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城市精神的“北京十大建筑”

2019年是新中国成立70周年，在梳理与新中国共同成长的建筑事件与历程时，自然会想到1959年建成的第一批当时被称为“国庆十大工程”的“北京十大建筑”。从1959年起至2009年间“北京十大建筑”共评出四批共40个经典的现代建筑作品。作为北京城市建筑设计与研究队伍中的一员，我参与了多届“北京十大建筑”项目的研究、认定与宣传工作，并就“北京十大建筑”项目背后的故事与当年的建筑师深入交流过。“北京十大建筑”首批评选至今60载所产生的品牌与示范作用一直在影响业界与社会，这些建筑作品是北京城市形象乃至国家形象的代言，是古都北京的“活”态文化遗产，其中有太多的建筑精髓应传播，更有建筑家不凡的感人事迹应传颂。

20世纪50年代的“国庆十大工程”

20世纪50年代评选出的“北京十大建筑”又叫“国庆十大工程”可以说是政治的产物。已故的著名建筑大师张镈曾回忆道：当时中国的“大跃进”之风已鼓动起来，而中苏关系趋于恶化，赫鲁晓夫正大肆攻击中国，所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时强调要搞几项经典工程，向世界展示中国的新面貌及实力。到1959年9月，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和中国历史博物馆、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北京火车站、北京工人体育场、全国农业展览馆、迎宾馆、民族文化宫、民族饭店、华侨大厦（1959年10月完工，1988年重建）共十座全部完工。1959年9月25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盛赞这些建筑“是我国建筑史上的创举”。尽管20世纪50年代那批十大建筑作为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是集体创作的成果，不一定代表建筑师们的创作意志，注定了建筑作品的折衷性，但在当时即出现了多样化的创作手法，新技术暗合国际潮流，做了诸多以新结构为切入点的中国建筑的新探索，是极其可贵的，预示建筑多元化的先声。

20世纪50年代“国庆十大工程”中，张镈共参与设计了三项——人民大会堂、民族饭店、民族文化宫。这些建筑中，民族文化宫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长安街上一座与北京整体城市风貌十分和谐的标志性建筑。它东西两翼2-3层，中部塔楼地下2层，地上13层，地面以上高67米。墙面用白色面砖饰面，屋顶由翠绿色琉璃瓦建成，是融现代建筑与传统民族风格于一体的仿古建筑。张镈曾回忆道：“民族文化宫设计采取了革新办法，受益于梁思成教授和杨廷宝教授，在构图上，力求避免正方形。如梁师主持人民英雄纪念碑时，在造型上师法唐碑，类似北海的琼岛春荫，但在碑身设计上，不采用正方形，以防因其对角线大而显得笨重……”

1999年6月23日，金磊（中）等一行为张镈大师送上“中国二十世纪建筑艺术奖”奖杯

1958年，周恩來总理听取张镈（左三）汇报人民大会堂设计方案

1999年6月23日，有世界建筑界“奥林匹克”之称的国际建协北京盛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来自世界各地的7000多位设计师参会，会上发布了建筑界划时代的《北京宣言》。而此时它的设计者张镈已重病在身，我带着“中国二十世纪建筑艺术奖”的奖杯与几位同事在当天上午9时许，推开了张老在同仁医院住院部病房的房门。张镈老很激动，连连表示，一个建筑师的作品受到表彰，得到社会认同，说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建筑师要以社会责任当先，敢于突出设计个性，加强艺术修养，才可使作品艺术魅力得到永恒。在讲述300天建成人民大会堂的过程时，他反复忆及周总理对设计的一些具体的指导意见：其一，周总理提出“适用、坚固、经济、美观”的指导思想。今天人民大会堂虽已建成60年仍很适用;它很坚固，经受了唐山大地震的考验;经济上，它的各分项总额未超标;美观上，它形象端庄，天际线平易近人，东西宽336米与东西宽500米的天安门广场空间呈黄金分割;其平均高度31.2米，低于33.2米高的天安门城楼，在艺术风格上，糅合中西传统建筑艺术，产生了既非“中而古”，也非“西而古”的效果，很耐看。其二，周总理从实际出发，要求大而有当。大会堂的平面序列，吸取中国传统手法，在中轴线上，贯穿着一系列厅室，既雍容大方，又气象万千。主入口通过列柱、高廊等到中央大厅，再到万人大礼堂。对于5000人宴会厅，周总理指示，应在同层、同厅，不可隔开，使较远座席的客人，不能有敬陪末席之感，要形成济济一堂的氛围。其三，广场规划要兼顾周围环境。为此张镈研究了广场的性质规模与用途，对比了纪念碑及建设中的革命与历史博物馆，又研究了天安门与紫禁城的重门宫殿虚实融为一体之效果，从而成就了人民大会堂不墨守成规的设计。其四，警惕“小孩放大”，体现尺度宜人。张老曾说，他的恩师梁思成曾向周总理表示，人民大会堂尺度过大如“小孩放大”不协调，总理听后十分警惕，嘱咐大家要细究尺度，特别在空间比例上服从人的意识，做到物为人用。周总理曾在看了几个方案后接见建筑师时说，人民大会堂大厅是议国家大事之地，要庄严且明朗，不可按歌舞剧院形式处理。“人站在地上，并不觉得天有多高;站在海边，也不觉得水有多远。‘落霞与孤鹜齐飞之诗是对水连天、天连水环境的描写，应给我们一种启发。”总理的水天一色的启迪，不仅让建筑师们听入了迷，更对设计产生了诗意的联想。其五，总理身教言传，踱步确定台阶坡道，如东大门是代表们主要出入口，要走上5米高度，每步按0.135米高，0.35米深设计，共36步，分三组到达柱廊下，为使代表们上下较轻便，总理为此来回上下踱步多次。那时他已60岁，仍坚持亲自试验才做决定;再如西大门是主席团入口，总理指导建筑师要考虑坡道平缓度，要充分给出适于轮椅者使用的条件。其六，总理选材很专业，成为建筑师的榜样。如选定艾叶青大理石作柱廊材料，以东北红大理石为柱基，汉白玉做柱头。为省工时、省费用，人民大会堂的外墙采用中国革命和中国历史博物馆的预制剁斧的“面材”，即在钢筋混凝土坯子表面上抹上假石材料，在现场剁斧，然后用钢钩把墙内外的钢筋网板焊死，最后填充浇筑水泥砂浆，此方案在总理支持下成功采用。人民大会堂工程在全国人民支持下如期完成，据张镈回忆，国务院举行的盛大庆功宴上，总理特邀他到第一桌主宾席上，对他更是对全国千千万万的建设者举杯祝贺“我给你打个五分满分”。

“国庆十大工程”的建成（1959年9月建成9项，华侨大厦10月竣工）影响深远，全国竞相效仿，视为楷模。以建筑新结构、新技术为切入点的建筑探索如薄壳结构、装配式结构乃至悬索结构的早期应用，构成了继国民经济恢复时期自然延续现代建筑理念之后，探索中国新建筑的新亮点。

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及新世纪的“北京十大建筑”

20世纪8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国家图书馆、中国国际展览中心、中央彩色电视中心、首都国际机场候机楼、北京国际饭店、长城饭店、中国剧院、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北京地铁东四十条车站、大观园）创作于1980年1月1日至1987年12月31日期间。这些建筑作品涉及文化、交通、旅游、园林、艺术、历史等领域。既有现代的，也有民族的;既有中国人设计的，也有外国建筑师的作品。正值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个十年，这些作品的设计、建设过程中，奉行的是“适用、经济、美观”的方针。20世纪8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的评选是首次先通过专家评议，最终由广大市民投票选举产生的。20世纪8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留给建筑师的思考是：建筑创作如何保持多元化的格局;建筑创作如何吸收外来文化，运用好先进的科学技术;对与城市形象和公众关系密切相关的建筑项目，如何更多地听取公众的意见，避免形式永久性遗憾……以比较有代表性的中国国际展览中心2-5号馆为例，是为适应现代灵活多变的展览空间要求而建设的。它的设计者、北京市建筑设计研究院顾问、总建筑师柴裴义，曾于20世纪80年代初到国外事务所研修。中国国际展览中心2-5号馆的设计，取自国外现代建筑与中国当代建筑文化的结合，无论是建筑风格还是形式都体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对中国建筑文化的影响。展厅沿周边网架柱在标高4.5米处挑出展廊平台，不仅扩大了展出面积，也丰富了室内外空间。展览馆利用几何形体的起伏，虚实直曲的对比，以及带拱顶的门廊、角窗、带圆弧的门楣、简洁的门窗孔口和实体墙面，使整组建筑具有强烈的时代气息。

马国馨院士手绘图——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草图

20世纪9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中央广播电视塔、国家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北京新世界中心、北京植物园展览温室、清华大学图书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北京恒基中心、新东安市场、首都图书馆）是又一次对北京城市建设发展成就的大检阅。北京市原副市长张百发说：“9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与过去不同，它充分反映了专家和公众的心声，这次共有60多万封来信投票，体现了公众关心建筑及建筑在城市中的重要性。”这些建筑中，清华大学图书馆新馆（三期）是个在国内外业界知晓的名建筑。清华大学图书馆第一期是1919年由美国建筑师墨菲设计的，第二期由中国第一代建筑师杨廷宝设计。新馆的设计者、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关肇邺在设计回顾中说：“这项扩建设计要求极高，需要构图严整、天衣无缝，力求让不知其历史的人很难发现其为二次建成……”建设和谐统一的建筑环境、尊重历史、尊重有历史价值的旧建筑、尊重前人的劳动和创作，应是今天在旧建筑群中设计新建筑的重要原则。

首都机场T2航站楼外景

中国第三代建筑师马国馨院士在第二、三批“北京十大建筑”中都有贡献，马院士入选“北京十大建筑”的项目有：第十一届亚运会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及首都机场T2航站楼。奥林匹克体育中心建于北京元大都土城的北面、南北中轴线的一侧。体现现代与传统的结合，“形似神似”或“神形兼备”是马院士对体育中心外形总骨架结构的设想。他始终认为，体育建筑不一定非要模仿传统样式，更不可简单套用传统建筑的材质，要有变形或隐喻的手法。斜拉索和钢筋混凝土塔筒所组成的屋顶外轮廓会让人联想起中国传统建筑两端起翘的屋脊;各馆檐口下露明的网架节点与形成的三角形，会让人想到斗拱;红色金属构造让人联想到传统建筑的某些色彩……而作为20世纪90年代亚运会比赛设施，反映改革开放与时代特征应是第一位，所以屋顶颜色选择了银灰色，一是银灰色有时代感，让人联想到工业时代;二是银灰色在不同光线下可产生变幻不定的色彩效果;三是北京风沙大，银灰色耐脏……该设計不仅获国家奖无数，还得到萨马兰奇主席签字的国际体育休闲娱乐设施协会首次颁发的体育建筑银奖。1990年7月3日，邓小平视察亚运会奥体中心，他连连赞叹说：“我来看亚运工程，就是要看到底是中国月亮圆，还是外国月亮圆，看来中国月亮圆得更好一点……亚运设施建得这么好，我们一定要申办奥运。”荣获20世纪90年代“北京十大建筑”、于1999年建成的32.6万平方米的首都机场T2航站楼也是马院士的作品。该建筑距今虽已经20多年，其不过时的现代感造型与规模适度的便捷交通系统，特别是在可持续设计上的独到之处为之后的中国航站楼设计确立了典范：如建筑立面旨在表现工业化的流线型设计，以曲线形金属面和采光天窗相结合，形成有交通建筑特征和时代特色的外观;候机厅与进港通廊空间有流畅的高低变化，加上外露的结构，给乘客美感与联想。T2航站楼景观环境设计体现了“整体一条线”的室内空间设计思路，根据用途，通过增加具有故事性及趣味性的设计元素以减轻旅客的焦虑感，增加舒适度与人情味。

前三次“北京十大建筑”的评选记录下了北京建筑的发展历史，进入21世纪，伴随着“新北京，新奥运”的追求，能称得上世界级建筑作品的北京的建筑新地标不断涌现。首都机场3号航站楼、国家体育场、国家大剧院、北京南站、国家游泳中心、首都博物馆、北京电视中心、国家图书馆（二期）、北京新保利大厦、国家体育馆荣获“北京当代十大建筑”称号。这批建筑不仅是可以写入北京城市发展史的重要建筑，而且足以令国人为之自豪、令世界为之侧目。

前后四届评选出的“北京十大建筑”，在强化北京城市建设影响力的同时，已使北京成为一座有赞美、也有争议的“世界当代建筑博物馆”。在21世纪的“北京当代十大建筑”中，国家体育馆与国家体育场、国家游泳中心被并列称为奥运会的“三大件”，但不同的是它是完全的“中国创造”。对于国家体育馆的设计特点，它的建筑师、英年早逝的王兵生前这样解读道：“北京奥林匹克公园中心总体规划要求，国家体育场、国家游泳中心是整个中心区的标志性建筑。为达到烘托核心建筑的目的，周边建筑要成为陪衬，即背景建筑。为此，国家体育馆在设计选材上，要简洁大方、含蓄内敛、不喧宾夺主，与周边的总体环境相协调……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是在不断结合社会发展，并吸收融合外来文化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因此，国家体育馆所体现的文化内涵除采用传统建筑文化的‘龙色调及传统‘木建筑材料外，更多的是用新材料和技术，营造出更人性化的空间。”

不同时期的“北京十大建筑”真实地定格着不同时期的城市文化，成为鲜活的当代京城文化的载体。所以说“北京十大建筑”不仅代表变革精神，更是时代材料与功能化的产物，同时也有政治的、历史的、艺术与人文的、社会的内涵和价值。而只有更加关注建筑的文化取向、文化背景与文化价值，建筑界也才能对公众与社会讲好城市的建筑故事。

（编辑 杨琳）

作者：北京市政府专家顾问、中国文物学会20世纪建筑遗产委员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