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有限的隔离与和解
2019-06-25余修霞
余修霞
尼采认为:“生活是一面镜子,我们努力追求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李元胜的部分诗歌,试图从生活的无限中辨认自我的有限。二者经过互换,生活定格于诗意的某个瞬间,自我升华成无限的集合体,最终达到和解。
辨认自我的起因常常是隔离感:“比如我的,夕阳/只不过给手中的咖啡/盘旋在心里的/和世界之间的隔离感/耐心地勾上金边”。在骨子里头,诗人李元胜喜欢无意识地进行自我隔离,静静地将“我”摆放在一个只有自己才可以感觉到的空间中,把所见所感放置在一个特殊距离的处所,甚至将所见的人、物、诗蒙上一种轻纱,使之成为精神存在的朦胧形态。再经过主观思维加工外物或自我,塑造一个巨大的自我,轻而易举就能够挣脱主观意识的世俗束缚。等读者揭开轻纱,就会发现日常生活露出惊喜的真容,诸如咖啡被容器隔离却被夕阳勾上金边。普通景象摇身一变,成为诗意存在。隔离感,可以创造出其不意的意象美。
隔离感在李元胜的诗歌中被反复折叠,像剧本,像时间本身,像诗人原本年轻却被隔离到有新意的衰老之列:“这一生,是读旧了的剧本/这一年,只有衰老略有新意/它们来了,我伸出了手/中间隔着我的身体,这古老的栅栏”。李元胜把身体比喻成“古老的栅栏”,就是最典型意味无穷的一种诗性隔离手法。身体把思想隔离起来,思想却冲破栅栏蜂拥而来,无穷无尽,颠覆着读者对诗歌的预期推测。
通常,读者习惯从已阅读的诗歌中捕捉信息,并对接下来的阅读产生预期推测。如果作者给予的结局与读者预期一致,读者就不会着迷。反之,读者会为之震惊。李元胜就会一再用隔离感给读者制造阅读惊喜,让读者产生一种“和我想的不一样”或“他李元胜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我就想不到这一点”,诸如此类的阅读体验:“我还依赖,你的缺点发出微光/把整个人慢慢照亮/我喜欢一根铜线里的黑暗/黑暗到足以藏好全身的火花”。缺点发光,黑暗藏着火花,这两对矛盾却又妥帖的意象,新奇地映射出李元胜对生活的热爱,热爱到一种随时和解而又无缝对接的神秘美。
与诗性中这种无限的隔离感结伴而行的,还有诗人李元胜心中有限的不安、孤独、沮丧、无奈、矛盾、忧郁等无法被诗人自己阻止的情绪。这些情绪郁积在胸中,时机一到,就会喷发而出。到了这个时候,诗人李元胜就成了一个明明挣脱了思想镣铐却云淡风轻的旁观者,语言自然,还不动声色。“傍晚很美,只是无须描述,也无从收拾/世界沿着湖面,缓慢地折叠时间/不考虑我们是否悲伤,也不考虑/我们是否正走过坡顶,逗留于那片好看的花地”。万物无情冷静,诗人多情善感,这种不一致生发了诗的距离感。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不难发现:在李元胜克制的语言背后,存在着一种强大的张力。自我的有限越想接近无限,现实的无限越显得有限而柔韧:“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仙境/也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寒庙/而一部剧是一个时代的后院/一个名字是一个人群的突然缄默/这无限折叠的人生,无数朝代里的活着/我多么恐惧,身边突然的加速度”。无限与有限的隔离,或许相反,或许不是彼此的前院,或许是喧闹中的缄默,或许是漫长更替中的加速度。从李元胜营造的诗歌结构中可以得出一个与隔离相反的结论:一个诗人的隔离感有多强烈,对生活的和解就有多么彻底。因为,没有人比诗人更期待诗意而美好的结局!
那么,诗人李元胜与谁和解?如何进行和解?如何享受和解呢?
和解意识在李元胜的诗歌中,呈现出不同形态:某些隐藏在词语之中,某些溢出词语之外,既言说又沉默,既有限又无限,说出或包含了一切,真诚却又显示出本质的虚无。
现实是一个个小小的缺口,诗人李元胜打开这些缺口,让梦、理想、写作、心灵深处的秘密进入这些缺口之中,它们像彩绘玻璃一样缤纷易碎,但丝毫不影响灵光一闪的诗性让它们和解,妥帖地重组,构成诗人李元胜独特而明亮的内心世界:“做梦的时候,我创造了一个世界/它悬空在时间以外/写作的时候,我创造了另一个/没法独立,它镶嵌在身边世界上/就像教堂的彩绘玻璃/允许别处的光透进来。剩下的时间/我才断断续续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们的相爱程度/决定了我和它互涉的深浅/”。诗人的创造力就是把普通人都会忽略掉的感觉通过诗歌的形式,持续地保留在时间之中。不论时间是悬空的还是隔离的,不管爱是深还是浅,诗人必须同时活在现实中,也必须活在自己虚构的诗性世界里。
诗人用诗性,与现实以及它的衍生物和解,同时与它们保持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隔离感。这样,既能随时融入其中,又能随时抽身而出。在迷茫时和解,在隔离后渴望回归人群:“仿佛自己是一张美丽的旧地图/仿佛只有在我这里/故乡才是完整的,它们不是消失/只是收纳到我的某个角落/而我,是故乡的最后一只容器”。替故乡,替旧事物,一一收下那些面临消失的美好,让它们以诗歌的样子流传,这就是诗人的使命感:试图通过诗歌找到自己,唤起更多类似的情感体验。
有限与无限,隔离与和解,都同时站在时间的悬崖上:“又一年,它们复杂而甜蜜的齿轮/在黑暗中运转,朝着不可预测的未来”。成为一个诗人有多复杂,他的思想就有多么甜蜜,因为诗人的享受就是“代替着那些奔跑的人,那些歌唱过的人/那些未能渡过河流的人/代替他们呼吸,行走,承担生之琐碎/代替着那些不能来到这里的人/代替消失的文化,灭绝的美丽物种/总有此时,大陆沉默,星光闪烁/我代替他们写下诗篇”。诗人为有限代言,也为无限发声,通过内省灵魂、外观大千,言说生命的多元形态。
成就李元胜诗歌特色的因素之一就是意象,脱胎于熟悉的日常经历,经过诗人的挑选,成了特别存在,就像是从众多饱满光滑的水果中挑选出有虫眼的不那么完美却非常甘甜的水果一样:“我爱废墟,爱有漏洞的真理/我甚至爱我们的失之交臂”。经常被嫌弃的废墟有资格被他热爱,即便不能自圆其说的真理也有资格被他热爱,失之交臂的遗憾也有资格被他热爱。也许,李元胜热爱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他自己这种处于热爱中的感觉。这种灵魂的感动与柔软的觉醒意识,给意象镀上了金边。
成就李元胜诗歌特色的第二个因素是他的勇气。在李元胜的世界里,有限与无限常常会打破藩篱,隔离与和解也会冲破主观的禁锢,甚至没有感性与理智的纠葛,有的是处于热爱的旋转状态。一旦诗人拨动旋转按钮,他就把自己像个容器一样悬空,在一种近乎虚无的隔离感中重审细微的事物或感觉。
成就李元胜诗歌持久魅力的根本因素是诗人从未停止过衡量自我:“这是一个更适合衡量自我的地方/我这自燃着的熔炉,有星星点点的铜花/也有尚未炼成的铁/深夜燃烧的自卑和欲念”。对自我进行融化、回炉、冶炼、燃烧,不断对有限的小我翻新,重塑无限铜花般绽放的余生。这种翻新,是在虚无和缥缈中完成的,并非规避价值,而是超越肉体快感的心灵震撼,是脆弱的审美倔强萌芽。它直面生存的艰辛,挑战红尘对灵魂的遮蔽,是一种有别于生理的呼吸,是一种对尘世秩序颠覆的自由遐想和感动。
当有限的我们像青龙湖一样缓缓下降,回到无限琐事中锈迹斑斑的位置,隔离感驱使“它拒绝了所有的修改”,和解意识却“以一颗深谙世故的浑浊之心”忽略掉时间栅栏,并为这些栅栏而感到震惊,那我们就必须马上把目光投向人类生存的苦难。对后者感到惊愕的话,则又必须回头辨认自己——这样,我们就会发现这两者互相平衡,我们也就会意识到隔离与和解中有着某种永恒的正义。
附:李元胜诗歌二首
想起洛杉矶的一个傍晚
即使日落大道
也不拥有所有人的日落
比如我的,夕阳
只不过给手中的咖啡
盘旋在心里的
和世界之间的隔离感
耐心地勾上金邊
比如,西木区的一位女作家
只有公寓楼的居室
为她灯火通明地安静了三天
窗外,几只鸟低声聊天
其中一只沉默的名叫张爱玲
其它鸟不知道
它自己也不知道
给
听起来不可思议,我真的迷恋着
一枝玫瑰有刺的部分
我还依赖,你的缺点发出微光
把整个人慢慢照亮
我喜欢一根铜线里的黑暗
黑暗到足以藏好全身的火花
我爱这温柔又残酷的人间
爱那些失败者的永不认命
我爱废墟,爱有漏洞的真理
我甚至爱我们的失之交臂
因为,它包含着上述的一切
此生的永不再见,不像结局
在茫茫无边的轮回中,更像
我们故事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