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还是不修,这是个问题
2019-06-24贾珺
贾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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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皮帽的猴子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燃起大火,令全世界深感痛惜。法国总统马克龙在第一时间宣布将对这座哥特式教堂进行重修,各国专家纷纷献计献策,引发了公众对于文物建筑修复问题的进一步关注。
由此联想到西班牙东北部有一个名叫博哈拉的小镇,镇上的桑图亚里奥·德·米塞里科迪亚教堂中保存着19世纪画家埃利加斯·加西亚·马丁内斯所绘的《戴荆冠的耶稣》壁画,笔法细腻传神,在美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为当地气候潮湿,壁画出现斑驳脱落现象,文物部门四处筹集资金,并聘请专家前来修复,却发现这幅传世名画已经被改绘成一幅变形的“卡通画”,人物面容好像一只猿猴,原本耶稣头上树枝编织的荆冠变成包着耳朵的皮帽,仿佛穿越版《西游记》的插图。如此珍宝惨遭毁容,全镇一片哗然。
这个戏法不是孙悟空变的,而是一位81岁高龄的老妇塞希莉娅·希梅内斯好心所为。老太太看见壁画破损,着急上火,自掏腰包买了画笔和颜料,直接闯进教堂对原作大肆涂抹,完成了这幅令人啼笑皆非的作品。此事轰动一时,居然为默默无闻的小镇吸引了大批游客,“戴皮帽的猴子”形象被印在各种纪念品上,十分畅销,也算对当地经济发展有所贡献。但被破坏的壁画如何重新恢复,仍是文物专家所面临的棘手难题。
这个事例说明一个浅显的道理:文物建筑不是谁都可以修的。
修还是不修,是个问题
进入网络时代以来,文物建筑保护逐渐成为公众普遍关注的话题,特别是一些修复工程屡屡成为热议的焦点。毫无疑问,这种社会关注是巨大的进步,对于文化遗产保护有很好的监督和促进意义。不过,对于公众而言,除了热情之外,多了解一点关于文物建筑修复的知识也很有必要。
历史上人类建造过无数的建筑,随着时间的流逝,绝大多数都已经灰飞烟灭,只有少数能够幸存下来,成为文物建筑。这些建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和考验,自然界的地震、洪水、潮气、虫害、风化以及人类社会的战争、纵火和其他许多有意无意的破坏行为,都会导致建筑的残损与伤痕累累。
古埃及、波斯帝国以及古希腊、古罗马都曾经有意识地对一些古老建筑物进行保护和维修,例如金字塔、神庙和宫殿,但往往是随意的自发举措,并未形成完整的体系,更多的古迹依然不断遭到破坏。在欧洲中世纪,包括罗马大竞技场在内的大量古典建筑成为采石场和原料基地,被挖得千疮百孔。
现代意义上的文物保护事业发端于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学者重新认识古典时期的灿烂文化,推崇文物建筑的艺术价值,罗马教皇颁布了古迹保护的法令,委任“画圣”拉斐尔为首位文物保护官。许多文物建筑得到修复,并逐渐成为一项专门的工作。18世纪以后考古学突飞猛进,越来越多的古建筑被发现,同时也出现了很多新的科技手段,进一步推动了文物建筑修复事业的发展。
文物建筑修复看上去很酷,其实是一项专业性极强的精细活,涉及勘察、研究、设计、施工、监督、管理以及后续维护等多个环节,包含木、石、土、砖、瓦、油彩等不同材料,需要建筑、结构、考古、美术等不同专业工作者的合作参与,复杂而艰苦。通常而言,修一座老房子所耗的人力、物力远远超过盖一座新房子,所需工期也长得多。
就文物建筑的修复思想而言,18世纪末至19世纪中叶欧洲已经形成了三个主要的流派——
法国作为当时欧洲的文化中心,提倡“风格派修复”,力图将文物建筑从残损状态恢复到鼎盛时期的原貌,追求纯洁而统一的风格。这种方式具有强烈的理想主义特点——很多古建筑历经不同时期的改建与修缮,实际上其初始面貌早已难以辨别,因此在实施过程中往往凭借修复者的主观想象来强求完美,武断地拆除旧物,添加新物,结果很可能会对古迹造成种种新的损伤。1844—1864年,由建筑师维奥勒—勒—杜克主持的巴黎圣母院重修工程正是“風格派修复”的代表作,奠定了这座教堂的现存面貌,影响很大,但在当时即已受到较多质疑。
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进入工业化社会的国家,一度热衷以类似“风格派”的方式来修复境内的哥特式教堂,但很快遇到更多的反对意见。以约翰·罗斯金和威廉·莫里斯为代表的理论家倡导“反修复运动”,认为历史建筑神圣不可侵犯,所谓“完美的修复”实际上是以虚假的手法来毁灭真正的文物。罗斯金还提出,对古建筑只能小心维护保养,不能施加任何物质性的修缮和干预,宁可让它有一天寿终正寝,也不能以虚伪的替代品躯壳苟活于世。受此观念影响,很多英国学者推崇“废墟之美”,最大限度地尊重历史的真实,甚至赞美“诗意般的死亡”。这种理论实际上放弃了一切积极修复的行为,未免过于保守,走向了一个极端。莫里斯的观点对此有一定的修正,认为可以采用“保护性整修”的方法来替代“修复”,将真实的历史遗迹原地保存,加强日常维护,适当加以修缮,但绝不是为了恢复到某个历史样式,而是为了防止进一步的破坏,其间不能采用任何新的材料和工艺。
在很长时间里,法国的 “风格派”和英国的“反修复派”各执一端,争论不休。一些学者开始思考二者的得失利弊,认为前者过于主观妄为,后者过于消极无为,文物建筑修复需要找到更合适的方式。于是以意大利为代表的“文献式修复”理论随之兴起。
意大利是古罗马文化的发源地,拥有全欧洲数量最多的古建筑,1861年正式建国后成为西方文化遗产保护的中心。这一学派借鉴语言文献学的理论,将古建筑视为记录历史信息的某种文献,是社会史、文化史的重要见证,其“原状”不仅包括最初建造时的状态,也包含后世添加的各种信息。修复的目的是维持其物质性的存续以避免消亡。在修复之前需要先做认真的勘察和分析,在修复过程中不能片面追求“纯净而统一”的历史原貌,更不能凭想象去编造已经缺失的部分,而是尊重其一切实物原形,包括残损状态。这种理论认为可以采用新的材料和技术,但新添加的部分必须与旧物严格加以区分;同时尽量保护其原有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罗马古城中的很多历史建筑采用这种方式进行修复,无论万神庙那样的完整巨构,还是卡拉卡拉浴场那样的残垣断壁,都得到了科学而有效的保护。
“文献式修复”是文物建筑修复理论新的里程碑,经过长期实践检验之后,逐渐成为当今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主流。
1964年5月,第二届历史古迹建筑师及技师国际会议在意大利威尼斯召开,通过了《国际古迹保护与修复宪章》,即著名的《威尼斯宪章》。该宪章明确了历史古迹的定义,强调保护与修复古迹的宗旨是“把它们既作为历史见证,又作为艺术品予以保护”,其保护与修复“必须求助于对研究和保护考古遗迹有利的一切科学技术”,而修复过程是“一项高度专业性的工作,其目的旨在保存和展示古迹的美学和历史价值,并以尊重原始材料和确凿文献为依据。一旦出现臆测,必须立即予以停止。此外,即便如此,任何不可避免的添加都必须与该建筑的构成有所区别,并且必须有现代标记”。
应该说,《威尼斯宪章》实际上完整体现了“文献式修复”理论的基本思想,至今仍被视为全世界范围内最重要的文化遗产保护准则。后来,国际遗产保护组织又通过了一系列的宪章、公约和宣言,进一步完善了文物建筑保护与修复的体系。同时,世界各国均有文物建筑保护方面的立法,有相应的专业工作者、研究机构和民间组织从各个层面推动文物保护和修复事业的开展。
中国实践
中国虽然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但长期以来并不将建筑视为文物,古人往往喜欢拆旧建新,以“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为荣,相对缺乏对陈旧古建的尊重。直至民国时期,才出现真正意义上的文物建筑保护组织和相关修复实践,但在当时混乱的时局背景下,难以有效开展相应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重视文物保护工作,建立了文物普查和登记制度,颁布一系列的法律法规,培养了大量的专业人员,对许多古建筑进行了保护和修复。但由于政治运动和经济建设的冲击,很多珍贵的古迹遭到毁灭,同时在保护和修复过程中也存在着许多问题,仍然需要不断反思和改进。
就修复而言,通常需要遵循以下几条重要的原则:
第一是“最小干预原则”。即尽量保持建筑物的原状,保留其原有构件,用最少的添加物和最简单的技术手段来延续文物建筑的生命,而不是将其修复得完美无缺。对此著名学者梁思成先生有一个很好的比喻,说文物建筑修复就好像是为一位生病的老人做手术,目的是让他“延年益寿”,而并非让他“返老还童”。
第二条是“可读性原则”。意思是文物建筑的所有信息都应该是可辨别的,其各种历史构件及其存在状态都是真实的,残缺的地方尽量不加填补,新添加的构件与原物有明显区别。古建筑经过时光的洗礼,必然存在种种斑驳伤痕,其陈旧之感往往别有一种沧桑之美,类似青铜器上的锈迹或家具上的包浆,只要不影响其存续,都应该加以保留。如果将它们修得焕然一新,就好像将青铜器打磨得一片光亮,丧失了原来可读的历史信息。
第三条是“可逆性原则”。指在文物建筑修复过程中采用的各种手段,包括支撑物、附加物,都应该是“可去除的”,不能对文物本体造成新的损害。文物不可再生,一旦损坏即无法挽回,既然任何修复手段都不能保证绝对正确,那么至少应该保留日后纠正的可能性。
在实际工程中,这些原则未必都能得到很好的贯彻。很多古建筑维修工程仍然企图恢复其艺术风貌的完整性,往往将后世改建、修缮的痕迹抹去,将之复原到某个“完美”状态,其理念类似法国的“风格派修复”,典型例子如山西五台南禅寺大殿被重新改成唐代样式,福建福州华林寺大殿将清代所建外廊拆除,看似重现纯净的唐风宋韵,却牺牲了大量有价值的历史信息。又如很多古建筑在维修时使用不可逆的环氧树脂和水泥,虽然能起到一定的保护和加固作用,但往往会引发新的破坏,不少古塔的基座用水泥填充后就出现开裂现象,而且难以消除。
同时必须承认,中国古建筑大多以木结构为主,与以砖石体系为主的西方古建筑存在较大差异,某些国际准则在实践中也会遇到水土不服的问题。例如有专家提出木构件容易糟朽,很多时候拆散落架、替换旧构件和重新粉饰彩画是必要的,不可能完全维持原物原状;某些后世改建、添加的东西并无价值,且对文物建筑有所损害,并非不可去除。这些观点在行业内也颇有争议,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难以一概而论。
一点反思
近几十年来,中国有很多文物建筑修复的成功案例,比如早年的西安小雁塔,近年的故宫乾隆花园倦勤斋,都堪称经典样板。但更多的项目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缺点,甚至完全失败。究其原因,除了设计者本身的水平局限外,还有主政官员的错误指挥、施工周期太短、资金问题、施工人员操作不当、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监督等等。要想根治这些问题,首先需要进一步完善相关的程序,减少行政干预,严格按照文物建筑修复的科学规律做事,提供合理的资金和时间保证,严格监管,同时也有待于专业人员素质的提高和全民保护意识的培养。
“戴皮帽的猴子”和国内的许多失败案例都告诉我们,在很多时候“修坏了”比不修的后果更为恶劣,会留下难以弥补的千古遗憾。随着科技的发展,未来一定会找到更多更好的方法对文物建筑进行修复,相关理念也可能出現新的变化,但最需要普及和提升的,依然是对于文化遗产的敬畏和珍爱之心,以及严谨科学的工作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