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发梵高,最大从优
2019-06-25马冬
马冬
在深圳最东边一个村落里,画工大多是半路出家,画作论斤买卖,遍地是梵高,处处是莫奈。他们承包了世界百分之六十的油画创作,每年画作出口创汇达3000多万元,画工还和日本电视台面对面地互怼了一次……太多的剧情集中在了这个不足0.5平方公里的地方,每天都以不同的姿态上演着……
“大粪”变“大芬”
最开始找村子其实费了些周折,问来问去,竟然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地方,只知道有个站叫大芬。边问边走,偶遇一个环卫老大爷说大芬离我近,没几步就到,这我就放心了,开始的来路是对的,也在大爷那里找到了关于大芬的一些线索……
深圳开放以前,大爷是原住民,生活在大芬所在的布吉街道。那时候的深圳用“蛮荒之地”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大芬生活着300多口人,民风淳朴,但是也鸡犬相闻、杂草丛生、房屋潮湿、污水遍地,大爷说,那时候人们常常自讽日——大粪村。
深圳的开放对于村子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大力推进发展,也就意味着更多机会摆在面前,大芬村就是这个时候渐渐由“臭”变了“香”。
20世纪80年代香港人黄江来到深圳经营商品画加工产业,此前其在香港经营商品画。大爷说,当知道这里的劳动力比香港要便宜很多之后,黄江便带领十几位画工来到大芬村,租用了一间民房,开始了国内少有的油画加工、收购、出口的业务。
无疑,黄江是大芬油画村的奠基人,带领画工制造出口了数以百万计的油画产品,也使成百上千的绘画大军加入大芬,其中有高徒更是发明了油画工业化流水线生产的新模式,每个人像装配工一样,负责画的一部分,来保证画的一致性。
2004年是大芬走向繁荣的一年,政府为了让村子里的油画产业发展更好,将当年文博会的一个场馆设立在了大芬,还举办了各式各樣的活动来招商引资。那一年,是大芬最荣耀的一年,有人统计过相关数据,文博会后的一年里,大芬村的油画交易额超过了2亿元人民币,油画大部分都卖到了中东和欧美。再后来的大芬村,画廊有上千家,画工近万人,一时间小村子的巷道里都挤满了作画的人。
3000万元遍地是梵高,处处是莫奈。每年画作出口创汇达3 000多万元,画工还和日本电视台面对面地互怼了一次……太多的剧情集中在了这个不足0.5平方公里的地方,每天都以不同的姿态上演着……
问起现在的状况,大爷说,并不像以前那么繁荣了,赚着钱的画工都留了下来,赚不到钱的画工陆陆续续离开的也很多,大爷也是没有赚到钱的那一批。
在外人眼里,能从事和艺术相关的工作起码是个不错的生活方式,但在商品逻辑下,大芬的一切与艺术早已没有多大的关系,部分画工已被转化为向钱看的填色机器。艺术在这里变成了另一番景致……
村里的三种世界
村子是城中村,整个面积不到一个足球场大。楼宇不高,最多5层,老式的小格局,相互挨得紧。12条巷道承包了世界上60%的油画作品创作。
两天多时间,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转了起码五遍,我原以为村子是油画艺术的沃土,人人都是艺术家,但是我错了,村里生活的他们有着不同寻常的百味人生……
画工李大哥,来大芬已经有10来年了,来之前是黑车司机,做学徒没几年就和另外6个哥们在村子外街成立了画室。你很难想到,墙上这些如此好看的画是一些从厨师、服务行业半路出家的人手里出来的,在数以万计的画工里,像他们这样的人有近4成。
一口烟抽下去,他说,“有人说我们这些人是画家,太抬举了,担不起,我们这些人连画师都不算,和农民工、技工、钳工一样,叫画工最贴切,都是靠劳力赚钱。一幅一米见方的画。我一个小时就能画好,当然了,这样算来,单位时间内的收入比教授级别的人都要高,谁能一个小时赚六七百上千呢?我们就可以,偶尔的那种。所以你看,利益的趋势下,我们这些^就来了嘛。”
第二口烟下去,烟屁股已经烧着手指头了,大哥反问我:“你看我像艺术家不?”
“像,谈吐像,造型,不像。”
“这就对了”,他觉得,画作就是用技法堆砌出来的商品,死了的画家才能叫艺术家。梵高活着的时候他的画是没人看的,都是死了之后,看他画的人给赋予的额外价值。
“要是把梵高挖出来摆在那儿,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画居然能表达出来那么多意义,还好,我不像艺术家……”
说完,他又续了一根,“我们没有朝九晚五。平时邻居之间也不谈这些,这和自家卖馒头不吃馒头一样,机械性的重复多了,都有烦的时候……”
按照李大哥的说法,村子里的日子,和整个深圳的大节奏都不搭。就好比华山上的思过崖一样。整个华山都在没日没夜苦练剑法功法,唯独山顶上的思过崖,一个小山洞里。藏着风清扬一样的人,闲来举酒把云看,管他浮事三两三。悠哉悠哉的画工,品茶看书的老板,没有朝九晚五,没有绩效考核。这应该就是一部分人向往的生活吧。
次日一大早我又去了村里,和李大哥说的一样,十点多钟陆陆续续才有画坊开门。村中间一个略大的店铺,是吴姐的店,在她那里,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场景。
画痴夫妇,吴姐和老公家在潮汕,是第一批来大芬的人。大芬村前前后后来了走了一批又一批的画工,店铺也换了一家又一家,吴姐的店却从来没易过主。和另外一小部分店家一样,她和蔡老师见证了整个大芬的发展。
两口子从潮汕来到大芬,那时候的大芬还是最初的状态,油画刚起步。两口子都是画痴,从小就开始画画,在老公的影响下,吴姐也学会了绘画,尤其以水果静物见长。墙上的一幅以石窟雕塑为主题的画作很别致,油画颜料本身的堆砌,让画更有立体感。吴姐说“虽然没去过龙门石窟,就是网上看了一眼照片,你大哥就画了出来。有人来店里看见这画上的佛像,还拜过”,吴姐对老公的作品充满了自信。
聊着聊着,吴姐带我去那栋5层楼高的画室里看看。那栋楼里,每一层都藏龙卧虎,瓷画、版画、工笔、泼墨,一栋小楼就几乎集中了村里最高质量的画家。他们长期和全国各大高校教授、各大美协主席交流学习,不满足于卖画谋生,而是对自己的创作有着更高的追求。夫妇二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是一聊起画来,就停不下来。
从早上逛到了下午,村里看见了很多慕名来的老外,我不知道他们是对画作的精美感叹,还是对能画出这样画的人表示感叹,走了一路,老外嘴里始终只有一个词:“Amazing”。
晚上的大芬安静了很多。这个时候才是大部分画工的劳动时间,灯火亮起,那种浓厚的艺术气息真的能熏陶到人。
画疯徐大爷坐在一个不到2米宽的昏暗巷道里,盯着自己的自画像出神,旁边还放了一小壶酒。看到我凑近,“又是来学画的吧,走了走了,我这不能参观,也不收学徒。”
“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盯着钱来的,看这个好赚钱就一窝蜂地拥过来,有谁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画。”
喝了一口酒。大爷敞开了话匣子。早些时候,大爷画的画有很多人卖,也有很多人来学,村子里新人入行的主要方式就是跟着师傅,从学徒做起。后来,大爷不太愿意受画商的各种要求束缚,就把大画室卖了,挪进了偏僻的小巷子里,来学画的学生要么半路离开,自己开了画室,要么学几天就没了兴趣,唯独有一个天分极高的,还被大爷酒醉之后骂走了。
在村里能画画的人太多,但大多只能或者说只会一种类别的,像大爷这样能画风景、肖像、动物等各类题材的,不多。说着,大爷的微信来了信息,是北京的朋友想耍他帮忙画个小篇幅人像,开价两.三千。
酒话归酒话。看得出大爷的画功确实不错。除了临摹梵高莫奈畢加索大师的画来换钱谋生。他还画了很多自己的画。夜里。村子里作画的人很多,只有这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大爷一个人享受着只属于他的夜晚,一个和艺术相关的夜晚。
画工,画痴也好,画疯也罢,他们都是作画的人,因为不同的目的汇集在了这个村子里。过着不一样的人生。我不知道他们随着村子的发展改变了多少,但,至少村子因为有了这些人,才有了生机,这是比艺术更崇高的一种东西。
变革,转型中的大芬
对于大芬油画村的评价,知乎上有人说:这里的画很漂亮,且便宜,但是仅仅称得上精致,缺少灵魂。
我想,这个评价有些片面,在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色彩再艳丽的颜料,也填补不了画工艰苦的生活,在“中国梵高”们眼前的画布上,每一笔都画着生活的模样,每一笔都离艺术很近,却又很远。
你会发现,村里很多人把画放在门口来招揽顾客,但是又禁止拍照,原因是村里的画工仿制能力太强,一幅原创的画作一旦有客户中意,很可能短时间内就四处都是。当一幅画的仿品大量出现的时候,它的价值就会跌得让原作者血本无归。耍知道在大芬村,“挣钱”是第一要务,同行之间竞争要远远大于合作,对于原创的保护,对于市场的争夺,价格战屡见不鲜,乱象迭出。这也就是为什么画作可以便宜到按斤来卖的原因。
国内有画家曾经说过,画画一定是在交流、批判、印证中才能进步的,同行之间相互防备,先入者敌视后入者,并不是件良好的事。相比之下,当地人就高兴了。大芬村现在大约有上千家店面,画师画工都是外地人,本地人只负责收房租就可以了。发展得越好,房租也就越高,房租每年都在涨,大一点的画廊面积四五十平米,房租四五千,中等一点的十平米左右,小点的就是居民楼楼梯下面的小空间,每月租金也有500块,楼宇之间的走道便宜,每个月200元,成本还在逐年增加。
外人所不知的是,这一行利润高,需求大,拥有大量的伯乐和大方的买主,对于从业者来说很有吸引力。村里从原材料供给、画作的装裱、销售已经形成了一条龙的商业链条。商品画的制作,通常都以订单模式完成,画商会与买家签订协议,确定画的内容和数量,再交由画工按时完成任务,有了成熟的商业模式,大芬村每年的产量也水涨船高,光2005年的产量就有500万张。
另外画画所需要的颜料、画笔、画框、装裱框、画布,会有专门的店铺来负责采买提供;销往国外的画有做外贸生意的公司来负责收购;内销部分则是由家具厂商或者酒店采买人员来买。
现在各大经济型酒店,高档饭店,办公楼都能看到大芬的油画作品,政府每年也都会在大芬举办各类画展来予以支持,对于画工来说,所有的外部条件都在促使着大芬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曾经日本东京电视台播出了一档综艺节目,播出了一段名叫《中国!一个怪兽国家》的视频,画面描述道,大芬油画村里所有人都在仿制名画,梵高、莫奈等人的名作被尽数仿制,直接称其为“山寨绘画村”。画工联名投诉这家电视台,为村子正名的事,曾经还被许多媒体报道过。这件事,似乎也是画工思考从临摹到原创转型的一个时间节点。
村里的画工慢慢发现,画商已经不单单是来买一张挂件那么简单,售向酒店这些场所的画作需求并没发生变化,但是对单一客户,他们会对画提出要求,有想法有思想的画,就卖得好,趋势使然。
从开放初期到现在,大芬一直都是动态的。如今时代变了,曾经靠外销订单大量仿制名画的大芬村开始谋求转型,越来越多科班出身的人到来;越来越多原创画作的产生;外销逐渐变为内销为主……
将来的大芬会变成怎样,我们不得而知,只是希望到最后,这个和艺术紧密相关的村子,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