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人(组诗)
2019-06-25杨通
杨通
春 天
菩提树斜身探出寺院阴郁的围墙
它看见了远处的刺薇被阳光照亮的新芽
众鸟之声按捺不住的欢鸣,是风在乱翻时间的经书
一个挑水的僧人低头跋涉在回寺院的路上
他木桶里的青山在情不自禁地动荡
一只蝴蝶从其抛洒的水珠里
嗅到了僧人心中的繁花
失 约
夕辉涂白了芦花,江鸟缄口不语
孤单在辞典里徘徊,往昔如春风般潦草
桃花一谢再谢。落英无法起身,寻找光阴的凶手
路,阴谋的绳子,是爱
下的套,将痴心诱入难于自拔的陷阱
旷野如此空洞,与期待的眼睛如此相似
春天的信纸已经荒芜,没有可用耐力续写的誓言
“不会弯的树,会被折断;弯太多,就等于折断了”
弯与不弯,断与不断,都咎由自取
令万物衰老的仇人,是青春
黑夜降临,春雨也无力驮着自己涉水过河
去彼岸,砌城堡,种星月,做美梦
而我们的锁孔里没有钥匙转动
矜持着余生的烟波浩淼
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人
从夜色中走出来的人,披肩上的星辉还未彻底散尽
他对逐渐明晰的草木说出殷切的话
“我知道,我爱上了你”
即使继续与那些走兽混为一谈,成为族群中最卑贱的一丘之貉
或者始终都是他们中间最不出彩的那一个
但他仍然坚持悬崖跳水
不为曲高和寡
只为把孤注一掷的行走放低、再放低,低进尘世喧哗的根部
他已习惯,放弃故人的形骸,脱离青花瓷的釉
倒掉瓶中的死水,剔出花骨上的毒
在一砚口是心非的墨汁里
消解存在的重量
他有储备的光,足够熄灭
让生前的阴影消失在身后的灰烬里
他别无选择。他对温暖说:“我知道,我爱上了你。”
岁末绝句
冬已至,诸事悬而未决。今天不适合高谈阔论
我应该骑马过河,走浅水,抄小道
应该蒙面,尽量避开风霜雨雪
攀着月光悄悄进山
这一路,虽然委婉了一些,曲折了一些
但风景蛮好。这座山虽然高了一些
陡了一些,但你给我留下的
拴马桩,蛮好
山中寻你不遇
爱不是唯一理智的行为
这一生的虚妄,刚好到此为止
明天又是另外一天了,所有的美继续成为往事
钟走得好快
“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这不是歌者的《清白之年》
钟走得好快。有时候,痛苦并不需要理由
唯有黑夜能包庇我们的瑕疵
而我想告诉众生,我是你们中间最没有出息的那一个
钟走得好快。朝圣者小心翼翼地接近衰老
仿佛要把爱过的人生再爱一遍
我觉得,这一生,诗歌给我的美感已经足够了
热闹的琴房将要人去楼空
旁观者却迟迟未迈开犹豫的脚步
她留了下來,是想让我活着还有点意义
而钟走得好快,仿佛风,被鸟儿们带上了翅膀
钟走得好快。我一直都在往回家的路上奔跑
远方对于我已失去了诱惑
就在当下慢慢枯黄
与一片树叶,在琴声的悬崖上熄灭
钟走得好快。从纷繁的夜色里抽出月光的骨刺
缝补琴房破旧的梦。故人与落英坐在自己的坟冢旁
听流水的天籁在一本诗书里彳亍
任生命的胎音,时过境迁
把斑驳的时间研成药粉,撒在菩提树成长的伤口上
让不通世故的毛毛虫在私秘的日子里
咀嚼卑微的欢愉。钟走得好快
琴声裸露指尖上的庙宇
琴房固执清心寡欲,用一泓淡水洗瘦失眠的僧人
钟走得好快。纸上繁花,寿终正寝
孤鹜远。落霞隐。不要对一名士兵讲战争的代价
我已错过“清白之年”
“等待雨,是伞一生的宿命”
而毁于江湖,是琴房无法说唱的悲伤
钟走得好快。那一天,聆琴者,听裂了心上的石头
小路上荒草成堆
她知道,我仍在诗歌里活着
但琴房的余烬,却难再续香火人间
“我们用尽了幸运与时间”
琴声缘何而来?风缄口不语,歇息在山寺的椽上
阳光穿过茂密的树林
抚摸一块孤苦伶仃的石头
像抚摸一个无法回到生命里去的人
巴中异常安静。仿佛父亲突然停止了呼吸的昨夜
孕育星空的梦窒息在分娩光的途中
琴声避过山寺,在乡野
接待虫豸们的新生
风是厌倦了尘世悲欢的乐师?拒绝为人间烟火演奏
而今天的一场秋雨
试图让腐朽的石头开口说话
苹果顾自在门上铸锁,不想死在自己的低音区
琴声缘何而来?风抱紧山寺的椽,听虫豸们吟咏——
“我们已用尽了幸运与时间”
巴中异常安静
阳光下,万物生长,只有父亲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