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竹园
2019-06-27茅震宇
茅震宇
1939年,爷爷靠做篾匠和种地,省吃俭用,置了房、娶了妻。后来又与奶奶一起辛辛苦苦攒钱,把屋后的一片地买了下来,种上竹子。爷爷是个好篾匠,也是种竹好手。他在竹园里栽上了做罱泥杆、建草屋用的橡竹,做篾席、竹篮竹筐的篾竹,还有竹笋特别鲜嫩的燕竹。竹园不大,但因为品种多、长得好,茅家竹园在周边有了点名气。日本人清乡时,把竹园烧光了。所幸竹子十分顽强,第二年新竹又长满了竹园。
1949年,划成分时,乡里还缺一个富农名额,土改队长说茅家竹园有房有地,就是富农。于是,竹园和大屋子都被没收了,爷爷带着全家挤到了篾作间里。
1959年,竹园成了炼钢的工地,竹子成了炼钢的柴火。爷爷的篾作刀具和家里的锅子等铁器全都被投入了炼钢炉,全家人吃饭都到生产队食堂排队。
1969年,我父亲参加了大队里的造反派,把爷爷揪在竹园里批斗。父亲因大义灭亲,划清阶级界限,火线入了组织,成了大队干部。
1979年,爷爷摘了富农帽子,大屋子和竹园也重新姓了茅。父亲被清理出了大队干部队伍。爷爷与父亲冰释前嫌,快四十岁的父亲还跟着爷爷学篾匠。我上大学时,父亲挖了竹笋上街卖,爷爷挑着竹篮竹筐也上街卖,他们都是为了让我在大学不至于太寒酸。
1989年,爷爷过世,我带着城里的妻子和儿子回乡奔丧。在城里长大的妻儿想在竹园里挖笋,找了半天没有笋。倒是兒子眼尖,发现了竹枝间有好几个白头翁的窝。我顺着儿子手指找鸟窝时,发现竹子大多开花了。父亲说竹园老了,需要翻新了。
1999年,父亲背了一袋子鲜竹笋送到城里来。那时,我刚下海经商,承包了一个车间,就把父亲留下做清洁工兼厨师。
2009年,我的车间已扩成了工厂,也不需要再让父亲帮着做事了。清明,我与父亲回乡下扫墓,扫完墓,父亲便不肯再回城了,说要在乡下做篾匠。其实他做篾匠时间不长,手艺远比不上爷爷,而且竹筐竹篮没人用了,篾匠已无用武之地了。我想逼父亲跟我回城,便找人把竹园砍光了。回到城里后,父亲像是掉了魂。后来邻居来信说竹子又长出来了,父亲听后泪水夺眶而出。
2019年,父亲过世,我把他送回乡下。我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坚决要留在乡下。但我不是要做篾匠,我也没那手艺。刚站到六十岁门槛的我,自己没觉得老,跟我一般大的老兄弟仍喜欢往异性堆里钻呢。但儿子老说我老了,企业经营管理上理念老了,生活中观念老了。儿子结婚五年,还不肯生养,我说现在二孩也放开了,你们却连一孩也不生。儿子就说现在流行丁克呢。
老宅上的邻居大多已搬进了农民新村的楼房里,我仍守着茅家竹园和几间平房。乡邻说要吃竹笋超市里有。我说我不是为了吃笋,也不会做篾匠,我就是想守着竹园。
一天妻子发来微信,是张照片,拍的是医院检验报告单,儿媳妇的姓名,检验结论栏里写的是“怀孕五周”。我马上打电话问妻子:“他俩这回怎么就想通了?”妻子说,儿媳本来就是受她表姐影响。她表姐结婚十年多,铁心想当丁克,可跨年晚会上一首《时间都去哪儿了》,让她40岁的表姐突然想要孩子了……
挂了电话,我泪流满面。我把手机备忘录里存了很久的文字发给妻子。妻马上回电话,她边念边问:“竹韵、清竹、春竹、新笋、新竹……这都什么意思?”我说:“我给孩子准备的名字呀。”妻子说:“姓了茅,还叫竹,好听吗?”
我冲电话里吼:“哪里不好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