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重”深处有人家
2019-06-27黄丽娟
黄丽娟
去“水云间”。去古山重里的“水云间”。 友人四年里曾来过七次,每次来了都不想走。受她的蛊惑,我们择良辰,于己亥年的第一天快乐出发。
古山重,位于福建漳州,一个原汁原味的唐宋古村落。路远,千余公里。我们一路走走歇歇。抵达古山重,已是第二天的日暮时分。
入宿“水云间”民宿可不易,须得提前半年预定。还好,它没有辜负我们不远千里的辛苦。跟江浙地区的民宿风格截然不同,这是一座具有闽南特色的红砖厝,有庭院,有24小时厝里书房,有后花园,还有随处可以坐下来喝茶聊天发呆的“雅座”。“厝”在闽南语中代表房屋,也含有家的意思。厝里书房,就是家里的书房。想来,民宿主人是利用这一栋古厝为游客打造一个旅行中的家,你不是过客,而是归人。四周万籁俱寂。我的大脑皮层仍处在兴奋状态,只想着早点见到日光之下的“水云间”模样。
“水云間”的黎明是被大自然的天籁叫醒的。我在第一声鸟鸣和鸡啼声中醒来。
久居城市,很少听到密集的鸟鸣和清脆的鸡啼声。这里的鸟鸣很近很近,似乎就在头顶。这里的鸡啼很远很远,却又那么真切嘹亮。
推开门,廊檐下蓦地扑棱棱窜出一群鸟儿,像受了惊吓似的,抑或是正要出门找食去。细看,廊檐下竟有三四个大大的燕窝,瓷实白亮,如做工精美的工艺品。后来几天,发现燕子们的作息跟山里人一样有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逍遥自在。大山里没有娱乐厅,没有酒吧,也没有灯红酒绿、莺歌燕舞的夜生活,但有安宁美好的“夜”与实实在在的“生活”。
在“水云间”,一出门就能望见远山。清晨,山上云雾缭绕,好似一团团仙气袅袅而来。有的山峰淹没在云雾里,只剩山尖尖,宛若海上的小岛。山脚下,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开了,那么气势磅礴,层次分明,丝毫不逊色于婺源的油菜花田。沿着村中的小道步入农田,也是成片成片的油菜花,开得无拘无束,开得热烈奔放。李花也开了,洁白如雪,暗香幽幽,映衬着青山碧树,恐怕没有哪一位画家能画出如此耽美的画来。
出了“水云间”院门,往右走过一座石桥,可以看见养蜂人的屋子。屋前有一个大大的散场,上面摆着蜂箱,旁边就是“水云涧”景点。其实,整个古山重就是一个浑然天成的风景区,里面的村村落落、民居小道、一草一木都是上了年岁的,无一不烙刻着光阴的痕迹。伴着潺潺溪流声往上游走,竹林、香樟、马尾松、杉树、桃花、李花,次第闯入你的眼帘。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偶尔对面走来淳朴的山里人,相视一笑,明媚如春,而后静静走过。
有着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的山重古村,早先因背靠三重山,面对三重水,因此得名“三重村”。后来因重山阻隔交通不便,而演变成今日的“山重村”。这里至今仍较完整地保存着富有闽南特色的古民居群落。这些民居,一般为平房,很少有两层楼,土木结构,屋墙用鹅卵石垒起来的,窗户很小,也是用石头砌的。人行道、井院均采用鹅卵石铺成,设计独特,布局巧妙,色调古朴幽雅,十分入画。我们一行人像鱼儿一般,在悠长深远的街巷里闲逛,四周静悄悄的,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走了大半天,几乎没碰到几个人。偶尔有几个老人坐在屋门口悠闲地喝茶聊天,还有几个则完全呆坐着。古民居里大多人去屋空,主人已搬迁新居,唯有些老人舍不得离开,仍固守着昔日的家园。行走在石砌的古民居村落里,屋顶的不死鸟一根一根立在那里开着赤焰的红花,瓦松也倔强地崭露头角,时间仿佛在倒流。脑中闪过曾经坐在门口聊天的邻居,哪家戴着红头巾出嫁的女儿,谁家的小孩儿在石径上奔跑,又是谁家的鸡鸭被追赶扑腾着翅膀。走出了很远,仍忍不住回头再看看那些紧闭的木门。
绕古民居一圈,发现薛姓人家特别多。还有一座明清时期留下来的,造型精美独特的薛氏家庙。经打听,薛姓是山重村的大姓,全村四千多人中有两千多人姓薛。我想起小时候常听的单田芳讲薛仁贵的故事。难道这薛氏是唐朝“三箭定天山”薛仁贵的后裔?当地人笑着说,有这一传说,但山重薛氏族人更认可的说法是:山重薛氏的先祖是随唐朝将军陈政(“开漳圣王”陈元光之父)入闽的“行军总管使”薛武惠,河南光州固始县人。公元669年,薛武惠奉命率军进驻山重,后便定居于此,繁衍后代。
古山重古木奇树特别多。这些树盘根错节,绿叶垂须,不知安静地待了多少年。它们也见证着山重村的前世今生。在古民居入口处,有一个巨大的卧樟树洞,大到可以容纳二三十人。当地人跟我们介绍,这原本是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樟树,在一次台风中不幸被刮倒了,后又有山民雪上加霜,滥用斧子乱砍了几下,遭受重创的大樟树最终枯竭而亡。暴风雨过后,一切都恢复了平静。突然有一天,人们惊喜地发现这棵干枯的大樟树上竟冒出了新芽,继而,绿意一点点扩大、扩大,最终长成了一棵郁郁苍苍的榕树。从此,枯樟茂榕成了山重村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大家感慨万分,大樟树不愧为伟丈夫,筋断,血脉不竭,造就了此番树生树、藤缠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奇特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古山重最好的就是日常。她可以让你放下手机,远离网络,心无旁骛地亲近山水树木花草,也不觉得枯燥乏味、寂寞无聊。古山重的日子比那棵千年古樟还长。坐在天光里,沏一壶香茶,看茶叶在杯中摇曳生姿,看树下的猫咪懒洋洋地打瞌睡,看日头一寸一寸地往山尖儿上挨。或者,爬一座山,摸摸笔挺的树干,聆听泉水淙淙的旋律,吹吹山野清凉的风。或者,步入农田,走在蜿蜒的田埂上,挖一棵野菜,摘一朵小花,哼一曲无调的歌。那菜地要倒下的栅栏,田里随意丢放的水桶,路两旁隆起的一小堆蘑菇,小狗顽皮地追着扑楞乱飞的鸡鸭跑,扛着农具下地的山里人,累了坐在自家田头安详地望着远方……古山重的美就在这种无序的日常之中。
大山里每天都在生动地上演着人间戏剧。有人打出生起一直坚守着这方土地,有人来了又走了,也有人来了就不曾想离开过。
“水云间”主人戈子就属于后者。她是个很有文艺范儿的女子。一头柔顺的长发,大长腿,说起话来,眉眼里都是笑意。在来的途中,友人就已向我介绍过她,说她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与她真正接触后,果不一般。
那天夜晚,我邀戈子一同去遛狗。她养了一只可爱的秋田犬。我们俩各牵着狗,一前一后地走着。山里的夜很静,很黑。夜空中有闪烁的星星。很远处,才有人家的点点灯光。狗狗没有声音,我们也没有声音。走了好一段路,我们才开始交谈起来。她告诉我,她喜欢跑步,经常带着狗狗晨跑或者夜跑。她喜欢吹山野的风,吃山间的野菜,喝自酿的梅子酒。她喜欢山重淳朴的村民,喜欢天真无邪的孩童。她喜欢山重的寂静,更喜欢山间岁月的纯粹。
当说起“水云间”的打造经历,戈子有些感慨,但语气还是那么淡然,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戈子原来在厦门鼓浪屿有自己的IT公司,还经营着一个家庭旅馆。论收入,论生活,都很光鲜。但戈子一直向往过一种淡定从容、诗意优雅的生活。2012年,她和爱人戈子(两人都叫戈子)毅然抛开所有的荣耀,离开喧嚣的鼓浪屿来到古山重,耗时近一年时间,将古山重后园村一幢1968年生产队队部破损的闽南红砖厝,改造为一座安静朴素的“水云间”民宿。这是戈子心目中的“水云间”,是她完全根据自己日常生活舒适性和尊重老厝修旧如故的原则来修建的。天有不测风云。2016年,17级的莫兰蒂台风将“水云间”摧毁得惨不忍睹。然而,还没等戈子从自然灾害中缓过神来,紧接着又遭到了感情上的重创,男人戈子难以接受台风带来的巨大损失,竟无情地选择了逃离,留下她独自面对残局。戈子也曾想放弃过,但终究不忍离开自己亲手打造的“水云间”,不忍离开敦厚古朴的古山重。在村民和朋友们的帮助下,戈子重新修葺“水云间”。
看着眼前的“水云间”,无疑比原来的更美。爱花的戈子每周都会开车回厦门采购一车的鲜花装扮民宿,花两三小时将鲜花修剪后装到瓶瓶罐罐,精心摆放在每一个角落。戈子说,去他妈的2016。瞬间,我热泪盈眶。
在“水云间”住了四天,遇到了好几拨远道而来拜访戈子的老客人。看着他们和戈子谈笑风生、亲如家人的场景,我由衷地敬佩这个如山般坚韧不拔的女子。
一家山间小饭店老板的父亲则属于前者。年过六旬的他,很少迈出古山重,连离得最近的鼓浪屿都没有去过。那张黝黑的脸有些发红,笑容特别慈祥。遇见这个山间小饭店,纯属偶然。只因临近中午,就近解决温饱是关键。出来迎接我们的正是这位老人。老人很热情,普通话不标准,但还能听得懂。他利索地给我们烫好碗筷,又给我们赠送了一份当地的煮红薯,又糯又甜。不一会儿,香气扑鼻的农家菜上桌了……许是饿了的缘故,一桌菜很快风卷残云般被大家消灭了。趁着酒劲儿,大家跟老人聊了起来。聊到兴头上,我们请老人喝我们带来的酒。老人禁不住我们的盛情,一干而尽。正当我们起身要走时,老人不知从哪里搬出来自己酿的杨梅酒,舀了一大勺给我们品尝。大家品完,一致夸这梅子酒太好喝了,有纯正爽口的果香味,就连平日不喝酒的我也觉得好喝。
接下来的几顿饭,我们自然而然就选择了这个小饭店。很奇怪,每次点菜份头相差不大,却一顿比一顿吃得便宜,许是老人给予我们的优惠吧。老人每次见到我们,都笑得特别开心。当他说起那场17级莫兰蒂台风时,也很感慨。他指给我们看当年被狂风摧毁的屋顶、大树,被洪水淹没的庄稼,如今都焕然一新。他说,灾难来了就来了,总有去的一天。坏了的重新建,日子仍要好好过。我被老人朴素的话语深深打动了。
可爱的老人已把我们当做自家的亲戚了,每次都要舀一大勺杨梅酒给我们尝,我们说出钱买,他不肯,非得说是请我们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是来到山里的女人,一个是长在山里的男人,却都有着大山一般的品格与胸襟。
“水是西湖云是天,踏遍紅尘路,结伴水云间。”谱一曲高山流水,书一阕乡野古韵,摆脱一切世俗的纠缠,让心灵在山重水云间遁迹与超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