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色的雪山
2019-06-22安玉冰
安玉冰
总有一个声音在梦里呼唤——淡蓝色的雪山。
我不知道是自己在哪本书中看见过这句话,还是在某个地方遇见了这片景色,也许是什么人寄托给我的一个美丽嘱咐,我把淡蓝色的雪山留在了心里。
多少个白天黑夜我反复咀嚼“淡蓝色”三个字,那应该是一种怎样迷人的颜色。是水晶被金属打磨满世界迸发出的光芒,是医生轻轻打开紫外线灯光滑过洁白身体的温柔,是身边走过的那位金发女郎胸口飘动的宝石高贵而孤独的气质。我的心被这种颜色漂染得满满。
我沿着祁连山的脊梁开始寻找。那是只有青羊吃水时才走过的一条羊肠小道,在一个撒满星星的凌晨我和扎西踏上了寻找淡蓝色雪山的小道。迎着冰冷的风,雪山一片寂默,扎西也是沉默的,只有腳下坚硬的岩石发出铁一样的声音。雪峰刀削一样尖利,在天边发出的微微白光中睁着陌生而冷默的眼睛,褐色岩石轻轻擦拭着我的冲锋衣,山下吹来的风不停地雕刻着这些不说话的石头,我和扎西浑身发抖。走到山峰被分成两道山梁的地方,左边整座山覆盖着密密的原始森林,祁连云杉从沟底冲上山顶,远远望去岩石般黝黑,而右边的山梁稍稍平缓一些,巨石横卧在整个山坡上,只有几棵歪歪扭扭的古老柏树拚命生长着。在这里好像被雪山划分出一种界线,云杉全部生长在潮湿的阴坡,柏树却散落在植被稀疏的阳坡,几乎看不到其它树木,色彩单调而厚重。扎西挥挥手说走右边的阳坡,那里虽然还残留着大片的积雪,但阳坡是雪山里最温暖的地方。
现在是祁连山的盛夏,也是雪山中温度最高的季节,当太阳从山头上最先跳出时,心情一片美好,那金黄色的温暖瞬间传遍全身,浑身充满了信心和力量。远处几块巨石边稍微平坦的地上生长着几块绿草,还开着一些小小的碎花,低矮的花似有似无地呈现出一丝淡淡的蓝色,让整个雪山在冷默中增添了几分妩媚。我想爬近点看看是不是真实的色彩,但被扎西阻挡了,他说在雪山里走路不能随意消耗一点体力。四周全部是坍塌的碎石,整坡的青褐色岩石让我们走一步倒退两步,遇到大点的石块绝对不能踩踏,只是轻轻的一推,便会扬起滚滚尘土飞向深深的谷底,脚下的碎石也开始流动,泥石流般让人胆寒。山谷下的那条河已经失去了雪花飞溅的涛声,羊毛线般细细的在阳光下泛起一道银色的光。早已经没有路了,前进的脚步一次次被岩石阻挡,绕行要付出很大的体力,汗水湿透了衣裤,行走时感觉不到什么,只要停步休息,风吹着衣服刺骨的寒冷。
我们在一块稍平坦的岩石边停步。扎西从背着的汗头(用褐子制的背包)里取出昨天准备的手抓羊肉、烧壳子和青稞酒,他用腰刀从羊腿骨上削下大块的肉,就着烧壳子喝着青稞酒,身上充满男子汉的气魄。扎西讲在雪山上不能喝矿泉水那样的冷饮,只有手抓羊肉冷吃比刚刚出锅香,他每天的早饭就是酥油奶茶和冷羊肉,冷羊肉叫冰抓,在雪山中领略这样的美餐真是一种物质和精神的享受。还没有收拾好东西,一阵风刮来细细的雨水,雨丝绸一样的细密,柔软得感觉不出是在落还是和风一样飘荡,脸上滑油油的冰凉,我们赶忙钻进岩石下的石洞子里,全身还是被淋了个透。
森林已经全部消失,也没有了一点点的绿色,山峰越来越陡峭,我们已经来到雪线边缘。雨后的太阳又温暖了许多,几朵雪莲花在阳光下顽强地开放,也许是冰天雪地中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娇美,花的颜色远没有歌曲中唱得那么洁白动人,只是灰白的一种淡雅之美,孤傲地陪伴在雪山身边。跟着冰雪上什么动物留下的一条淡淡的灰尘,我们爬上了雪山的峰顶。放眼望去,万千雪山尽收脚下,群山海浪般翻滚着向我涌来,金色的阳光在每一座雪山上闪闪发光,天空透明的湛蓝,空气中散发着雪的寒冷和甘冽,喝了青稞酒一样让人陶醉。扎西对着群山喊:“我是裕固人。”每座雪山都在回应,久久不能平息。面对着雪山,他给我讲了自己成长的艰辛,我也第一次看到这个满头卷发,浓眉大眼的裕固族汉子岩石般褐色的脸上开心的笑容。在我的眼里,他就是雪山上飞翔的一只孤单的雄鹰,像王者一般无助,用坚定的信念放牧着自己并不宽裕的日子,绽放出别人感觉不出的牧羊人的火热情怀。
雪山上一切瞬息万变,不知道从哪里忽然飞出几团黑云,紧接着雨雪就向我们疯狂扑来。我们是两块无力躲藏的石头,在风雪中颤抖着站立在山头,扎西的手紧紧抓着我,冰冷已经把心穿透,但抓紧这只岩石般坚定的手,我十分踏实,它传递着一个走过风风雨雨的人才会有的自信。我高高抬起头勇敢迎接着猛烈的风雪。寒冷从肩头匆匆掠过,天的尽头照射出几束太阳的光芒,穿透沉重浓厚的云层。此时,一望无际的雪山全部被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蓝色之中,那种蓝是一种让人迷醉的蓝,是一种穿透双眼直扎心头的蓝,与雪完全融合在一起,漫山遍野,层层叠叠。那梦一般的蓝缓缓向我的面前飘来,雪山失去了高大凶险的形象,在淡淡的蓝色中似醒如醉。我和扎西都热泪盈眶,风还在不停地刮,但我们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当找到梦中那片蓝色,我觉得完成了上苍托付的一种承诺,其实我们一次次远行都是在完成心的承诺,不为得到什么,能把心留下就是最大的幸福。
在飞往兰州的飞机上,我也看到过这种蓝。从张掖起飞越过祁连山时,正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绵绵雪山被透过白云的阳光紧紧拥抱,一望无际的雪山闪耀着淡淡的蓝色,那是一种气势恢宏的蓝,像苍茫大海迎面扑来,那是一种高傲孤独的蓝,眼前的世界单纯到只有这淡淡的蓝色。我听不到飞机滑翔的声音,感觉是一叶小舟在大海上漂荡,漂漂泊泊似走非走。此刻,太阳也不能打破这淡蓝色的梦。
我经常走过瓜果麦香的银武威、水天一色的金张掖、大漠孤烟直的嘉峪关,只要行走在千里丝绸之路上,抬头祁连山便永远高高地站立在身旁,白雪皑皑绵延不尽,与断断续续的驼铃声肩并肩走向远方。祁连山主峰素珠琏雪峰孤独地穿透厚厚的白云,我不知道在全国雪峰中祁连山雪峰应该排名第几?我去过滇藏交界的梅里雪山、青海玉树的尕朵雪山、新疆托木尔雪山、喀喇昆仑乔戈里雪山,与这些雪山相比,祁连雪山除了震撼,更多的是一种默默的奉献,如一位饱经风霜的清瘦诗人,用孤傲苦寒的气质,牧羊人般坚定守护着丝绸之路的过去和未来。只有在这里,我才能深切感受到祁连雪山传播着一种生命的力量,用全部的心血让绿色占领戈壁雄关,让大漠月牙泉思念成一滴爱的泪花,用自己满头的白发养育出一片生命的绿色。
雪山下的沙龙掌上走过一群祁连马鹿,个个流动着肥膘,踩着自由的脚步放飞心情。其实雪山中的牧人生活是十分清苦的,一碗奶茶、一碗青稞酒就是生活的全部。但汉子们的心单纯到为一只倒下的花鹿就泪流满面,他们有祁连雪山一样的高大身躯,同时也有黑河雪水一样细腻的情感。在远古干燥的西风中,一支从古城长安出发的驼队穿行在丝绸之路上,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扎疼了我的双眼,一片片草地在阳光下消失,我想起了清澈如雪的黑河水,这条全国第二大内陆河,用执著的爱走进巴丹吉林沙漠之中,和千年不倒的胡杨一起成为历史长河中古老的传说。从此,沙漠中居延海睁大蓝色的眼睛守护着一片片生命的绿色,茂密的芨芨草淹没了一座座古城和烟燧。征战的呼喊声跌落祁连雪山的沟沟壑壑,山崖上千疮百孔曾经的狼烟被纷纷忘却,演变成一个个民族交融更替的故事。于是,匈奴、回纥、蒙古一个个强大的中华民族成为祁连雪山遥远的回忆。
今天,一支裕固族送亲的马队在夏日塔拉碧绿的草原上走来,身穿绿色长袍的新娘用鲜红的头巾遮挡着娇羞的美丽,肥壮的羊群缠绕着飘动的白云,歌舞声中年迈的阿瓦(裕固族语爷爷)用手指向蓝天、指向草原、指向美丽的新娘,然后高扬银碗中的青稞酒撒向洁白的祁连雪山。每一个成长在雪山下的牧人都深深印上祁连雪山的影子,祁连山特有的海拔、地理、生态、历史、文化,让裕固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语言、风俗、性格、生活,让一个人口仅万人的民族名扬世界。裕固人骨子里流淌着雪山的血脉,无论任何时候都传递着祁连山一样的精神。每一座雪峰高高耸立的鄂博,每一道峡谷挂满的吉祥哈达,都是裕固族牧人对祁连雪山深深的敬畏。
我一生都在仰望祁连雪山,我也用一生追逐雪山那淡淡的蓝色。今天,我又一次走进祁连雪山,大雪纷纷扬扬而来又静悄悄而去,像一场人生精彩的演出,我是这场戏中一粒小小的雪花,在某个角落孤独地舞蹈。当阳光从云间穿过,雪山一片淡蓝。我知道, 只有雪山迎来太阳穿透乌云的时候,我才能与淡蓝色的雪山相见,那是祁连雪山播种在我心中永远的梦想。
责任编辑: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