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世纪的工业自强路
2019-06-24李少威
李少威
过去两年,美国变了,这是全世界都能感受到的。
单边主义,关税大棒,反复无常,蔑视规则,“坦诚相对”的利益算计,一步步远离冷战结束以来对“普世价值”的传教士般的执念……
表面看来,特朗普对世界各国一视同仁,不区分对象,上去就是一顿拳脚,然而中国人心有明镜,美国是有重点的,这个重点就是中国。目前聚焦在华为和5G,但这只是全方位遏制的突破口而已。
这一天迟早会来,平心而论,来得已经不算太早。自从21世纪初中国再次开启重工业化进程以后,对中国的“预防性遏制”就已经成为美国的战略重点。只是很巧,2001年发生了“9·11”事件,美国忙于反恐战争,无暇他顾。于是,中国又获得了十几年的窗口期,继续埋头发展。
2010年,中国GDP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2018年已经接近日本的3倍,是德国、法国、英国总和的1.5倍;2013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第一货物贸易大国,此后除2016年外年年都是第一。
2018年,习近平提出了“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论断,成为我们观察中国所面对的宏观环境的基础背景。变在哪里?根本在于经济,世界的经济重心正在从西方向东方—具体说来就是中国所在的东亚—转移。
这在工业革命以来,前所未有。
如果仅从经济总量来打量,这一变局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按照李嘉图创生的比较优势理论,美国专注于金融服务贸易和知识产权贸易,占据价值链顶端,而中国在制造业上持续发力,提供物美价廉的工业产品,满足西方消费主义社会的日常需求,两下相安无事。问题在于,中国日渐向高科技领域攀爬,这就相当于把刀叉伸向了美国的盘子。
“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未必是新兴大国主动向现存大国提出挑战,另一种可能性是,现存大国首先抡起大棒—目前的现实就是这样。
特朗普的一切看似疯狂的行为,背后都有一个同样的目的—让制造业回流美国。二战以后,美国成为世界制造业中心,约莫20年时间,就被日本、东南亚替代,美国转而通过制定和维护规则,占据金融和科技制高点。进而中国工业崛起,成为世界工厂,重构了世界工业格局。
直到2008年,由美国次贷危机引燃的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全球一片哀鸿,美国才意识到经济虚拟化的后果。美国制造业在世界上依然强劲,但在国内经济结构中占比已只剩15%左右。身在其位的奥巴马总统,于是提出了“再工业化”战略。
特朗普把奥巴马贬得一无是处,但他不但继承了“再工业化”战略,而且把它推向极端化。
特朗普把奥巴马贬得一无是处,但他不但继承了“再工业化”战略,而且把它推向极端化。世界老大美国用它的极端行为告诉世人,工业永不过时。历史也是这样给出结论的:英国称霸,因为工业;英国衰落美国取而代之,因为工业;美国相对衰落和中国日益崛起,同样因为工业。
近现代史上,所有的大国崛起,都是工业崛起,所有的大国衰落,都是工业衰落。这一点,中國从1840年以后就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中国的近现代史,无非就是如何实现工业化的历史。所以,今天的所谓“贸易战”,对中国的意义和其他与美国存在贸易摩擦的国家相比,大不一样。
目前中国的工业总产值居世界之首,但工业化的完全实现,尚需时日。
挨打和挨饿
1840年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这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着两个汉字—“挨打”。
“挨打”这个词听上去就像是儿戏,但对于中国人而言,这就是现代化的动力。改革、革命、再革命、继续革命、和平建设……目的都是为了摆脱“挨打”的处境,100余年,一以贯之。放眼世界,没有另外一个民族,100多年的发展是依据这样一种逻辑的。
鸦片战争,清军的红夷大炮射程为4公里,英军火炮最大射程超过5公里,结果就一目了然了—“挨打”。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人开始了洋务运动,师夷长技以制夷。当时的先辈对事情的肯綮,是把握到位的—中国之所以输了战争,是因为对方船坚炮利,而这一表象的差别背后是国家工业能力的差距。于是,曾国藩、李鸿章张罗起江南制造局,左宗棠办出了福州船政局。前者制造武器,专心炮利,后者塑造平台,注重船坚。
中国的近代工业,从避免“挨打”起步。官方可调动的资源,都倾向于军事工业,造船,制枪,铸炮。军事工业需要煤炭,煤炭需要采矿、冶矿,采矿冶矿需要运输能力,于是提出对铁路的需求,铁路建设需要钢铁……洋务运动拉出了一整个重工业链条。
所有的环节,都依靠制造。而曾国藩知道科学原理和技术知识是制造能力的基础,所以江南制造局不但从事生产,而且还翻译和传播西方科技。江南制造局,是今天的江南造船厂的前身—江南造船厂制造了中国第一艘国产航母。
中国的工业化,从重工业开始,从今天的视角看,这很不符合常理。然而,近现代世界的“常理”,就是丛林社会,弱肉强食。因此,中国近现代工业的发展一直以来就有的一个“自强”底色,正是从洋务运动肇始。
洋务运动是中国的第一次工业化努力,彼时,以英国为代表的西方早已完成了工业革命,而中国还没有解决“挨饿”的问题。清朝的人口,从初期的几千万,到18世纪增长到超1亿,19世纪增长到超4亿。一方面是因为粮食作物变革,番薯和玉米传入中国,让食物供给更充足;另一方面是政治支持,康熙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雍正的“摊丁入亩”,都为人口增长创造了条件。这里暗示的一个事实是,在一个前现代社会里,所有的农业生产效率盈余,都会被增长的人口消耗殆尽。
在西方经济学理论里,这叫作“马尔萨斯陷阱”。马尔萨斯在其著作《人口原理》里说:“人口若不受抑制,便会以几何比率增加,而生活资料却仅仅以算术比率增加。懂得一点算术的人都知道,同后者相比,前者的力量多么巨大。”
所以有西方学者说,康乾盛世,是一个“饥饿的盛世”。饥饿问题,一直要到200多年后才能解决。解决的手段,只能是工业化。
马尔萨斯的整个人生,正好处于英国工业革命从开始到完成的时期,但他一生中从未察觉这个革命。工业革命是缓慢的,持续半个世纪以上,所以,不但马尔萨斯,古典经济学的鼻祖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同样身在其中却未能知晓。
然而后面两位,仍然以他们的真知灼见,给我们提出了非常现实的问题。
工业化的精神动力
“马尔萨斯陷阱”从历史的角度看是一个真理,但它起作用的范围仅限于前现代时期。
为什么今天仍然被人一再提起?因为,500年来,全世界真正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寥寥无几。除了西欧、北美、东亚,很难找到其他在现代化上有说服力的国家和地区。也就是说,今天的世界其实大部分地方还处于前现代社会,真正实现工业化(约等于现代化)的國家,手指加脚趾,差不多就数过来了。
在工业化以及与之紧密相关的现代化问题上,人类掉入了另一个认识陷阱。
军事工业需要煤炭,煤炭需要采矿、冶矿,采矿冶矿需要运输能力,于是提出对铁路的需求,铁路建设需要钢铁……洋务运动拉出了一整个重工业链条。
在早期,后发国家的所谓现代化,基本上就是资本主义化,但资本主义是有体系、有严格的阶梯性的。这个阶梯性,用沃勒斯坦的话说就是“中心—边缘”格局关系。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不平等,体现为产业分工的不平等—中心地区从事高质量的产业活动,边缘地区从事低质量的产业活动。
产业分工的主要依据,是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他在《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里这样说:“葡萄酒得以在法国和葡萄牙酿制,谷物得以在美国和波兰种植,而金属制品和其他商品得以在英国生产。”
比较优势理论加上亚当·斯密的自由贸易理论,逻辑上就非常严密了。你有我无,互通有无,工业国生产工业品,农业国出产资源,中心从事技术密集型产业,边缘从事劳动密集型产业,两下互补,公平交易,彼此不存在压迫性关系。
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对此奉为圭臬,到今天依旧坚定如初。这一设想在理论上是完美的,唯一的问题是它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因为在这个十分理想的模型里,没有考虑政治因素,因而就显得非常天真。
事实上在19世纪,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对此已洞若观火,他在《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里分析了历史后,发现主张自由贸易的英国在实践中并未实施自由贸易政策。“当两个国家彼此之间有着自由贸易关系时,售出制成品的一方所占的是优势,而只能供应农产品的一方居于劣势地位”,为了保持优势地位,英国“甚至不许那些殖民地造一只马蹄钉,更不许把那里所造的输入英国”。
李斯特用非常生动的比喻,揭示了自由贸易理论和比较优势理论被政治操纵的结果:“一个人当他已攀上高峰以后,就会把他逐步攀高时所使用的那个梯子一脚踢开,免得别人跟着他上来。”占据优势的国家,会利用这一套理论,试图把处于劣势的国家永远锁定在产业链低端。
历史证明,每一个工业强国都会这样做,而这正是今天中国面对的麻烦。
李斯特在当时就主张,处于劣势地位的德国和美国必须抛弃“比较优势”的桎梏,不能满足于提供原材料从而成为工业国的附庸,而应该起而发展工业。李斯特的主张,直接促成了德意志关税联盟的建立,为德国工业化廓清了思想障碍,美国的后来居上,同样是在这一主张影响下的结果。
在中国的工业化婴儿期—洋务运动时代,中国人并不清楚这些已经存在的理论辩驳,但清朝有切肤之痛,这左右着它的行动。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英国,名义上和清朝进行自由贸易,但直接结果就是它的东西卖不动。于是炮舰政策为之开路,鸦片贸易成为尖刀。正如有学者所言,“商品进不来子弹就会进来”,同样地,纺织品卖不动,鸦片就会开路。
所以,中国一开始的工业化,就不满足于做原材料产地和工业品倾销的市场,而是直接切入高端的军工领域,洋务运动,又叫“自强运动”。
自强,一直以来就是中国工业化的基本动机,或曰精神动力来源。
矢志不渝的工业自强
“马尔萨斯陷阱”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尽管不是他的本意—无论任何国家和民族,如果不能实现工业化,那就无法彻底摆脱“挨饿”困境。
所以工业很重要。
工业可以干什么呢?
第一,它生产很多东西,吸引人—今天的人们也许很难理解这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什么能吸引人,人就会造人—生孩子,从而消耗土地产出。
李斯特用非常生动的比喻,揭示了自由贸易理论和比较优势理论被政治操纵的结果:“一个人当他已攀上高峰以后,就会把他逐步攀高时所使用的那个梯子一脚踢开,免得别人跟着他上来。”
第二,它否定了“马尔萨斯陷阱”—人类可以通过工业手段,解决生活资料增长速率跟不上人口增长速率的问题。举个简单的例子,农业是靠天吃饭的,旱涝灾害,都可能让人食不果腹,而工业的介入可以无视四季与天气,在技术控制下实现旱涝保收,以及更高的生产效率—这就是工业带给我们的福祉。
因此,除了国家和民族的自立自强,中国的工业化还有另一个更加民生主义的意图—它可以解决“挨饿”问题。
洋务运动,在中日甲午战争后破产了,中国的第一轮工业化灰飞烟灭。林则徐、魏源开眼看世界,研究西方,著书立说,在中国没有引起足够重视,但在日本,他们的著作却作为思想资源开启了明治维新。1894年甲午战争,日本击败中国,在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正是以工业化为基础的近代化。
对日战败,近代化梦碎,让一代人幻灭,也让一代人奋起。
所以维新,所以革命。所以,像张謇这样的状元郎,会顶住漫天的流言蜚语去兴办实业。
革命以后,1912年,孙中山先生在上海机器工会成立大会上讲话,他说:“无论何种工厂,造何种货物,不用机器必不能发达。我中国开矿屡屡失败,亦因往昔不用机器之故。所以机器可以灌输文明,可以强国。”
孙先生这段话平平无奇,但它直接击中了中国人的心理软肋,挑逗了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泱泱中国,因为工业不振而任人宰割。之后时逢一战,列强无暇东顾,“纵容”了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棉纺、面粉、丝绸、钢铁、造船等工业都有了相对宽松的竞争环境。我们熟悉的荣氏家族,正是在这个时期异军突起;朱志尧创办“求新制造机器轮船厂”,希望“稍酬义务于祖国”。还有范旭东、杨俊生等,纷纷响应。
不可否認,这一批真正的民族工业家中,大部分是受发家致富的动机驱使的,但在另一个维度上,从自强运动中继承而来的实业报国思想,也是不容置疑的精神指向。
即便是蒋介石政府,也深知工业的重要性。“九一八”事变之后,有识之士钱昌照等人,力促国民政府成立资源委员会,希望及早实现工业化,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战争。1936年资源委员会开始了工业建设,一年多时间里创立了21个工矿单位,主要领域仍是重工业,试图解决的仍然是“挨打”问题。
中国传统的实用主义精神,和工业主义是并行不悖的,这是中国能够最终迈向工业化的重要文化背景。然而,无论是清朝还是民国,政治、军事上的弱势乃至附庸地位,决定了它们无法安定地通向目标。日本在甲午打断了中国的第一次工业化尝试,又在全面侵华战争中打断了中国的第二次工业化努力。
在百年期待中,中华人民共和国登场。
新政权面对的老问题
总有一种声音,担心当下的中国在开放进程中倒退,回到“自我封闭”状态。这一忧虑非常善意,但显然是多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70年历史上,确实有一部分时间是闭锁的,但并不是因为主动“自我封闭”,而是无可选择。立国之后的“一边倒”,是意识形态阵营对立的必然结果,这是保存这个新生政权的唯一选项。
从“巴统”的出现就可以一窥全豹。1950年,“巴黎统筹委员会”成立,全称是“对共产党国家出口管制统筹委员会”,这个有17个成员国的秘密组织,是资本主义阵营对社会主义阵营实施贸易管制的工具。美国政府在1954年的一份文件中,清楚地阐明了意图:“对共产党中国的贸易管制,不仅要阻碍其战争潜力本身的增长,而且要阻碍其工业化。”
工业的介入可以无视四季与天气,在技术控制下实现旱涝保收,以及更高的生产效率—这就是工业带给我们的福祉。
此时,中国即便想对西方开放,岂可得乎?
立国之初就爆发了朝鲜战争,百废待兴的中国迫使美国撤回三八线以南并坐下来谈判。这一战,提高了中国的国际地位,确保了中国数十年的和平环境。也正是因为朝鲜战争,中国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工业化的重要性。李奇微说:“要不是我们拥有强大的火力,总能得到近距离空中支援,并且牢牢地控制着制海权,中国人可能早就把我们打垮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就是美国的工业优势让志愿军无法取得更大的战果。
此后在苏联帮助下,中国开启了新一轮工业化,“156项工程”动工,方向是重工业优先,目标是国家的独立与安全—一如既往,避免“挨打”。1953年,周恩来总理指出“如果不努力建设自己的工业,特别是建设重工业,那就不能立足于世界”,“孙中山先生说过,我们要迎头赶上”。后来“超英赶美”的“大跃进”,也与百年的自强动力直接关联。
新生的中国在1956年制造出歼-5战机,成为世界上少数能制造喷气式飞机的国家之一;1957年建成武汉长江大桥,这是长江上的第一座桥梁。当时的中国,没有市场机制来引导生产和刺激创新,替代性方案是劳动竞赛和技术革新运动。这种精神动员,一样来源于中国工业化的自强底色。
今天人们看“大跃进”,主要看到的是一种荒诞。中国的确在此过程中付出了惨重代价,但并非毫无成就。武汉汽轮发电机厂、南京飞机厂和徐州的机械工业兴起,都是成功的例子。这段时间里建设的基础设施,以及中苏关系破裂以后出于备战动机的三线建设带来的工业扩散,成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工业崛起的重要基础。
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勒紧裤带过日子”,是在“挨打”和“挨饿”之间优先解决前者。解决前者,为解决后者创造了条件。
1963年,毛泽东在审阅《关于工业发展问题(初稿)》时特意加了一段话:“我国从19世纪40年代起,到20世纪40年代中期,共计105年时间,全世界几乎一切大中小帝国主义国家都侵略过我国,都打过我们,除了最后一次,即抗日战争,由于国内外各种原因以日本帝国主义投降告终以外,没有一次战争不是以我国失败、签订丧权辱国条约而告终。其原因,一是社会制度腐败,二是经济技术落后。”
在毛泽东看来,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原因基本解决了,但第二个原因,“要彻底改变,至少需要几十年时间”。所以“如果不在今后几十年内,争取彻底改变我国经济和技术远远落后于帝国主义国家的状态,挨打是不可避免的”。
寄托于工业化的忧患意识中,凸显的还是百年的老问题。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中国最艰难的时世。前半期是孤立的,中国面临着苏美的双重压力,后半期和西方关系缓和,中西合作的工业化“四三方案”上场。无论是从孤立还是合作中,中国人都更加认识到独立自主的重要性,延续到今天就是一句话:“核心技术是买不来的。”
所以,即便在最艰难的时代,中国仍然取得了一系列技术突破:原子弹、氢弹、核潜艇、12000吨水压机、歼-8战机、轰-6战机、无人机、导弹驱逐舰、69式中型坦克、远洋船舶、杂交水稻……
崛起与冲突
1978年,改革开放。邓小平带着中国开始了新一轮工业化努力。事实证明,他的高瞻远瞩最终让中国真正接近了100多年来的工业化梦想。
从乡村集体工业开始的原始积累,到面向全世界的广阔市场,中国的工业化真正以一种有自生能力的面貌活跃起来了,从而也真正靠近了现代工业。
市场告诉人们应该生产什么,以及应该如何改进生产;自由贸易让生产出来的东西卖得出去,从而为生产规模的扩大与生产效率的提升供能;劳动力、自然资源、环境容量、制度灵活性以及政府参与的地区竞争,成了中国在世界市场上的优势。
在改革开放后20多年的时间里,亚当·斯密、李嘉图的真知灼见发挥了作用。得益于世界范围内的自由贸易和按照比较优势进行的产业分工,中国在轻工业领域如鱼得水,新自由主义经济学成为独步天下的显学。
然而,这种与世界老大“两情相悦”的局面不会持续太久。一方面,中国经济体量不断增大,改变着世界经济格局,另一方面,中国产业自然地以及有意识地向价值链上游漫溯,必然就会动了他人的奶酪。
有意识的漫溯,仍然是受历史形成的自强动力的驱动,同时也来自当下的自尊需求。
即便在最艱难的时代,中国仍然取得了一系列技术突破:原子弹、氢弹、核潜艇、12000吨水压机、歼-8战机、轰-6战机、无人机、导弹驱逐舰、69式中型坦克、远洋船舶、杂交水稻……
技术引进换不来真正的先进技术,对此,北京东风电视机厂的厂长黄宗汉的体会很有代表性。在合作中他最终发现:“人家就是腾出自己的场地、资金、技术力量来搞更先进的东西,才把这些东西给你了……它(日本三洋公司)不把这些东西都转给我,在日本就是一堆破烂货。”
技术引进的结果,当然有利于提升中国工业的技术水平,因为自身落后太多。但对于技术先进国家而言,中国这个庞大的市场不过是在帮助他们消化落后的产能,并且这些落后产能还能卖出高价。
董明珠在2001年试图向日本企业购买多联式中央空调技术,但对方说:“这种技术我们是不会卖的,因为它现在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董明珠说:“日本人一句话打醒了我们……所谓合资技术是落后的,先进的东西不可能到你这里来,那么,唯一能够改变我们命运的是什么?就是自己独立创造。”
很快,格力就自主研发了中国首项多联式中央空调技术,又相继生产出世界第一台超低温数码多联机组,以及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离心式冷水机组。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中国工业化在20世纪初形成的利益驱动与实业兴国的复合动力结构,100年后,又再一次回到了工业家们的心胸。也正是在21世纪初,中国再次开始了重工业化战略。
这一次是在市场推动下的自然升级,它在各个产业领域都共同指向了核心技术。航天、高铁、大飞机、先进战机、港口机械、特种船舶、大口径射电望远镜、量子通信、信息工业……纷纷崛起。这一阶段的特点,概括起来就是“用机器来批量生产机器”。
而此时,中国和美国的矛盾就真正出现了,正如李斯特所说,先上去的人开始踢梯子。
华为的任正非先生,对此早有预计,也正因如此,他成了中国工业自强的代表性人物。2000年,华为曾考虑以100亿美元的价格把企业卖给美国,但在最后时刻放弃了。放弃之后,任正非预料华为很快(他精确预计到2020年)就将和美国在山顶上狭路相逢,于是早早开始了自主研发上的“备胎战略”。
和历史经验完全一致:当政治走到了前台,自由贸易就迅速失效。接下来的10年、20年,注定是中国工业化史上另一个荡气回肠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