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的光中(组诗)
2019-06-25王家新
王家新
圣托尼里的日落
从雅典乘船出发的清早
我们伴随着火花般的日出,
而到了圣托尼里岛
正好赶上了日落——
世界上最美丽的日落。
而你这个看日出与看日落的人,
已不是同一个人。
站在火山岩壁上洁白的鸽子窝边,
你只愿这日落尽可能地漫长,
只愿还有人“把船帆置于落日的方向”;
只愿在海平线抖颤的那一刻,
你不会感到周身发冷。
好啦,别想那么多啦——
在满天镏金般的云彩辉映下,
大海迅速暗下来。
一艘灯火通明的海轮又出发了。
愿它在黎明时到达。
清晨的闹钟铃声响了
清晨的闹钟铃声响了
昏暗中,开门声,冲马桶声
带门离去后
那消失在楼道里的脚步声……
黎明的光线,已永远闪耀在
一个上学少年的额头上
而我继续睡
我那首总也写不好的诗也和我一起睡
而某种不是雪的雪也在继续下
我的破马车愈来愈沉
最后我只隐隐听到一声
铃铛的叮——叮……
白 桦
——悼念一位诗人
他的名字就是一棵树的名字。
他的生命已融入了那棵树。
那样一棵树只能在冻土带生长,
那样一种树,细小的,像是仙子
或精灵在秋天里舞蹈,
而粗壮的,总是带着累累疤痕,
带着对于这个冰冷的世界
最高贵的容忍。
冰岛,给一位远去的女诗人
我从来没有去过冰岛,
你突然的死把我的目光投向那里。
我查看地图,
但是有一种地形学更为神秘。
一生中,你搬了五十次家,
(“你不来与我同居”)
行走了六十个国家,
而那个遥远的、布满冰川的岛国,
成为你的第六十一个。
这一次,你带上了你所有的行囊吗?
俄罗斯的冬夜,做过你
带美丽霜花的睡袍,
吴哥窟佛寺里的木鱼声
也曾舒展开你的眉头,
但是星空仍在闪闪发亮,
像是不朽的锁链,
你身体中的那个囚徒,我猜
也快熬到了她的尽头。
而这一次,你的机票买对了!
(纵然我们又多么希望不!)
有一种跨越,自会找到它的跳板,
有一种中断,而它只能属于
命运可怕的精确性。
“死是一种艺术”,普拉斯未做到的,
你竟做到了!你所有的航程,
所有痛哭走过的道路,
还有那可恨而又神秘的心脏病
帮你做到了!
你做到了,好像是在替我们探路 ,
你做到了,从此我就只能绕着那里走。
安息吧,现在你伤疼的身体
和你热爱的那些魂灵
处在同一张雪的被单下了,
(“脸上带着大火烧过后的平静”)
前行吧,在那大西洋与北冰洋的交汇处,
在挨近北极圈的边缘,
在那陡立的、巨大的寒意中,
你被围困了一生的灵魂
最终找到了一个出口!
石臼湖边的树
——给叶辉
从南京到高淳,我们
越过最后一道跨湖长桥
直到在你的庭院前坐下
这是冬天,湖水消退
真如一座快见底的石臼
岸边苇草枯萎、偃伏
唯见一棵赤裸的歪脖树
细枝峥嵘,屹立于
灰色的风中
你告诉我这是乌桕树
是吗,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树
我从来不曾注意过它
仿佛它能行走,以它的根
在我们生前就开始了
它无端端的跋涉
仿佛我們命定会坐在它的面前
从一个我也不相信的梦中
察看它越冬的眉梢
仿佛我们也可以这样扎根
被推向冬天的刑场
或在来年更孤傲地绽放
沃罗涅日
沃罗涅日,沃罗涅日,
在这个无雪的冬天我最想去的
就是沃罗涅日。
到了那里,我会看到
雪地和乌鸦。到了那里
我也许不是和一个疯诗人而是
和一只倔犟的金丝雀一起
翘起脑袋。
沃罗涅日,沃罗涅日,
整个冬天我一遍遍练习着
这咬不准的发音学。
我想要穿过这晴空万里的暴力,
可是我哪里也去不了。
每天中午午饭后,那个仰头唱着
“啊啊”的疯子就会准时
从我们的楼下走过。
我敢和他对唱吗?
我可以喊他一声“奥西普”吗?
不,我只是用我这张多余的嘴念着
我的沃罗涅日——
一个冰块般的卷舌音的
沃罗涅日。
在冬日的光中
在冬日的光中
在冬日凛冽的光中
我看到更多的喜鹊和麻雀
我看到少年时一张张冻红的脸
和路边铁栅栏湿润的黑
我看到我们家死去多年的兔子仍在阳台上
支棱着耳朵
我看到天空的辽远、无辜
我看到花园里负重的凋零
我看到死亡的凯旋,被薄雾掩埋的垅沟
(从我母亲的屋顶上又升起了炊烟)
我看到结冰的书报亭,看到黄昏里
那最后一抹惨淡的哀怜
现在,我进入到一首更伟大的挽歌中
我唯有从它的内部翻译出
一阵雪的挤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