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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腿小哥的一百种人生

2019-06-24易方兴

东西南北 2019年9期
关键词:跑腿块钱机场

易方兴

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对,是的”

一开始我见他,正碰上他要去机场接一只猫。这样的活儿可不常有,一年也只能遇到10次左右。我请他带我跑腿一天,他欣然接受。接猫之前,他还要跑两单别的任务,分别是去取电信证明,商标证明,接猫之后还得去医院取个DNA证明。我向他一一确认今天的跑腿工作内容,他不断地回答我,“对,是的。”

这是他的一种职业习惯,但也是与我有一种距离感。后来,我们熟稔了,这句话他跟我说得越来越少了。我们都觉得很轻松。

“你喜欢跑腿这两个字吗?”“不喜欢,觉得有些低端。”没有做过跑腿的人很少能真正理解,这是一个被人需要的行业。远在外省又急需在北京取得某份材料的企业主,在湖北医院看病手头上却没有之前在北京看病病历的病人,又或是想接机场来看自己的不识路的父母却公务繁忙的子女……人与人并不总是每时每刻都能联结,而孔祥达扮演的正是纽带的角色。

对于跑腿者而言,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个日子是特殊的。比如情人节。情人节这一天的业务八成以上都是送花。有一个单恋一个女生的人,几乎每次都找他给女生送花。送得多了,最后女孩都不好意思了,问是不是你自己送的?他赶紧说不是不是。还有一次情人节,他的客户要他送999朵蓝色妖姬。他算了一下账,蓝色妖姬15块钱一朵,光这些花就要上万块钱。以前他送过99朵玫瑰的,99朵玫瑰就已经有半个桌子那么大一捧了。“要是999朵,岂不是有半个房间那么大?”他估计自己得找个帮手,请专门的货车拖过去。不过,因为那次情人节他正好在外地,所以未能送成。他也总结出来送花的心得,大部分送花的人,全都是20多岁的男生,仍在追求的过程中。

还有一次接受外地粉丝团的委托,给明星送花,那是个小组合的小明星。他抱着花提前半小时赶到机场,等候一架延误的飞机。这一单他等了8个小时——等待时间超过一小时,他会收取每小时60元的费用——这是他做跑腿小哥两年以来,等候时间最长的一次。

送花给小明星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五六个女生。女生们拿着相机在拍照。他想拍一张合影,好给客户发过去,证明花送到了。但是经纪人不允许。他只能远远拍了一张。他忘了小明星的名字,但记得在机场一碗面要50块钱,这几乎相当于他跑一单的收入。如果不是特殊情况,他绝不可能在机场吃午饭。但那天他饿得不行,在机场吃了顿肯德基。

一直在路上

跑腿小哥的工作设备通常很简单,一双能提东西的手,和一双能跑的腿。这是他的说法,这一行谁都能做,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实际上,在冬天他还常常带着一副耳罩,外加一个摩托车专用挡风护腿,这意味着这一行业还需要与风霜雨露的自然环境相抗。他走过的路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因为他的工作地点总是在路上。尽管都是在路上,但与快递和外卖小哥相比,他做的事情要繁杂得多,代问、代看、代买、代送、代取、代排队、代办。似乎但凡带一个“代”字的业务他都能做。

他住在双井,在青年旅社租了一个床铺,每个月需要600元床位费。自己的空间里除了床,就只有一个带锁的小柜子。这个旅社里有30个床位挤在一起,住的都是同他一样在北京寻找机会的年轻人。他们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用“老王”、“小沈”等等来称呼。

他抱怨北京的高房租,同时也一并抱怨家乡山西临汾的房价上涨速度,“已经涨到每平米7000块了。”他1997年出生,今年22岁,他已经攒下两万块钱注册了自己的跑腿公司了,但他也有些后悔,注册了这个公司,把攒的钱给花光了。不然,他就可以改善一下住宿条件,住在北京的地下室了。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跑腿行业里。他从2016年12月31日开始跑腿,到现在已经坚持了两年多,他说自己还能再坚持三年,到25岁的时候,他就要回老家结婚了,这是他父母给他闯荡的最后期限。目前他的公司算上他本人一共有三个业务员,但除了他之外,其他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次了,也有做了一个月就不做的,“那些人觉得办各种事情太复杂了,做得没意思。”相反,他觉得这比送外卖和送快递要有意思得多,因为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听到各种各样的故事。

22岁的他简直就像一个装满了故事的故事机。他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户,有一次,他凌晨两点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母亲希望他能去街上买一个奶嘴,因为婴儿一直哭闹睡不着觉。他起床找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家卖奶嘴的24小时便利店,给送了过去。那个母亲独自带孩子来北京玩,住在酒店里,他把奶嘴送到之后,孩子还在床上哭呢。

也有一些活儿比较辛苦。比如有一次要把三大箱白酒送到某个商场的6层。尽管只有5公里的距离,但要上地铁却不太容易。等到了商场,却只有滚梯没有直梯,他分三次才把三箱白酒送上去。

还有的任务需要巨大的耐心。他有一回接到一个“去机场找个去香港的人帮忙捎本护照”的任务——一个在香港的客户,他的港澳通行证马上过期了,护照又忘在了北京——他一直找了7个小时,询问了100多个人,年轻人都拒绝了他,最后终于有个老人愿意帮忙带上这本护照。客户本来提出付给老人500块钱当做报酬,老人摆手说,“都是同胞,互相帮忙是应该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活儿都能赚到钱。比如必须坐出租车的活儿。就像今天这次,去机场把猫接回来,如果打车的话要150多块钱,和跑腿费持平。所以每当天气暖和一点的时候,他会开摩托车。他没法骑电动摩托车,电动摩托车只能开50公里,续航太短了。干他这一行必须用烧油的摩托车,航程得是100公里往上才行。他最远可以从双井开到机场去。油钱每公里2毛5。

他曾帮人代购过一支3000块钱的专治乳腺癌的药,这药被保存在一个小小的注射器里,只有50毫升,他衷心希望对方能因为他买的这支药好起来。还有一些时候他见证了生命的消逝。一个1945年出生的肺癌老人生命的最后半年,前后8次接送老人出院都是他。因为老人的儿子在做高管,腾不出时间接父亲出院。“客户说自己每请一天假,都要损失几千块钱。”第八次接老人,是在四惠的一家医院,老人的气色和精神已经到了最坏的时刻。之前的几次,这是个活泼健谈的老人,常与他谈起人生的片段时光。但在最后的這一次,由于肺癌导致身体各个器官的病变,老人也说不了话了。之后老人就离去了。

被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

下一个目的地是中国商标大厦。附近没有地铁,他只能坐公交车。在公交车上,他属于绝对会让座的那一种人,但他也觉得很无奈,毕竟跑一天腿了很希望能坐一会儿,所以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地铁,因为地铁上座位多。

一直在路上的小孔

谈到以后的出路,他想把业务转型一下,以后尽量少帮人代购食品,或者代去超市买东西。因为总是买东西很乏味。他无法接受如工厂流水线上一样反复而机械的工作,他喜欢新鲜感。有一次他被喊去三里屯的一家火锅店帮忙排队,拿到号的时候前面已经有400人在等候了,他整整在三里屯等了三个多小时才排到,中途还吃了个午饭,他把三里屯能逛的地方都逛遍了之后,见了各种各样衣着时尚的年轻女生,他总结下来说:“这样的不适合我。”他还是喜欢自然可爱一些的女生,比如大眼睛,娃娃脸这种。但他之前喜欢了三年的一个家乡的女生让他备受打击。他本是一个内向含蓄的人,半年前,为了向女孩表达心意,他在三里屯用攒下来的1000元买了宠物兔子,专程坐顺风车回家,半路遭遇大雨,顺风车不送了,他又只能半路打了个出租车,一路送到了女生的手中。女生虽然收了礼物,但最后在他表达完心意的时候,把他彻底拉黑了。

每次取完文件都要一一核对

提着猫的小孔

这是他谈不上初恋的初恋,也是截至目前最后一段感情。他每年能接到10个左右送宠物相关的跑腿业务,很多时候都会让他联想起来这段往事,心痛归痛,但也有一层无奈的含义:他孑然一身在北京,什么都没有,自然无法许诺什么未来。

这几乎是许多如他这样的北漂者们的相似境遇。如果独自生活尚且没有什么问题,但一旦喜欢上某个人,或是被某个人喜欢,与生活相关的沉重就会浮现出来。他是一个高职学了汽修专业,“学了三年理论,基本等于白学了”的年轻人,他们能不能怀有梦想呢,他们还有能力去抓紧自己所爱的人的手吗?

之前,也有人问过他,想投资他的跑腿公司,比如他们小区楼下理发店的店长。希望投资5到10万元入股,他们出钱,让他出力。他不敢答应,“怕辜负了别人的期望”。但他也没太想好如果真的要做大规模要怎么做,“如果有足够的资本,我会一口氣招20个人来,然后打广告宣传我们跑腿公司。但你要怎么找到20个像你一样负责任的人?我找不到。”他说,“我只能保证我自己负责,但我真的保证不了别人。”

尽管跑腿公司是他的,但他唯一的权力只是分配一下接到的跑腿单子。复杂一些的单子自己去做,让另外两个人去做些简单的事。

当上跑腿也是一次巧合。刚来北京时,2016年3月27日早上5点,这个日子他记得很清楚,因为这个城市他唯一知道的地方只有天安门,他在天安门转了一个小时之后,就被骗去做了保安。对方承诺一个月7000元,有双休日,一天8小时工作时间,但实际上月薪只有2100块钱,同时还扣押了他的行李和身份证。他干了10天就逃了出来,接下来又去了一个网络超市做送货员,工作内容有点像送外卖。这有一些像如今跑腿业务的雏形,但干了几个月之后,老板跑路了,还欠了他5000多块钱的工资没有发。

即便如此,他也依然没想过回老家山西,因为北京的机会太多了。他意识到,全中国最好的医院、学校,还有各种各样的政府部门,都聚集在北京。这意味着需要上京办事的人也大有人在。“这就是我的机会。”

跑腿对他来说,并不仅仅只是一份赖以谋生的工作。“我做的许多事情对别人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事情。能帮上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我感到很开心。”这相当于一种存在感,或是一种自我价值的体现。从这个层面来说,他坚持的是一种更精神层面的东西,“被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

医院取完DNA检验结果已经是下午5点。对他来说,这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他去了四个一般人几乎不会去的地方,做了四件相互没有关联,并且与自己也没有关联的事情。这样的一天,他一年要重复365次。他今年22岁,他的人生活在别人的事情里,他的工作永远是在路上。

(李江荐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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