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湖“卫士”徐亚平
2019-06-26吴永强
吴永强
烟波浩渺洞庭湖,水天拍岸,扼守长江之地利,以《岳阳楼记》为代表的经典名篇,使其名闻天下。江豚,淡水水生生物的“王者”,成为这片水域的灵魂性存在。这种濒危生物,因一个人的“力挽狂澜”,命运正在往好的方向改变。
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会长、湖南日报岳阳分社社长徐亚平,网友口中的“江豚爸爸”,多年来致力于江豚保护,以及洞庭湖和长江生态保护。他是“平民记者”,是“洞庭游侠”“环保猛士”,还是“中国十大责任公民”。
5月底,本刊记者跟随山东作协张炜工作室采风团,赶赴湖南岳阳,和徐亚平一起走进洞庭湖,与江豚“会面”,体验江豚保护的艰辛与荣耀。
5月27日,洞庭湖上,水天一色,浩浩汤汤,一只白鹭自南海而来。
迎接她的,是长沙市明德洞井中学的400多位师生、来自山东的17位作家和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的志愿者。
这只编号为11的小白鹭,去年10月1日1点从洞庭湖起飞,7点飞到湘阴南界,2日凌晨1点继续起飞,穿越凶险的蓝山鸟道,10月3日傍晚飞到南海边的防城港。
卫星跟踪信号显示,2018年整个秋天和冬天,小白鹭就呆在南海北部湾广西境内最大的半岛——江山半岛。于是,江豚协会志愿者周自然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南海姑娘。
今年5月13日晚,南海姑娘开始北迁。14日飞抵柳州。23日,再次起飞。经龙胜、通道、洪江,迁入湖南怀化市的辰溪和溆浦。随后,经大江口从沅江流域进入资江流域,25日抵达柘溪水库,离洞庭湖只有一百多公里了。
近半个月来,小白鹭一直在陶澍的故乡流连。
沿湘江南下,顺沅水、资江北上,小白鹭的迁徙路线遍布湘桂两地无数山川河流。这期间,无数志愿者为她的安危奔走忙碌。
徐亚平将这只小白鹭称为英雄。“现代农业、栖息地破坏、打鸟陋习,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候鸟和人类。”徐亚平指出,“借助卫星跟踪技术,我们发现了以前从未了解的鸟类生存和迁徙的秘密,同时也得到了很多深刻启迪和反思。”
一只小白鹭,成为本刊记者靠近洞庭湖的“领路人”,也打开了徐亚平环保人生的切口。他每天奔走于洞庭湖的身影,与另一个物种更为息息相关:
江豚。
偶遇江豚
见到江豚是在5月30日。
这一天,洞庭湖上小雨淅淅。记者跟随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的志愿者们,在徐亚平带领下,登上巡逻艇,去问候江豚。
“快看,那里有江豚。”船行至湖心,一头江豚在水中出没。
“不是一头,是一群。”随着巡逻艇的靠近,只见十几头江豚弧形排开,相继跃出水面。
“它们在准备围猎。”徐亚平说,“江豚团队正在列队,目前已形成了半个圆圈,它们将鱼团包围起来后,江豚队长会从水底爆破撞击鱼团,鱼团被撞晕后向外逃窜,江豚团队一转背便能饱餐一顿。”
往日江豚围猎只需四五头,现在是丰水季节,水域变宽,鱼类分散,围猎队伍变大才能事半功倍。
巡逻过程中,徐亚平讲述了他与江豚的故事。
江豚是我国特有珍稀淡水哺乳动物,主要分布在长江干流、洞庭湖和鄱阳湖。根据2017年的数据,长江江豚种群数量约1012头,其中洞庭湖110头。由于数量少于“国宝”大熊猫,且有着憨态可掬的外形,江豚被协会志愿者称为“水中大熊猫”。
随着江豚数量急剧减少,洞庭湖上,一场拯救性保护运动展开,主角就是徐亚平。这位资深媒体人,以一己之力守护洞庭湖,兼及长江上下与江豚有关的水域。
守护,源自热爱。
上世纪80年代末,徐亚平在临湖的岳阳宾馆当服务员,经常透过西窗落地玻璃,看洞庭湖里的江猪子(江豚)成群结队跳舞。江豚靓丽的身影印在他心中,成为一个经典符号。
江豚属于胎生哺乳动物,面部始终呈微笑状。在徐亚平心中,面带微笑的江豚,是洞庭湖的精灵,更是美的化身:“江豚也会哭,泪水是稠状的,就像三月桃花凋谢之后的小桃子,像美女胸前的坠子。”
江豚智商很高,相当于4岁幼儿。它们生活于长江流域,尤其以洞庭湖、鄱阳湖为主。唐代诗人韩愈诗曰:“江豚时出戏,惊波忽荡漾。”可以说,千百年来,江豚已成为洞庭湖的精神化身。
徐亚平每天早上给宾馆采购鱼时,总不忘记跟渔民说一句:“求你们别伤害江猪(江豚的俗称)啊!” 听说有渔民救了江豚,他跑过去给对方90度鞠躬。
对于过去的江豚数量,许多洞庭湖老渔民不约而同使用“万马奔腾”来形容。可谁都不曾想,20多年后,江豚竟会成为“极度濒危”物种。
与江豚一起减少的,是整个水生生物系统。徐亚平给出了三组数据:上世纪80年代,洞庭湖有120多种水生鱼类,现在可以常见的只有20种;过去,年产野生鱼70多万吨,现在年产不足20万吨;面条鱼、金枪鱼、银鱼、中华鲟等名贵鱼,基本上灭绝了。
一般看来,地震、海啸等是生态灾难的典型代表。然而,很多人没有意識到,水生生物资源灭绝同样是一场生态灾难。他甚至指出,“水生生物资源空前灭绝的时代已经到来”!
长期致力于洞庭湖生态保护的徐亚平,过去主要关注对象是鸟类。同时,他一直惦记着水生生物链顶端的江豚,并发现,洞庭湖生态保护的根源就在江豚。
也可以说,江豚是洞庭湖生态的晴雨表。
于是,一个“伟大”的构想脱颖而出。
“你死我活”的斗争
1876年,湖南湘阴人左宗棠抬棺西征,收复新疆;2012年1月8日,同样是湘阴人的徐亚平发下重誓:“如果江豚灭绝,我将负罪自沉于洞庭!”其血性果敢,有如前人。
以文人之躯,匡扶乾坤,古今皆同。
说这句话,是在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成立大会上。这是我国第一个民间江豚保护机构,由徐亚平特邀新闻、教育、文化、科学界等人士及12位渔民组建而成。成立当天,他们还发表了《中国长江江豚保护宣言》。
刚开始,他们只有一艘简易的柴油发动机铁驳船,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上巡湖,随时有被风浪打翻的风险。正是靠着这艘巡逻船,徐亚平带领协会成员在2012年一年之内劝阻非法捕捞专项行动163次,协助抓获非法电鱼船54条。
电捕鱼、迷魂阵、矮围、滚钩等灭绝式捕鱼,是鱼类和豚类资源锐减的罪魁祸首。徐亚平深刻认识到,要保护江豚,必须保鱼;要保鱼,必须摧毁电鱼团伙。“电鱼毁掉了生态链,电波所及,所有生物全部死亡。”
他在洞庭湖的三个方位建立三支水上“作战部队”,24小时不间断巡逻。巡逻中,只要发现非法电鱼,立即通知渔政部门到现场执法,没收电鱼设备、罚款,违法人员接受法律制裁。
一个平常夜晚,徐亚平带领志愿者登上一艘非法电捕鱼船,看到这样的情景:一网拉上来近百斤鱼,最大的鱼不过3斤,小鱼只有手指大小,没有捞上的鱼烂在水里,被电晕的鱼则丧失了繁殖能力,不仅破坏江豚的食物链,有时还直接伤及到江豚。
徐亚平说:“大小鱼类赶尽杀绝,他们不给自己留种,不给子孙留种。”
志愿者们拍下照片作为证据,迅速举报,岳阳县渔政局执法人员随即赶到现场。志愿者虽然没有执法权,但他们是渔政部门获取线索和执法证据的重要帮手。
这一个通宵,徐亚平协助渔政部门抓获了4艘电捕鱼船。
保护江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
协会成立之时,他们就立下“生死状”:“若有人出现意外伤亡,所有人都应尽全力救助并抚恤其家属、子女。”
危险随时降临。
2013年2月10日,农历大年初一,严寒。上午9点,徐亚平走出家门,去湖上陪江豚“过年”。
11点,他赶往扁山架的渔民家调查,发现扁山架西侧有人用电非法捕鱼。他立刻带领协会志愿者跟踪摄像,同时请求岳阳市渔政站前来执法。他们追击至趸船,发现船上有满仓的大鲤鱼、草鱼,立即查证发热的电机。
13点11分,徐亚平不慎踩空摔倒,腹部被船舷剧烈撞击,当场昏迷。紧急送往医院后,专家会诊为“肠穿孔”。经过近10个小时抢救,才转危为安。
类似这样的经历经常发生在徐亚平以及其他志愿者身上。电鱼大都发生在夜里,志愿者被围堵、打伤是常有的事。一次,一位志愿者被非法电鱼者打伤,治疗花了十几万元。他们时常接到恐吓电话,车上被贴带有“杀”字的字条,几十人围堵协会办公地点。
然而,徐亚平不为所动,“九死不悔”:
“无论多苦多难,一定把江豚保护事业干到底!”
渔民的出路
至今,岳阳市江豚保护协会常年驻会近200人,外围志愿者超过1万人,成为一个很大的“单位”。
徐亚平的“野心”,是整治整个洞庭湖的生态。
禁止非法捕魚只是保护江豚的“非常手段”,那些世代生活在湖上的渔民,需要有新的出路。
采访期间,本刊记者跟随志愿者们来到楼西湾水域的一条趸船边,登上渔船参观渔民生活。船只不过10多平方米的空间,放了两张床,一张装裱好的全家福合影斜靠在床头。
“渔民是水上的游牧民族,大多数渔民一辈子以捕鱼为生,上岸后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徐亚平说,志愿者们一直在帮助渔民子女上岸读书,就是为了减少“渔二代”,改变他们漂泊不定的生活。
“保护江豚,必须减少渔民。”基于这样的思考,徐亚平组建了渔民就业帮扶服务部,探索渔民上岸机制。
在过去,洞庭湖上的渔业资源被“湖匪渔霸”控制,渔民不敢上岸、不能上岸。鱼类销售控制在少数人手里,岸上25元一斤的鱼,在湖里只需要一块多钱,贫富悬殊很大。这个现象刺激了徐亚平:“尝试整治洞庭湖,是一场‘赌博。”
他认为,要保护洞庭湖水生生态,必须了解水上群体生活现状;要保护水生生态,必须考量渔民的生存生活;要保护江豚和鱼类、鸟类资源,必须减少渔民,杜绝“渔二代”,减轻对母亲湖的掠夺,让洞庭湖水生资源休养生息。
2018年岳阳市人代会上,他利用人大代表的身份,提出了《加大洞庭湖渔民扶贫帮困的建议》,提议制订渔民帮扶方案,将他们纳入精准扶贫战略中统筹考虑;改善他们的生活环境,在美丽乡村建设路上不让一个渔村掉队。
在保护江豚的同时,徐亚平不断寻找符合条件的渔民,带他们去岳阳的技校培训,帮助他们外出打工。他还将目光盯上了教育,将洞庭湖的孩子“请”到岸上,走进学校,呼吁社会人士点对点帮扶。多年来,他持之以恒,寻找爱心人士,热心帮助了环洞庭湖20多位困难渔民、农民和协会志愿者子弟读书。
知识改变命运,“过去100年,洞庭湖里没出过初中生、高中生,现在出了大学生”。
从洞庭湖走出去的孩子们,成为保护江豚的又一“主力军”。
环境依然堪忧
徐亚平开了3个微博,每天更新,写的全是江豚。性情耿直的徐亚平没少得罪人。网络平台,言语上对他的诽谤攻击自然不可避免,他说,每一天都是恶战,是仓促迎敌的遭遇战,也是任重道远的持久战,更是艰苦卓绝的血刃战。
他依然不忘救助鸟类,这些年,江豚协会共救助各类珍稀鸟类东方白鹳、黑鹳等500余只,数量之多,在全国绝无仅有。每救助一只,都要冒风险,成本也高。看着这些鸟儿经过救助后,重回天空,成就感和救助江豚别无二致。
目前,洞庭湖的生态环境依然堪忧。本刊记者在随同江豚保护协会考察期间,看到一家大型造纸厂“矗立”在洞庭湖岸边,船一靠近,刺鼻的气味令人无法呼吸。一位同行的山东诗人写道:
造纸厂的排污口
像一把刀子
插进洞庭湖的心窝
水污染,同样是江豚以及洞庭湖生物生存的敌人。
面对城堡似的工厂,徐亚平一言不发,盯着看了一会儿。继而,他打声招呼,船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生态命运共同体
徐亚平指出,长江水环境恶化,谁都无法独善其身。江豚绝对不可能孤立地存在。发展经济是政绩,保护环境也是政绩。政府、企业需要彻底摈弃“重经济轻环保”的错误观念,只有绿色发展才是可持续的发展。
这些年来,他几乎天天就江豚发表演讲:“江豚是最好的GDP。”有些地方的领导问他,难道江豚比GDP还重要吗?
对此,他以多米诺骨牌效应为例,讲述保护江豚的重要性:“中科院豚类专家王丁指出:‘不出10年,江豚将灭绝。如果位于淡水生物链顶端的江豚灭绝,自然会有很多水生生物步其后尘,这表明长江、洞庭湖生态系统遭受了重创。所以,保护江豚,就是保护长江、保护洞庭湖的生物多样性,保护地球的健康!”
2013年,徐亚平策划创作了渔歌音乐情景剧《江豚之恋》,将保护江豚上升为一种艺术形式:“爱江豚,护江豚,哥哥妹妹一条心;看江豚,问江豚,江豚恋歌满洞庭。”
保护江豚不仅是洞庭湖的事,也是整个长江全流域的事。
他在沿长江沿岸许多城市寻找志愿者,帮助组织江豚保护协会。每年还组织各种活动,将四川、湖北、江西、江苏、上海等长江流域地區的志愿者联合起来,一起推动江豚的保护。每年都有50多所大学的大学生环保社团开展环保夏令营,从江苏开始,一路向上,直达洞庭湖。
他的身影,就像洞庭湖水一样,汇入长江;志愿者队伍不断扩大,成为整个流域的一道风景。
2017年10月,长江生态基金会科考数据显示,东洞庭湖的江豚数量从2012年的90多头回升到了今年的120多头。
徐亚平不断邀请各界人士参与到江豚保护行列中来。2018年11月1日,著名作家张炜、韩少功、迟子建,随协会巡逻队员飞舟洞庭,宣讲野生动物保护。张炜被志愿者的事迹感动,约定其工作室学员及评论家、作家到洞庭湖访问,为保护江豚等珍稀动物摇旗呐喊,助力长江生态保护工作。
于是,今年5月底,17位山东作家飞临洞庭湖,近距离接触江豚。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葛长伟指出:“这次洞庭湖采风,深刻感受到了它的壮美,与江豚、候鸟相会,对自然产生了真切的体悟。”“我回去之后,要给学生们讲江豚,动员年轻人守护江豚。”山东师范大学教授顾广梅表示,要加入护豚阵营。
不断扩大的护豚队伍,将徐亚平的理念传播至各地。如此看来,保护江豚不仅是长江的事,也是全国的事——生态之于人类,命运休戚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