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租来的房子
2019-06-25周云篷
周云篷
一
平生第一次租房子住,是在圆明园福海边,一间朝北的小房子,比我的身体稍大些,能将就着放一张床,月租八十元。屋门前拴了一只看家护园的大狼狗,由于人穷,狗对我的态度一直不够亲善,每次出门都要注意与狗嘴保持一定距离,小心地贴着墙蹭出去。
那时,圆明园里多数房东还是农业户口,身上還保留些农民的淳朴。房东之间也是有竞争的,我们房东李大姐的宣传口号是:住进来就成了一家人。李大姐在公园里管船,可以免费划,所以我们那个院子总是住得满满的。
全院子,算我两个卖唱的,两个画画的,一个写作的,可谓兵种齐全。但谁都要听大姐的。
大姐看我双目失明生活困难,主动邀请我和他们家一起吃饭,他们吃啥我吃啥,每天多交两块钱。偶尔有北大的姑娘来找我们玩,请客也请不起,那就去福海,向大姐借一条船,买两瓶啤酒,泛舟湖上,又节约又浪漫。那时候,我卖唱也能挣点钱了,每天到海淀图书城唱,晚上回到家,大姐帮我数钱,用猴皮筋儿,把毛票捆在一起,一元的另外一捆,她数钱的热情非常高,见到钱堆里凤毛麟角的十元,总会惊喜地大叫,小周,发财了。弄得我,晚上回来清点收人,成了全院子的重大仪式,邻居们欢乐地跑出来围在大姐旁伸着脖子看。
大姐也是我们的保卫科长。当时大家最怕的是到昌平挖沙子,这意味着作为三无人员你被收容了。一次,下午全院子人正坐在台阶上吃饭,突然大姐慌慌张张地进来,说片儿警来查暂住证,已经到前村了。大家赶紧丟下碗筷,夺路鼠窜向后面的树林。大姐说,小周,快躲进房间,拉上窗帘,别出声。然后她把反锁上。不到一分钟,院子里静悄悄的了。结果警察没来,大姐于是宣布解除警报,呼唤大家回来继续吃饭。
每逢春节,回不了家的人,全上了大姐家的年夜饭桌。会唱的高歌两首以助酒兴,写作的写春联,画画的,画点鸟儿鱼儿等吉祥物。记得有个画家,一高兴,还给大姐画了一张巨大的美元,贴在墙上。
二
沿着去植物园的路,向上,见到一个卖蜂蜜的牌子左拐,上了一个土坡,那是我后来在香山的小房子,月租一百五十元。里面大约七八平方米,门外有核桃树枣树,到了季节,一夜大风,哗啦啦的,吹落一地的枣子,青多经红少。到清晨房东大妈会很心疼地拿着盆一个个地捡回去。等到我们起床的时候,地上只剩叶子了。怀瑾握瑜是一片坟地,有个新中国成立前的埋在那里,还有一个当年的女知青,不知道她是哪里人,为啥客死异乡。据说曾有和她一起插队的朋友来祭奠过。我们房东祖上是给那个大官看坟的,后来索性盖了两排房子,出租给外地人。
好山好水,可以养人的精神。我大部分诗歌,都是在山上写的,多少年在北京的焦虑,酿成了如痴如醉的文字。节选一段那时的日记:
我的小屋后面是树木丛生的野山坡,坡上有一片墓园,墓园旁边摆放着十几个蜂箱。天气好的时候,蜜蜂的嗡嗡声融入阳光,有一种催眠作用。一个人坐上个把小时,时间缓慢,逐渐凝固,感觉自己成了金黄琥珀中的一只昆虫。还有一只猫和一只狗,每逢我改善生活,它们都会不请自到。锅里的羊排熟了,我摸索着掀开锅盖,锅沿旁左边一只猫头右边一只狗头,都跃跃欲试。它们虽然不爱听摇滚,但我知道它们是又聪明又快乐的生命。
后来,房东为了多点收入,在我门前又盖了一排新房。叮叮咣咣地折腾了好一阵,眼看竣工了,大官的后代开车从城里来了。一见之下,大怒,命令他们赶快拆了,不然,要收回土地的使用权。真是的,房东头上还有房东,结果,又叮叮咣咣地推倒了。香山是个死人活人都愿意常住的地方,翻过屋后的小山,是梅兰芳、马连良两位先生的墓,长长的石阶通上去,很气派。梁启超的墓园,建成了一个小园林,一个家族都睡在里面,一定不会寂寞。刘半农、刘天华哥儿俩,睡在山里防火道旁,墓碑斑驳,荒凉得少人祭祀。而那些普通人的,不起眼的小土包,在乱石荒草中,偶尔寒酸卑微地探个头,好像怕吓着别人似的。还有一些神秘的高墙大院,上岁数的居民会给你悄悄指点,哪个地方是什么首长住过的,哪扇大门不能靠近。
……
六
还有一个租来的房子,是本人的身体。俗话说,眼为心灵之窗。我这个房子,窗户坏了,采光不好。找房东理论,我胆子小不敢。那只好在里面,多装上几盏灯增强照明。其实,总是亮堂堂的,也不好,起码扰人清梦。坐在自己黑暗的心里,聆听世界,写下这些文字。字词不再是象形的图画,而是一个个音节,叮叮咚咚的,宛如夜雨敲窗,房东就是命运,谁敢总向他抱怨?有地方住就不错了,能活着就挺好了。等我离开这间房子,等到死亡来临,那将是又一次崭新的旅行。哪儿都会有房东,哪儿都会有空房出租,流浪者不必担心,生命也不必担心死亡。我将死了又死,以明白生之无穷。
(选自《人民文学》2011年第6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