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
2019-06-22曲德君
曲德君
屋檐下那个存在了38年的燕巢空荡荡的,燕子又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
快晌午头了,她左手拎个小马扎,右手端着一罐中药渣子走出家门,像往常一样把药渣倒在铺满白雪的窗根儿底下,并虔诚地用脚在上面踩了又踩。他对她说,把药渣子倒在门前的公路上,让人踩车轧,这样就能把病带走,可她总觉得那样做不安心。
她知道他这病是不治之症,但她心里还是有个盼头:等他好点儿了,一起去广西看女儿。
俩人快三十才有的女儿,女儿打小就喜欢绿军装,1978年,刚过完18岁生日就参军去了安阳,在某师部医院当护士。
她放下药罐,用皱巴巴的双手把小马扎架在门口,摸着,慢慢坐上去。
冬日暖阳,抚摸着她历经80年风霜雪雨的脸,微微隆起的背,像门前小河上的拱桥。她抬头望望房檐下的那个燕窝,自言自语道:“小燕子开春又该回来了。”
院门外几步之遥是村公路,女儿参军走后,俩人就这样默默地倚靠着,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起望着这条人来车往的公路,幻想着有一天突然看到女儿从车上蹦蹦跳跳地下来,张开双臂飞到自己身旁撒娇。
可如今,女儿再也飞不回来了,她和她的许许多多兄弟姐妹们,永远长眠在祖国的南疆大地上了。
记得那年清明节刚过,家里来了几位军人和乡政府的领导,一纸《革命烈士证明书》捧在一名四个兜的军人手里,上面写着:林红燕同志,在对越自卫反击作战中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一九七九年四月五日。
晴天霹雳!她蒙了,他迅速伸出双臂紧紧抱住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的她。
1979年2月17日,在中越两国边界线上,万炮齐鸣,中国军队对越自卫反击战拉开了序幕。
随着我军在广西边境撕开一个口子,林红燕所在的卫生队随师医院前方救护站南下进入越南境内,她们的唯一任务就是及时抢救从前线战场上运送下来的伤员。
一天夜里,救护站遭越军偷袭,当时林红燕正在给一名伤员包扎伤口,敌人的一颗手榴弹扔进了伤员区,拣起来扔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林红燕大喊一声:“危险!”猛地扑了上去,用自己娇小的身躯死死压住冒着青烟的手榴弹……后来战友们在林红燕的骨灰中用磁铁吸出87块弹片。
她用颤抖的双手接过《革命烈士证明书》,嘴里喃喃道:“燕子,燕子,燕子……”
面对当地政府送来的500元抚恤金,她知道这500块钱咋说也能买头耕地的牛,可她却说:“孩子为国捐躯了,做爹娘的哪个不悲痛?但大小轻重我们能分清。这钱我们不能收,要给就给村里小学的孩子们用吧。”
这一年,他49岁,她48岁。
这一年,她家的屋檐下多了个刚筑的燕巢。
村里特意为他们办理了五保,翻盖了瓦房。随着年岁越来越大,他们又被村里劝进了乡敬老院。可時间不长,她推说吃住不习惯,和他又回到了那间有燕巢的瓦房,说住火炕舒坦,离公路近,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车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燕子。其实她是觉得不能因为女儿的事老占着公家的,女儿是女儿,他们是他们。
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前段时间一直吵吵周身无力,腹部痛,吃点东西就发胀,去医院检查得知是胃癌晚期。她没敢告诉他,只说是胰腺炎,能治。村里把他送到省城最好的医院,可不长时间,她对村干部说药费太贵,不想给国家添累赘,加上不忍看他做化疗时的痛苦样子,开了一些中药,又回到了村里。
熬中药是她每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然后服侍日渐消瘦的他趁热喝下,安顿他躺下后,她独自搬个小马扎到院里一边晒太阳,一边望着门前车来车往的公路。
一晃快到2017年的农历年三十了,那一年的冬天嘎嘎冷,大雪下了厚厚一层,几天都没有开化,院子里除了中间一条铲出的小路外,其他地方白茫茫的一片。她照常喂他服下中药汤,嘴里不禁叨咕:“老头子,快点好吧,好了我们可以去看燕子呀……”
他突然眼放亮光,躺在炕上“嗯嗯”地答应着。
“老婆子!老半天了,你在外面干啥呢?”
屋里传来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今天他突然来了精神:“老婆子,来,扶我去外面看看雪。”
她乐坏了,忙起身回屋扶着他一步步迈出门槛。可他刚跨出门槛没走几步就停住了——他发现窗根儿下雪白的地上,褐黄色的中药渣铺满了一地,在洁白的雪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再看看她脚下的棉乌拉,鞋底满是中药渣。他忽然觉得眼睛里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动,忙抬起右臂挡上。“进屋吧,进屋吧,不看了,不看了……”
“咋的啦?老头子,不是你要出来看看大雪的吗?”
“这雪太刺眼了……”
“死老头子,就你矫情,事儿多。”随他进了屋。
没出正月,他走了,走时正好87岁。她站在他身边哑哑地哭泣:“不应该呀,不应该呀,咱们说好要去看看燕子呢……”一周后,她也随他而去。村干部为她入殓时,发现她穿戴整齐面带微笑,像熟睡一样。
一年后,老两口的坟头上飞来一只燕子,绕坟三周落在青草鲜花的坟头上,几分钟后,嘴里衔着一枝迎春花向南飞去。从此,她家房檐下的燕窝里再也看不到进进出出的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