—1929),字君豪,亦作君浩,号漱庵,广东南海人。康有为弟康广仁的女婿。出身书香门第,早年赴日本留学,毕业于东京早稻田大学政学系。归国后历任吉林公署三等秘书官,兼行政会议厅参事,并筹备选举事务所参议,后升充二等秘书并公署副提调、吉林公署秘书等。民国时曾任北京政府财政部次长、国务院参议等。1929年病逝于上海。(图1)
民国时期,黄元蔚在旧京政坛和文坛中名气不甚显,但他工于诗、精书法,作为维新志士康广仁的女婿,又是早期留日学生,于民国初年主要在东北和旧京一带活动,故交游甚广。然因其去世过早,故留存资料不多。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和经历,他和民国时期不少粤籍名流有直接或间接的交往,在旧京中有一定的影响。笔者关注黄元蔚源于发现了几种碑刻资料,因此希望通过研究从中梳理出这位粤籍文人传奇的经历和独有的书法艺术风格。
据笔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马忠文先生曾撰《黄元蔚家书所见康梁活动史迹》1一文,披露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近代史档案馆藏有黄元蔚的一批家书,但惜未见公布图片资料。此文对黄元蔚的生平进行了详尽的考释,亦可探知黄元蔚与康有为、梁启超、陈昭常等粤籍名流的交往。陈智超先生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中亦收录有黄元蔚致陈垣书信两通,从中可知黄元蔚与陈垣、叶恭绰亦有一定的交谊。1923年《广州民国日报》曾刊登黄元蔚《答邓公子尔雅》:“一别悠悠百月圆,蓬山灯火且疑仙。却从离乱思闲日,未许风流只少年。夺席新诗吾已避,铭台大笔子能镌。罗浮梅酒何时熟,欲共微酣看远天。”2同年十月三日《广州民国日报》还发表黄元蔚《谢邓公子治印寄赠》:“秋骨春新入一镌,劳生有托不求仙。波旋白石寒潭寂,云歙苍雯大日圆(此联状刀笔境界,不审似否)。何世燕居容刻划,微风疑乃悟人天,结庐江上吾犹梦,宠屐看花又十年。”3此诗亦为黄元蔚和邓尔雅交往的见证。谈到黄元蔚,需提及他的夫人康同荷。康同荷为康广仁独生女,当戊戌政变发生康广仁罹难后,康同荷与其母(康广仁之妻黄谨娱)随同祖母劳氏一并流亡香港、澳门。后在伯父康有为的资助下,康同荷赴日本留学,曾先后就读于东京涉谷实践女校、日本女子大学校、教育学部等,毕业之后,她曾翻译出版了日本摄影家田山宗尧编著的《环球游览图志》。清末民初,康同荷称得上是一位受新思想影响的新女性。留日期间,康同荷甚至曾因同情革命党的举动,被当时的革命党人用来抨击保皇派康有为、梁启超的守旧。康同荷很可能在日本与黄元蔚结识,并成为伴侣。黄的兄长黄元直,为岭南大儒陈澧弟子,光绪十五年(1889)中举,后多次入京参加会试,但屡试不售,曾参与公车上书,与康、梁有一定的交谊。黄元蔚与康同荷的结合似乎亦与其兄有些许关系。但由于黄元蔚留日期间受新思想的影响,对待时局的观点与康梁可能存在着一定的差异。黄元蔚的思想深深地影响着康同荷,甚至他二人的的结合一度令伯父康有为颇为尴尬。(图2)
辛亥革命前夕,黄元蔚归国并投奔吉林巡抚陈昭常。陈为广东新会人,陈与黄两家为世交。黄元蔚留日归来,学识兼优,逐渐成为陈昭常幕府中的心腹人物。1913年,陈昭常因遭到吉林地方官绅的攻击,不得已辞去吉林都督兼民政署长,被改委广东民政长,尚未赴任,又遭到广东革命党人的激烈反对,次年陈昭常即病逝于上海。由于失去了政治上的靠山,黄元蔚投靠粤籍政要梁士诒,梁士诒早年与黄元直、梁启超亦有交谊,因此黄元蔚得以进入北京政府财政部,转变为“交通系”的成员。1917年,日本寺内正毅内阁邀请梁士诒出访日本,黄元蔚与陈垣等人陪同梁氏赴日。黄元蔚逐渐受到梁氏的器重和任用,后官至北京政府财务部次长,1926年1月因警卫司令部军官索薪事件,黄元蔚遭受侮辱,愤而辞职,后改任国务院参议。1928年辞官,次年病逝于上海。
黄元蔚的一生,主要活跃于政界,但从一些记录来看,他的诗文书法亦不错。旧京著名的寒山诗钟社,几乎把旧京的文人名士网罗殆尽,黄元蔚在受邀之列。从目前掌握的材料来看,黄元蔚出身岭南书香之家,他与诸多粤籍名流均有交往,清末民初旧京中粤籍的政要、文人学者亦颇多,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其影响力一直持续不衰。
图2 康同荷译《环球游览图志》
图3 王伯秋像
图4 王伯秋撰,黄元蔚书《绿萼梅记》
图5 黄元蔚行楷书《王伯秋诗》
如今知道黄元蔚其人者不多,其书法更是难得一见。笔者曾见黄元蔚书拓片一件,题名为《绿萼梅记》,全文如下:“绿萼梅记。幼幼校之西院,广可数亩,杂植桑柳冬青,高皆成荫。当春夏之交,繁枝互错,万叶蒙翳,初不知有梅生其间也。丙寅孟陬,幼幼校成,余诣焉,见院中众树甫萌,一梅盛著花,清芬远溢,皜衣绿裳,翩翩致若仙然,为之徘徊不忍去。回念此境,自民国以还,数为营军搜乘之所毁伤,薪木宜所不免,而梅独无恙,不可谓非幸也。虽然凡卉不能伍梅之高,飞尘不能污梅之洁,寒而愈劲,非松柏不能比梅之坚实,天予诸美,历劫能全,殆亦犹彬彬文质,百折不挠,特力独行之君子,始克其致是欤。余敬之慕之,爰取为莘莘学子之范,而以坚实高洁为训,俾知梅之重于人者有在,人其可不勉乎哉。中华民国十五年九月九日王伯秋记于南京,嘱南海黄元蔚自北京书寄勒石。”《绿萼梅记》由王伯秋撰文,黄元蔚书。王伯秋亦为一传奇人物。王伯秋(1883—1944),字纯焘,湖南湘乡人。出身军人世家,其父王谨巨早年追随湘军名将曾国荃,积功至常熟镇总兵,台湾基隆镇总兵、淮北水军将军,晋号“巴图鲁”。王伯秋为王谨巨长子,早年就读于杭州武备学堂,后留学日本,亦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政法系。据称其留日期间,曾参加同盟会,结识了孙中山、宋教仁、黄兴等革命志士,并深得孙中山器重。后王伯秋赴美国哈佛大学深造,其间孙中山二女儿孙婉就读于美国加州州立大学文学系,孙先生曾托王伯秋照顾女儿,然二人交往后日久生情,并于1914年结为夫妻,育有一女一子。1919年,王伯秋全家回国,由于种种原因,王伯秋与孙婉离异,子女自此跟随王伯秋生活。1921年,孙婉改嫁戴恩赛。归国后王伯秋曾任国立东南大学政法经济科主任。1920年,王伯秋的湖南同乡范源濂曾力邀他出任北京政府教育次长,为其所拒。后王伯秋曾任南京法政大学代校长、东南大学教务长、南京高师教授、南京暨南大学兼职教授、江苏省平民教育促进会理事等。1924年,印度诗人泰戈尔访华,到南京后即由王伯秋负责接待。后王伯秋由国民党元老邵元冲推荐任国民政府立法委员,1933年,孙科出任立法院院长,因不满王当年与其妹离异,使其去职。后经老友杨永泰推荐,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秘书,福建省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保安司令、长乐县县长等职。日军侵华并占领福建后,王伯秋拟经贵阳赴陪都重庆,不幸因足疾去世。王伯秋之子王弘之曾著有《孙中山之女孙婉与王伯秋的生死恋情》4一书,记录了其父母之间的故事。(图3)(图4)
《绿萼梅记》是王伯秋与黄元蔚交往的见证,他二人均曾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学系,为留日同学,有趣的是二人的妻子均为岭南人,且均出身名门,也可能因此使二人的关系变得颇为紧密。《绿萼梅记》作于1926年,此时黄元蔚寓居北京,正值政坛的失意之时。巧合的是,南京半山园存有《重修半山亭记》石刻,此碑刻落款为“中华民国十有五年七月王伯秋记,南海黄元蔚书。”5此两件碑刻均为1926年王伯秋撰文,黄元蔚书丹,足见二人关系之密切。笔者还曾见一件刘今鉴、黄元蔚合作扇面,刘今鉴花卉款识为“甲子初夏奉伯秋老师命作,即乞教正。刘今鉴”,黄元蔚书法款识为“甲子三月重游金陵,晤伯秋学长,谈笑极欢,追思畴曩,忽忽如梦然。因记以诗,所以互坚岁寒之志也,并希吟正。弟黄元蔚”。此件作品作于1924年,亦是王伯秋托黄元蔚所作。通过以上三件作品,笔者推断,王伯秋本人可能并不工书,由于与黄元蔚为同学、挚友,故此多次请托或索书。通过王伯秋生平交往可知,王身边不乏一流的学者和文人,其中精擅书法者不在少数,但王颇钟爱于黄,足见二人关系之非比寻常。(图5)
《绿萼梅记》书法为行楷书,从中可窥知黄元蔚独特的书法风格,此作脱胎于北碑,字型呈扁方,其中一些字径取篆书,亦存隶书遗意,通篇尺幅不大,气息高古,用笔行以劲气,间出真情,而又雅正有法,奇正欹侧,妙趣横生。从整体上看,此件作品受清代碑派书法影响,与清代书家赵之谦的书法有几分类似,布局较满,但转折处却刚劲如铁,用笔多侧锋,以凝重取势。清贤擅长碑派书法者大多均有深厚的帖学书法根基,精研六书,从黄元蔚的书法中亦可寻得佐证。《绿萼梅记》中不仅存篆书、隶书遗意,同样有行草书笔法穿插其中,但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增加了作品整体的灵动,如正文第二行“繁”字结体则直接取自金文,看得出黄氏对金文亦有涉猎。而文中的“当”“寅”“著”“裳”“慕”等字的上部取隶书写法。黄元蔚书法中的字势大多上重下轻,很有特点,颇为质朴可爱。笔者认为黄的书法取法在碑派帖学书法之间,并未强求个人面目,而是将碑帖二者融合得恰到好处,字型取北碑、汉隶而不稚拙,内寓帖学笔法,而不失个人特色,可谓碑派间架中内充盈着帖学血液,堪称文人中之擅书者。
黄元蔚书法存留不多,苏州城西小王山还存有一件黄元蔚篆书碑刻。民国时期,国民党元老李根源曾在此地隐居十年,他买山葬母,遍邀名人题词,长期雇用石匠,将搜集的各种题词刻于小王山的岩石之上,成为近代书法的摩崖石刻群。其中黄元蔚题有“千秋万世”6碑刻,落款“题李伯母墓,南海黄元蔚”。这是为数不多见的黄元蔚书法之一。此件为篆书,颇似汉缪篆,整体雄浑,大气内敛,落款为行楷书,亦为黄元蔚的书法遗存。(图6)
从目前可见的资料来看,像黄元蔚这样的擅书能诗的人物还有很多,但可惜的是由于时代的变迁和诸多复杂的原因,导致其材料留存甚稀,书法作品更不多见,但其水平不能小觑。尤其是民国时期粤籍政要、文人的书法,他们的书法对民国时期的北京书风影响甚大,是旧京书家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叶恭绰、黄节、王秋湄等。笔者近年颇为关注一些名气不甚显或不可考的旧京书家作品,这些书法作品大多作于京城,有的作书者名气不高,资料又少。有的则佚名或为冷僻的斋号,难以考证其人其事。但这些作品亦是旧京书法史中不容忽视的材料。如《北京市志稿》的主要编纂者夏仁虎,他在书界知名度不高,但夏先生对旧京文化的保存和整理做出过巨大的贡献,20世纪学者对其人称颂不绝。夏先生书法也写得很有特点,但由于其作品传世有限,加之多年缺乏重视,故此增加了研究的难度,像夏先生这种情况的书家,不胜枚举。笔者尝试通过一些书法作品和作者的年谱、诗集、文集等材料,来还原书家的部分生平、交游及艺术,这也算是对民国时期北京书法史的一种补遗。
图6 黄元蔚题『千秋万世』
注释:
1马忠文《黄元蔚家书所见康梁活动史迹》,《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
2黄元蔚《谢邓公子治印寄赠》,黄大德《邓尔雅年表》,载政协东莞市文史委员会《东莞文史第29辑(东莞近百年文化名人专辑)》,86页,1998年。
3同2。
4王弘之、李云霞《沧桑:孙中山之女孙婉与王伯秋的生死恋情》,团结出版社,2006年。
5程远斋主:南京北宋王安石墓考,http://blog.sina.com.cn/s/blog_3fe8ebaa0101bbju.html。
6苏州吴中旅游发展有限公司《苏州小王山摩崖石刻》,81页,古吴轩出版社,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