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文学名著的新视觉诠释—卜孝怀的工笔人物画和连环画

◇ 吴晓欧 张辉

作为文学文本的单幅插图和多幅连续叙事画绘本，至宋朝活字印刷术的普及方成气候传世至今，传播之深之广，是普世大众了解和接受文化的重要途径和手段。清学者徐康〔1〕在《前尘梦影录》中说：“古人以图书并称，凡有书必有图。”丰富浩瀚的中国古典文学著为画家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文本素材，其形式也颇为多样，版画、工笔人物画、水墨画等，构成了社会文化与中华民族绘画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各个时期都有众多画家在这个领域里留下了脍炙人口的不朽名作，也彰显了时代精神，卜孝怀先生便是其中一位艺术家。

一

生于清末年间的卜孝怀（1909—1969），成长于河北省安国市的一个世袭药商之家。因祖上积累的财富使他自小生活在一个收藏古玩书画甚丰、名流雅士往来的环境。他早期先后在河北保定和北京两地接受专业美术教育，此时恰逢以北京和天津为中心的北方地区的文化改革风潮，各种艺术团体成立，活动频繁。卜孝怀分别在北平京华美术专门学校和国立北平大学艺术院（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国画科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不仅研究临摹传统绘画，而且学习西画技法，如素描水彩、透视等。由于扎实的中西绘画基础训练，他在工笔人物画造型上实现了从传统到现代写实的突破。

学习时期的卜孝怀，主要师从当时活跃于京津地区的徐燕荪（1899—1961）和民国时期卓有成就的国学者邵瑞彭（1887—1937）。徐先生是我国20世纪杰出的工笔人物画家之一，颇为丰产。20世纪50年代后，曾任中国画院副院长，并在新成立的人民美术出版社与众多画家共同完成了数部古典名著的连环画创作。徐燕荪的工笔人物具宋元精髓，女性温婉清雅，浅彩淡墨游于花草廊亭，唯美至极。此外，当时的国立北平艺术专门学校还聚集了众多京津画坛的耆宿，如齐白石、萧俊贤、萧谦中等，无疑对年青的卜孝怀有着至深的影响。

卜孝怀 连环画《水浒传・九纹龙史进》

卜孝怀 连环画《水浒传・快活林》

20世纪30年代初，卜孝怀开始以职业画家的身份立足于北京画界，通过公开展览和教学等形式，投身于社会活动。1931年9月12日和16日的《京报》〔2〕分别刊载“卜孝怀国画展”和“师生书画展览”：“今日起在春明馆举行五日，邵次公〔3〕副陈书件助赈。名家卜孝怀，特研国画，最工人物。古雅秀逸，有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之妙。年来所作极多。近从师友之请，复鉴于汉灾之惨，自今日起，特假中山公园春明馆举行画展五日。”并云“卜氏之师国学名家邵次公，诗文书法，海内共仰……此次卜之画展，邵即以所书各件副陈展览。售出之件悉数助振”“至卜之人物画，笔致古雅，设色妍丽，尤在多以五代两宋名家词意为题材，均为创作之品，故艺界对之极为欣赏注意”。邵次公还在1931年10月《北京画报》〔4〕第215期撰文称卜孝怀画作“文采斐然、才思俊逸。偶习绘事，最工人物”，山水花鸟“亦能独运匠心、高出流辈”。当时较为活跃的专业美术团体“中国画学研究会”〔5〕曾多次举办展览活动，卜孝怀作品入选第7、8、10、11、12次成绩展览会。

二

新中国刚成立时百废待兴，为新社会文化服务的普及性读物，如年画、连环画等民间艺术形式被国家提高到维护新政权的重要位置。结合当时政治文化生态，美术创作要承担歌颂和宣传新生活、新时代、新气象，赞美建设者的任务，所以题材类型、艺术形式和传播接受主体也都发生了根本的转变。1949年后，卜孝怀进入了刚刚成立的北京大众图画出版社，随后又进入人民美术出版社，成为一名年画与连环画专职创作员。年画与连环画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悠久历史，也是中国民间最为典型的大众传播媒介，题材和形式趋于成熟，其中为文学故事戏剧文本做的插图和图释绘本是广大民众最为喜爱、雅俗共赏的艺术形式。1955年，人民美术出版社开始组织一批工笔画家计划将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改编成连环画绘本出版，古典名著《水游传》为首选长篇30集绘本，当时参加创作的有徐燕荪、卜孝怀、陈缘督、吴光宇、任率英、墨浪六人。《水浒传》自元末明初完成后就出现了各种版本的插图与绘本，全本绘图早自明万历刻本《天都外臣序本忠义水浒传》至1928年、1942年由上海世界书局出版石印《连环图画水浒》和上海文化书店出版的赵宏本的《水浒传》，计十余种，是中国古典文学题材连环画品种丰富、风格多样、流传最广的作品。

当时改编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要体现20世纪50年代后“改造旧式国画”的历史语境，达到“融古出新”，既要有历史感又要注入新时代精神，以符合新社会的价值观。早在1949年4至5月《人民日报》就陆续刊登出蔡若虹的《关于国画改革问题—看了新国画预展以后》、江丰《国画改造第一步》、王朝闻《摆脱旧风格的束缚》等文章，直指旧式连环画主要以宗教、神怪武侠、迷信等为主要内容，在形式上也非真实场景，以马鞭当马，布帐作城，棹子当桥或山的象征手法。至此拉开了新国画的改造运动，并成为考量旧式画家们从传统风格过渡到新时代的“时代之题”。

从1955年开始，卜孝怀完成了《九纹龙史进》《野猪林》《林冲雪夜上梁山》《狮子楼》《快活林》《闹江州》《李逵下山》《三山聚义》《闹华山》《李逵元宵闹东京》《燕青打擂》《黑旋风扯诏》12集绘本。到1962年其他画家共完成的26集，从初版到再版，每集发行量达到60万册，成为人民美术出版社之经典。对于卜孝怀来说，一系列的水浒好汉的形象与情节的描绘与设计，远远超越了之前所有版本纠缠于对原著故事情节的再现，新时代的精神意义注入了他对人物的理解和诠释，所以他的绘画才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卜孝怀 工笔重彩《东吴招亲・会亲》

三

《水浒传》所有集册的封面均为工笔重彩独立完整的画作，其工整细密和敷设重色，集山水人物为一体，具有强烈的视觉美感和叙事性。工笔重彩画是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精髓，宋朝时技法细致深入，设色瑰丽雍容，至雅至俗，达到登峰造极之境。20世纪60年代，人民美术出版社择《水浒传》中片断故事出版了一批工笔重彩绘本，卜孝怀在白描本《李逵元宵闹东京》的基础上绘制了16幅纸本工笔重彩《李逵闹东京》。此外，1962年在吉林艺术学院任教期间他还根据文学名著《三国演义》创作完成了以周瑜、孙尚香和刘备为主角的四联工笔重彩画—“提亲”“会亲”“阻亲”“迎亲”，达到其艺术创作的高峰。

《李逵闹东京》整部作品既呈现了传统工笔重彩画的浓郁韵味，用笔细致匀丽，设色浓淡相宜，又在人物造型与空间设计上注重解剖关系和透视技法的新技巧使用。台榭楼阁、檐脊梁栋、桌椅床榻、帷幔箱笼等场景与陈设透视关系准确得宜，使作品具有生活气息和真实感，在丰富主题、渲染气氛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人物态势灵动，个性形象亦愈加鲜活。卜孝怀对李逵形象的设计颇为用心，其灵感来源于中国传统宗教人物四大护法天王，以怒目横眉、身赤紫色、绀发浓须为特征。这一形象暗示他笔下的李逵已不单是文本中的那个举止粗鲁、好斗暴躁、忠心的莽汉，李逵的身份具有了时代诉求的印记，其性格刚直、嫌恶如仇与反抗意识的觉醒—如同画家本人所处的时代给予他个人转变的启示一样，才是画家刻画与塑造李逵这一人物精神形象的终极目的。加之画家本人精妙的技法使人物跃然传神于画，达到“神采如生，意度具足”的境界。《李逵闹东京》成为卜孝怀后期绘画创作中的精品，亦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连环画的重要代表作。

而《东吴招亲》颇有与王叔晖1980年完成的《西厢记》“惊艳”“听琴”“佳期”“长亭”四联画相得益彰之神彩，只不过是两套作品相差了近二十年。卜孝怀在这套作品中集结了中国传统绘画中山水、人物、花鸟静物、界画的几种艺术特征，无论是室内空间的处理还是自然环境空间的布局设置，都准确地体现出人物与景物的严谨关系和视觉美感。在人物表情与动态刻画上，孙尚香款款移步飘然而至的情形，既突出了孙氏有如宓妃与妇好一般不染凡尘和刚柔兼济，同时又托衬出刘备初睹女中豪杰时的讶异，使得二者在举手投足间尽显其本性。在“阻亲”与“迎亲”中，画中山水场景的布营与人物动势的构划可谓结合完美，再次体现出画家扎实的“北派山水画”功力。周瑜勒马顿抢之姿，同关羽飞奔挥刀、张飞策马抄入形成了一个“鼎力相峙”的“三角形构图”，使得“力”与“美”在拼打场景中得到了完美展现；而赵云立马握枪，孙夫人奉剑于车中，则同刘备勒马驻立成“一字排开”之阵，使画面顿显岿屹之势。画中旗幡、甲胄、鞍马、车辇、兵械、云彩、衫松等勾染疏密有致，并吸收了传统民间年画的用色特点，使得画面整体基调浓丽厚重但又不堕染俗匠之气。

《东吴招亲》成为了卜孝怀工笔重彩人物画创作的巅峰之作，亦在全国美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

卜孝怀对古典文学名著的视觉诠释立足于他深厚的文学底蕴，并能将传统技法与新技巧完美结合，这是他在“中国画改造”的新形势下，融古出新交出的一份满意答卷，在新的社会文化语境下完成自我价值的肯定和转换。特别是在1961年调至吉林艺术学院任教后，与张伯驹、潘素、孙天牧、王庆淮等艺术家成为吉林省20世纪60年代地域文化史上的重要坐标，共同推动了特定时期的地域文教繁荣。

卜孝怀在传统工笔人物画、连环画领域数十年的实践、探索，是我们研究20世纪50年代后一批艺术家在为新社会文化服务中完成自我救赎的较为典型的案例。当受众群体广泛也最为普及的“俗文化”民间艺术如年画、连环画等艺术形式被国家提高到维护新政权的重要位置之时，无论是创作新的艺术作品还是改编文学文本，其社会意义和精神指向都显现出国家文化艺术政策方针的宏观指导，而画家们通过题材与新的视觉艺术来讴歌和宣传新生活、新时代、新气象，赞美建设者。在今天看来，半个多世纪前的艺术家们在用自己的全部身心迎接着一个新世界的到来，这种热忱甚至超越了人类对于自身的审视和关注。在这样的精神高度鼓舞下，高质量的艺术创作很自然地出现在那个时代，无论从时间的角度去衡量，还是在历史的位置横向比较，这些作品都是值得尊重和赞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