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书摊
2019-06-25李国文
李国文
每到夏收以后,农村里就该挂锄,城里人就该歇伏了。不过,一想到暑热天气,酷阳当顶,便没了出门的兴致。但今年,北京的雨水较多,因而不会是那么热得令人难耐,遂有可能走出家门,到各处去转转。
通常,这种消闲活动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信步而行,欲止则止,遇车即上,欲下则下。有得看,多待会儿,无得看,打道回府。这大概算得上王子猷雪夜访戴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陶然了。老实讲,在现代生活节奏的社会里,能够做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行止随便、惬意自如,也是一种难得的快乐。
因为人们或是主动,或是不情愿地给自己规定得太多太多,不是必定这样,就是不可那样地做事、说话、开会、上班、吃饭、应酬、敷衍,实在是很累很累的。那么,在心劳神疲、殚精竭虑、魂不守舍、压力重重之下,这种轻松一下的行为,便是必要的调节了。当然,轻松的方式很多,下象棋、打麻将、逛公园、看电影,是很多人放松自己的办法。如果不那么囊中羞涩,需要一些情调的话,咖啡屋小坐,保龄球一番,到郊区打打高尔夫,夜总会里跳跳迪斯科,也是使紧张神经为之舒缓的好方法。
然而,也怪,读书人的消闲,说来说去,仍是离不开一个“书”字。所以,在夏季里,倒有不少次这样无目的、无打算、走到哪就是哪的轻松。统计一下,十之八九,倘非书店、图书馆,便是偶尔的书展和街头上永远花花绿绿的书摊了。近年来北京的大商场里也可以买到书,更多了一些可以驻足的地方。我发现,我的好多朋友总是喜欢把时间消磨在这种地方。虽说出门了,上街了,结果不过换个场合读书罢了。
好像古人也是如此,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卷八载:“相传王文简晚年,名益高,海内访先生者,率不相值,惟于慈仁寺书摊访之,则无不见,亦一佳事。”
这也怪有趣,如果不是愚,大概属于读书人的天性了。
其实,人的一生,都在捧读着两种书:一种是铅字印出来的;另一种,便是叫作人生的这本无边无沿、无休无止的大书了。一般说,读前面的书,易;读后面的书,难。因为即使印出来的最新的书,也是过去。时间的疏隔,已与读者无切肤之痛的关联,可以从容对待。再则允许选择,喜欢读则读之,不喜欢读则不读之。相反,社会、现实、人际关系、日常生活,才是一本真正的大书。这本无字的书,比所有有字的书都学问广博,道理深奥,意旨纷繁,章法多端。有的人读得好些,庶几不至于碰壁;有的人读得差些,有时连生存也会艰难;有的人读得快点儿,可以免得落伍;有的人读得慢些,保不准屁股就要挨打了。这本书的厉害之处是:你读也得读,不读也得读,毫无选择余地,谁也没法逃避。你一定逆着,犟着,硬顶着,不买他的账,你就得付出代价。
所以,在散步时,走过马路,忽有所思,不禁悟道。看起来,人,你我他都在内,其实不也永远处于这两种书的交汇点上吗?眼前如同没有斑马线的十字路口,历史和现实,过去与今天,纷至沓来,目不暇接,难免眼花缭乱,不知所从。但定下心来,将这两种书,横过来读,竖过去念,你就会发现,若是能够努力看透的話,就能从思古之幽情中,学会一种适应生活的能力。
看透,或者努力看透。舍此之外,焉有他哉?
(继续前进摘自《独自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