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作品(河北)
2019-06-25
饮者独乐
一
粮食是真的,有时候它也是幻影,一株一株串起来,沿着大地变形——它们就是大地。如果它们和晚霞接在一起,并迫使天空和彩虹弯曲,高粱和玉米,都在风中拱起脊背。倘若田野再深远一些,农民会用石甑在夜晚煮饭,用空桑盛放剩余的果实。
堆积在谷仓里的籽粒颗颗饱满,它们拥挤、感慨、冒出气泡,一半是息壤中喧嚣的军团,一半是人分裂的身影。“我们浸在泥里,就是浸在命里”。
生活削平了次序,发酵,或引燃,都需要逼出身體里的水,都需要把时间变成一只山顶的坛子。
而现在,大地上秋色宛然,收获的人总是很少,更多的人耽于两手空空。酿酒者、采风官和诗人,突然在天空里出现,他们的世界是欢愉的,他们需要在云中投下灵感。
桑林也需要在树叶发芽之前,放下村头的桥栏,让木铎、琴声、羽扇纶巾,慢慢走回故乡,把栏杆拍遍。如果有人借助骏马和帆影起飞,我们也可以认定草原和大海,都是饮者身体里的故园。
弯月的窗口,除了飘动的柳丝,还有芳香的酿坊升起的蓝色烟雾,那都是我们心中正在流散的光。隔壁豆娘,偶尔幻化为西施,酒肆里的醉鬼,也会露出李白的脸庞。
半夜里一唱三叹,踱过老街的几个书生,直接就走上了高高的树冠。而那些人里有我吗?他们坐在纸上,连成一串。
郊外落叶如蝶,醉翁唱和于深山;尘世的秋风,吹彻了整个长峡,也吹红了多少饮中神仙的脸。
二
石上弹琴,而友人耽于欢宴,他们饮酒作乐,身影沉壁,声气相附。冈上长亭倾斜,笑语四溢,不知人归何处?
流水一直向西,三两朵云,在山中独步。春日渐深,浓荫已漫过头顶,树下站立的,一会儿是苍髯老叟,一会儿是神仙白鹭,面孔都来自白云深处。
反复出现的尘世,像个万花筒,在凭高远眺的经验中,一直无法确定其中摇摆不定的光,到底是来自人间哪些快速流逝的事物?
而我或者完整,或者破碎,这完全服从于一个人对自己的约束。我知道它被吹开层层碎屑的秘密,其中那些欢欣和悲伤的脸,都在重复一次次雕刻的技艺。
帝王,囚徒,邋遢行者,洁白的隐士,酒中神仙,水上浮起的婴儿……欢笑或寂寥,飞翔或爬行,在这个春日,都归于树下的沉眠。
三
这几天,我总是看见自己在梦中造酒,并不断逼问自己:“你是谁?杜康,刘伶?或浮云上那些怪异的身影?”
泥土里的粮食无限烦忧,像落叶中的鸟鸣,它们掐着烧灼的喉咙说:“一万里的波涛,仍是寂静的。”大地的深秋之上,只有流水在高处回响。
山顶的坛子,尚未遇到从云中垂下的双足。月光离开菊花和露珠的时候,双颊酡红的饮者,正醒自深山腐朽的棺木。他袍袖里的空樽,像荒芜的田亩和无人穿越的阴影。
丰收的秕谷又一次倒下,人间反复变幻,燕子仍衔来酒旗后腐烂的窗棂,而夜色中独酌的人,正失魂落魄,他一会成为别人,一会又变回自己。
而在梦中,我多么无可奈何。我的泪水,既不能让苦难的人,有片刻的欢悦,也不能让剩下的仇敌,陷入一个人的苦难。
四
酒已埋藏千年,杯子有惊心动魄的霉味,仿佛古墓里慢慢翻动的脸,带着花瓣和烟雾,在空桑树里陷入回忆的人,是他芳香的四邻,就连沉睡在长亭的少年,也在梦中露出寂寞的神情。
矮脚马,山水琴,仍无法摸到他寂寞的船头;月亮走过天空,并不系向白绫。书生闲适,遥想迷离月色,写一篇《与植物书》,重新排就花朵的秩序;再写一篇《与春天书》,然后抱住新生的草木嚎啕大哭,任春风也不能擦去他欢欣的泪水。
此情乏解,或与悲伤无关,只需慨而当慷,长歌一回。将进酒,杯莫停,与尔同销万古愁;此愁可追忆,皆是人生快哉风;吹去它一层一层的骷髅粉。
此时我把自己命名为造酒人,但你完全不知道我心中的辛辣和酸楚,而我要用什么样幽昧的水滴,才能浇熄这身体里几千年的块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