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家的牧场
2019-06-22南泽仁
南泽仁,藏族,四川九龙人,甘孜日报副刊责任编辑,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班第21期学员。有散文、诗歌、小说等见于《民族文学》《散文》《人民日报》《文艺报》等报刊。2015年散文集《遥远的麦子》荣获全国“孙犁文学奖”优秀奖。2019年散文作品《炉火边的夜晚》获得第四届西凤杯全国青年散文大赛金奖。
忙碌的早晨
晨光从木屋顶上的几道缝隙里细细地探照进来,宁卡围着钢炉灶边窸窸窣窣地做早饭,大茶已煮沸,满屋清香。雍贝还在深睡。
我走出木屋,朝着流动的水声去梳洗。三五只翠绿的鸟儿立在插入溪水沟里的一截木槽上低头饮水,抬头鸣唱,见到人影,扑棱棱几声坚硬地投向了不远处的一片浅树丛里,没了踪迹。一层薄雾正从牧场后方皱褶起伏的山顶漫溢下来,湮没了黛青色的山石、绿色的小杜鹃树丛,接着湮没了整个牧场,眼前一片空茫,耳边只有溪水婉转奔向远处的玲珑之声。我蹲下身,把手伸进溪水里,有雪水融化的沁凉很快就冷冽到了骨头里,再往深处,就触摸到了一群光滑的圆石。浸泡久了,溪水开始变得柔软温暖起来,掬一捧洗脸,那清爽仿佛能使我一眼透开眼前的云雾,看清那些停立于山顶石砬之上的灰色獐子和树丛深处悄然打开的紫色贝母花,花瓣上星星点点的白是它与生俱来的喜色。
从缥缈的白雾中摸索回木屋,围栏里传出“啾啾啾”的声音,我站围栏边上看去,扎巴正在招呼一头奶牛舔舐手心里的玉米面,他的另一只手就将一段毛绳套牢了奶牛的脖颈,顺势将它拴在面前的木桩上。扎巴提出一只木桶放在奶牛身下,接着去坐在边上一块光滑的圆石上,头抵牛肚开始挤奶,一起一落的手势,一股股雪白的奶汁就注入了木桶,声音丰实有力。等到奶汁注入木桶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轻的时候,扎巴从奶牛身下提出木桶,解开木桩上的毛绳放了奶牛。奶牛仰头朝着若隐若现的乳养圈门 “哞”一声,一头牛犊雀跃而出,一口含住奶牛身下松软的奶头,一下又一下地顶撞,直到嘴角溢出丝丝奶汁。扎巴又从腰间的毪子筒包里取出一把玉米面递向另一头奶牛,引它前来挤奶。几米远的木桩下,南杰身着显耀的降红藏衫,召唤一个叫达瓦卓美的名字,一头蓄着刘海的奶牛便走到了她面前,南杰喂它玉米面,抚摸它的额头安抚它挤奶,看到围栏外的我,她露出了明媚的笑,那笑远比普拉斯托夫的画作《牧场》还要出色。吉美披着阔大的氆氇褂子守在乳养圈门口,等待挤奶完毕的奶牛呼唤圈中的孩子,并准确地放出它们。其间,有小牛犊想要提早出圈,吉美就会拽住它脖颈上的毛项圈硬拉回圈里等待,直到小牛们全部被各自的奶母牛唤走。
挤完数十头奶牛,太阳照亮了近处的草地和远处的山林。宁卡走出木屋去接替吉美,把围栏里的所有牦牛赶往一片倾斜向下的山地,它一直伸进了一条峡谷里,谷底豁然托举起猎猎大山,单调的,宁静的,明朗的天空像梦般轻轻地睁着。
我从围栏上提回满满一桶又一桶牛奶轻放水缸边上,奶汁在木桶里微微动荡着丰沛的光泽。南杰煮开一锅奶汁,盛入几只碗里,端起第一碗递到雍贝面前,表达对这个小小少年的爱重。雍贝在认真地剥着一根新鲜木枝,直到它像一条蜕皮的蛇伏在手中,才举起它在面前舞动,口里伴着几句刀光剑影的唱词。我们围坐炉灶边,南杰拉开灶下的铁抽屉,一阵烤麦饼的香味顿时逸散开来。南杰用火钳刨开一层凹凸有致的炭灰,逐一取出宁卡一早埋下的小麦饼,三吹三打后放入盘盏里,又从身后的橱柜里取出酥油盒子,用一柄尖刀去揭开一块麦饼的一面外壳,掏松里面的软芯放入拇指大小的酥油和少許盐,盖上外壳递给雍贝,说,这是最高级的“泽孔”(汉堡),请雍贝品尝。我们悠然缓慢地喝着牛奶,掰下小麦饼嚼食,那滋味在我心里升起了阵阵幸福以及感激。
扎巴吃完,从神龛的隔板下取出一个小纸箱,里面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盒子,他找出几颗止痛片丢进口里嚼,用一口茶水吞服后,抱起身后的铺盖卷出门了。南杰说,一次找牛途中,扎巴遭逢暴雨,脚底踩滑滚落山下颈椎受到重创,没有及时医治落了病根。早起晚睡就会头痛脑胀,厉害的时候会伴有轻微昏迷。隔壁那个石屋子清净,扎巴常去那里补觉就能恢复精神。
南杰开始为打奶做准备,她从木柜上取下反扣在几张新鲜塔黄叶上的木桶,里面盘踞着一根根木枝条(生长在高山上的一种矮脚盘香枝,剥皮后将枝条盘踞在桶内,防止倒入奶汁时飞溅出去,奶汁浸润枝条,久了就凝结起了一层奶皮,牧人称之为乳昔)。她将早上挤回的几桶鲜奶逐一倒入那木桶里晃荡一下,才倒进炉灶上的钢锅里小火煨热,盘踞着枝条的木桶则继续反扣在塔黄叶上,叶片会不断更换,以保持桶内的乳昔鲜美,那木桶的作用仿佛只是每天经历一场庄严的沐浴仪式。炉灶上的牛奶开始冒热气了,南杰“嗨卓”一声端下奶锅,从电视柜下拖出一个铁皮箱,提出内里笨重的铁器平放在铁箱上,又取出一个又一个铝制的部件组装,一台打奶机就庄重地立在了铁皮箱上。插入电源,头顶的电灯瞬时暗淡了许多,打奶机由太阳能带动着发出了嗡嗡的工作声。南杰用铜瓢舀起一瓢奶汁倒入打奶机顶端的钟状容器里,从机身上延伸出来的两个槽口就分别淌出了鲜黄的油脂与绵密和厚的白净奶泡,流进两口铝锅里。白色的奶泡流得细长,叮咚作响,油脂则缓慢无声。雍贝蹲在打奶机前新奇地看着它们周密的工作流程,见顶端容器里的牛奶快打完时,他接过南杰手中的铜瓢帮忙添奶,半瓢半瓢地添,南杰见他做事沉稳便放心地提上水桶出门汲水去了,我收拾炉灶边上的碗筷来洗。一锅煨热的牛奶全部添完,雍贝额头上冒出了几点汗珠子。南杰汲回一桶水,顺便在溪水边上梳妆妥当了。她把油脂积攒到水缸边上的一只木盆里,盖上了塑料薄膜。七月的青草还不茂盛,奶牛的产量便少,两天才能凑够一饼五斤重的酥油。又把奶泡端到钢炉灶上再次加热端下,盖上盖,放到炉灶边上盖上一层又一层羊毛毯子。
雍贝问南杰,它这是要睡了吗?南杰说,是的,睡三四个小时,醒来就成一锅酸奶了。雍贝和南杰的对话简单可靠,且彼此信任。
三四个小时,遍地的灯盏花在风中轻摆,奶泡在温暖凝结……
宁卡的礼物
下午的清凉安谧,青稞酒一般寂静。
南杰一层层揭开盖在奶锅上的牛毛毯子,打开锅盖,奶泡已经凝结成了白嫩嫩的酸奶,面上浸着一层淡绿的酸水。南杰用勺子沿着锅边舀起一碗酸奶请雍贝品尝,雍贝端起碗喝了一大口,皱起眉用了好几口来吞咽。南杰又在他的碗里放了一撮蔗糖,雍贝便再不吃酸奶,只用舌头舔舐酸奶上的蔗糖,口里发出了嘁嘁嚓嚓的咀嚼声。
南杰提出一只奶桶,在桶口放置了一个偌大的筲箕,又在筲箕上铺展一块洁净的纱布,然后一瓢一瓢往纱布里舀进酸奶,五六瓢后,她提起纱布的四个角扎紧在手里一圈一圈拧转,将纱布里的酸奶逐渐紧致成团,又用拳头按压,滤出酸水。待解开纱布,一个白如雪团的奶渣就做成了。南杰捧起奶渣放进一个用油布遮挡的木柜里,接着,她掀开了整张油布为我们展示入夏以来的劳动成果,上面一层是酥油饼子,方方正正有十来饼。下面一层是奶渣,顶顶圆润得山峰样美妙。
宁卡放牛归来,高唱牧歌的声音由远及近,走到木屋门口,歌声就止住了。他并不进门,只在一根木棍上挂起一只灰扑扑的野兔递进屋来,兔子全身松软,一双眼睛像黑水晶样通透明亮,唇边血迹斑斑。屋内所有的人看过野兔之后都齐齐地去看雍贝,雍贝被眼前突兀的情状怔住了,他收起嘴角的笑容,愣神后忽然大哭起来。南杰慌忙安慰雍贝,没有来由的责骂宁卡冒失。宁卡收回木棍提起野兔快步走进来看雍贝,雍贝双手蒙住脸泣不成声:“你们真的是太残忍了。你们住在这么高的山上,还做着这样的事情。”这么高的山上,人和动物生存都不容易吧,我这样理解了雍贝的话。原本想要给雍贝一个惊喜的宁卡,提著野兔一脸难堪地退出了屋子,只剩半截影子还落在门内。
南杰对雍贝解释,附近的牧人来格日切找牛,巧遇野兔就捕捉了,剥了皮丢弃,只带走了骨肉,宁卡捡回的只是一张皮子。雍贝睁大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证实门口的影子,南杰又对着门口的影子用立汝语呵斥,赶快把野兔拿到屋后去剥皮,燃一堆火把肉熏烤一下再谨慎拿回来,不要有血腥味。宁卡迅速闪离,雍贝慢慢止住了哭声。待宁卡处理完一切再进屋时,他先咳嗽了一声,暗示要拿着兔肉进屋了,南杰迅速从电视机上取下一摞碟片交给雍贝说,贝有文化,帮阿尺找一碟好听的藏歌,我们放来欢喜一下。雍贝接过积满灰尘的碟片,沉浸其中。宁卡提着烟熏过的野兔,像提着一截干树根,他快步进来以风的速度将它放到了钢炉灶上的木架里。做完这一切,雍贝还在低头找歌碟,他意外地获得了一张《金刚》,脸上露出了笑。南杰对我说(南杰不擅长汉语,只跟雍贝交流时才说半生不熟的汉语,其余时候都说立汝语),明天午餐,我们就用野兔炖当归,火炕过的兔子肉比鸡肉还要好吃,你们在这高山上生存,需要补充营养。为此,南杰还完整地说出了一句藏族谚语:飞禽莫如鸪,走兽莫如兔。
雍贝选中一张歌碟,自如地放入标注有“牧民定居工程”的播放机里,黑匣子样的电视屏抖动着人影,立在两边的音响就唱起了节奏明快的藏歌民歌:一对白海螺吹响了六月的传说,天上的次仁拉姆来到吉日措沐浴,布谷鸟的歌和白唇鹿的舞,都在赞美这人间仙境……
露水菌
一夜的小雨,早上住了。走出木屋,稀薄的空气带着朝露发出清冽、湿润的气味。雨湿的草地上,我看见几个圆圆的小东西紧挨在一起散发着白色的光芒。走近去看,是几朵刚冒出的露水菌,几天前我还在期盼着它生发呢。继续往绿莽里走,一簇簇、一朵朵洁白的菌子在空气中弥散着芬芳。我站在其中欢呼起来,在这与世相隔的高山之巅,喜悦丝毫不加节制。吉美提着竹篓子朝我走来了,说是屋后草坡上的露水菌朵朵更大。我们朝山坡上走,草梢花瓣上还挂着晶晶亮亮的露珠子,两头藏香猪在拱食人参果,见我们靠近,礼让几步又埋头继续拱食。
露水菌都藏在茂草深处,拳头样大,都是骨朵儿,午后,烈日照耀就会全部绽开。吉美一边采,一边用稚嫩的歌声模仿弹唱《阿格祥巴》,每一处婉转都像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创伤,更像焦虑。接连唱了好几遍,又起了一首《达布森森》,我们就已采了满满一竹篓菌子。几只大山雀也在不远处围着一簇露水菌啄食,叽叽喳喳地争吵,翅膀不停地扑扇着。提着满竹篓的菌子顺道去水沟边上清洗,吉美挽袖捞起水沟里的石头,围砌了一个高出水面的小池,我将菌子一朵朵放进水池里,它们打着旋儿地转,像盏盏盛开的莲花。吉美拨弄着清水问我:“大姨,我的歌声有没有歌手扎西尼玛的沙哑和沧桑?”我捡出水面上浮着的最后一朵菌子洗净放进竹篓里,水面上清晰映现出吉美菌子般光洁的面容,他在等我回话。我捡起一块石子投进池中,水面漾起了层层水纹,吉美的面容动荡着。我回,有的。吉美掬起一捧水,泼洒脸庞,平静的水面重新绽露出了他坦率自然的笑容。
提着菌子回到木屋,炉灶上的茶壶吹着嘶嘶的声音,是提示清茶煮沸了。吉美从橱柜里取了铜瓢飞快地跑出去,再回来时,带回了半瓢温热的鲜奶兑入清茶里。我洗米,在炉灶上焖一锅米饭,又拿着菜刀去柴房割腊肉。木屋外间的柴房顶挂着几对腊肉,角落的一张木板上堆放着几袋大米和面粉,两只麻布口袋里混装着五花洋芋和圆白菜。这就是我们储备在牧场上的全部粮食和蔬菜,足够我们吃上一个月了。割下一截腊肉用火钳夹着递到炉火里烧糊它的皮,然后浸泡在热水里洗净,放在菜板上一片一片地切下,烧过的腊肉外层晶莹剔透,里面的肥瘦肉红白相间。吉美蹲在边上提醒我:你切的是生肉。我说,今天做爆炒腊肉烧野菌汤。吉美看着我,眼神存疑,为这道强劲有力的菜名。
饭熟时,锅盖口发出了水分蒸发殆尽的声音,揭开锅盖,见米饭上布满了有致的圆孔。把炒锅放置在炉灶最大的圈口上,吉美赶忙在炉灶里添进几块木柴。火势旺盛时,把切好的腊肉倒入锅里,腊肉的白色肥肉受热后熬出了丰富的油水,往里放入几粒花椒、大蒜,再倾倒入竹篓里的露水菌翻炒,掺入两瓢清水扣上锅盖慢慢炖。木屋早已充满了惹人垂涎的香气,拴在门边的两只猎狗都忍不住叫出了冰锥一样尖利透明的声音,它们一直吐着舌头,唾液像冰锥融化了那样一滴一滴垂落。我用锅铲捡起两片煎焦的腊肉,我吃一片,一片递到吉美嘴边,他腼腆地张嘴吃下了。这情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流传在民间的一句俗语:“饿死的炊事员都有三百斤”。这话是实践后的真理,但这句话用在平均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40%的高原而言是不恰当的。南杰每天围着炉灶为孩子们做牛奶制成的各种美味食物,可是她和孩子们都很清瘦。还有木子,吃得不比孩子们差,它已经三周岁了,却只像刚出生不久那般瘦小,毛发暗淡。放养在屋后的两头香猪,每天吃人参果、酸奶水煮玉米面,吃了睡,睡了起来继续吃,它们也不会长膘。只有下山后,它们的肚皮才会一天比一天鼓胀起来。木子也是,下山后,毛发像焗油了一样光亮,走路也带着神采奕奕的傲娇。说到底,在这里人和动物吃下的食物都吸收成为能量,才有力气生存。再说,我上牧场有一周时间了,睡眠极浅,一夜一夜地看着木板缝隙外夜空,月亮落在树梢上薄而明净,山林散发着贝壳样的光泽,远处传送着清越的风声……白天,多走几步就能听到心要跳出胸口的咚咚声,呼吸也随之紧促不安起来。就只能围着牧场周围转悠,为南杰分担一些锅灶边上的事情。我一直想沿着牧场后方的那条倾斜向上的山道走上去,看看垭口上站着谁?有时候看他在朝牧场招手,有时候又背对着牧场眺望延绵起伏的远方。
菌汤的香气在屋子里飘溢,我端出靠在板壁边上的小方桌,准备吃早饭。吉美飞快地跑出门去唤雍贝。雍贝正趴在围墙上看薄雾下圈在围栏里的牦牛,它们看似混乱不堪,久了就知道了那种混乱其实是一种井然。雍贝回来说,阿尺还要挤六头奶牛才能吃早饭。吉美问,几十头奶母牛,你是怎么数过来的?雍贝回,牛圈里只剩下六头小牛犊了呀。吉美用手掌一把拍响大腿,表示豁然。雍贝扑通一声席地坐下,端起木桌上的饭碗夹露水菌子拌着米饭吃,吉美用汤勺舀了菌汤泡在米饭里深深地喝下了几口汤汁品味。木屋外,响起了南杰高喊吉美的声音,吉美放下半碗饭出去了。接着南杰、扎巴和宁卡提着满满的牛奶回来,他们放下木桶就来围着小木桌吃早饭,说是在围栏里就闻到了菌汤的香味。
吉美放牛去了,他饭碗里的菌汤冒着的热气在轻漾,漾出了碗沿。
到垭口去
牧场后方的那座大山并不像其它雪山那样雄厚,有一座峰顶或是延绵了几座峰顶,它看上去很薄,风吹的时候仿佛在动,峰顶上竖立着许多尖利的碎片,细看又像是打满皱褶的糌粑口袋。山脚下有一条路蜿蜒通向了另一座山的半山上,那里有一个垭口,始终立着一个人影,身后全是蓝天。
我和宁卡穿上了氆氇褂子,我们要去垭口上团牛。这是我上牧场后的第一次出行,我带上了手机,想顺道拍些景致。山路两旁树木旺盛,路上方的一片小杜鹃树抽出了簇簇新绿的嫩芽,树根托着漆黑的老枝干。我问宁卡,这片杜鹃是被火烧过?宁卡说,是采集虫草的人下山之前烧的,说是火烧过后的草坡再长出的植被会更加茂盛。我好奇,他们不担心火势蔓延烧了牧场?宁卡像地质专家那样指点坡上坡下说,都是乱石坳围绕烧不起来的。宁卡悠然地走在前面,迎合我缓慢的步子,不时去捡起一块石子抛向远方,石子逆风穿行,我听到了它呼呼飞翔的声音。越往上,心跳就越急促,呼吸紧缩。我要去垭口跟那人影会面,他会不会是我故去的亲人在此长久的等待我到来?这方高地快伸进了蓝天里,它是不是佛经里的彼岸?在这接近天界的地方,我一点都不怀疑自己忽然产生的奇妙思想。我加紧步子,心在胸口咚咚击鼓。宁卡在前方忽然停住,接着倒退到一块大石包后面观察起来,我跟过去,他把手指放在石头上,指向路上方石坳中间的一个点让我看。我从他的指尖看去,一片黛青色的石坳,像伏着一群深沉入睡的猛兽,其中凸起的山包是它们起伏的梦境。宁卡悄声说,一对雪猪准备出洞了,它们立在洞口张望,一只爬了出来,另一只也跟出来了,它们是要去觅食。这一对可真是肥大啊,足够喂饱四只老鹰了。你看它们头粗短,四只粗壮,动作却异常机敏,整个毛色闪着光亮……我说,没有看见。宁卡便捡起一块石子投向它们,让我准确地辨认。石头投出去就不见了。宁卡拍拍手上的尘土说,听到动静,它们又钻回洞中去了。
我们继续行走,穿过成片成片的塔黄,它们是那样蓬勃浩荡。呼一声,头顶滑翔过一大片云影,弧线样倾斜至石坳中,又徐徐升起,升起。宁卡说,遭了!接着一团黑影与之分离,垂直落下,那一大片云影随之落下就宁定了。我问宁卡,发生什么事情了?宁卡专注于石坳中,头也不回地说,刚才立在洞口的其中一只雪猪被老鹰盯上了。老鹰是雪猪的天敌,老鹰一直在石坳上空若即若离地盘旋,它是在用那双犀利的眼睛锁定土包中的雪猪,一旦雪猪出洞,它就会乘其不备打开爪子,像子弹样直击雪猪身上,抓紧它飞起,到一定高度时猛然松开爪子,雪猪就会被活活摔死。直到死,雪猪都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世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忽然就漆黑一片了。确定雪猪落气,老鹰才会飞落雪猪跟前,从容不迫地大吃起来。宁卡加以自己的生动想象对此描述之后,背过手继续向着垭口赶路。我在他身后唏嘘不已,生活在这高山莽林深处,动物都是在按照大自然生存的法则繁衍生息,每种动物都有它生存的权利,我无法以人类的意志为动物评判准则。或许存在就有其合理性,它们共同组成了奇妙的生态链。恰巧,我这双过度使用电脑的眼睛却没有看清这一切。但是我可以肯定,在许多个夜晚下班的归途中,我抬头看夜空,曾真真切切地看见了三枚上弦月重叠在一起,月亮就盛开了。说给谁都不会信,因为那是夜晚对我这仰望者的殊胜奖赏,令我陷入长久的喜悦与美妙中。如此,我又是幸运的。
接近垭口,路上方出现了一壁峻峭、重叠、突兀的黑岩,像走兽的牙齿样狰狞。我快步登上垭口,眼前展开了一块开满野花的大草甸,其中孤立着一座石塔。宁卡对着石塔磕头施礼后,背对着塔休息,那安静的样子像一直就在那里修行。我围着石塔逆向转经,细看塔身堆垒的石块,它们形状不一,有的面上刻有走兽的脚迹,人的掌印,还有花卉草木,是一场极简极美的记录。站在石塔前回望牧场,几间木屋精巧别致,安稳地长在大山捧出的掌心里,南杰穿着显耀的红衣从水沟边提着一桶水穿进木屋里,又走出来坐在屋檐下长久地遥看我们。她会不会也将我身后的石塔看作了人影,一个她等待了许久也等不到的人。
我的身后响起了一阵嘹亮的海螺之声,一声接着一声。宁卡问,是那座牧场在祭祀山菩萨?我停下,朝周遭大山望去,他也随我朝周遭打探。我这才取出衣兜里的手机,它还在不住地响起我为接收短讯设置的海螺声。宁卡低头害羞地笑了,眼睛眯成一线缝。他说,这地方能一眼看见县城边上的阿热寺和白马阿尺(姨妈)家牧场的进山路,还能接收到阿热寺的移动讯号。我俯瞰峡谷深处,一条山路如蜕皮的蛇一样蜿蜒穿入了两座山脚之间,半山上隐约有清淡的人烟。抬头远望,温暖、明亮的天空距离一座座峻峭的山峰是如此切近,它们延绵不绝好似一页页翻开的书本,掩卷之处就是建在华坵半山上的阿热寺,那是一处世外仙境:一条盘旋而上的山道掩藏在参天古木之中,修长飘逸的木流苏像一场迎送,机敏的松鼠在树梢上轻盈跃动,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云朵掠走了风。成群的藏马鸡一串串、一双双歇在树枝上,偶尔一声鸣叫是由衷的自由与欢笑。这番景象是我儿时朝拜阿热寺所见,曾有画匠将它描画在寺院墙壁上,与藏传佛教的绘画写实生动结合,留存了一道人间盛景。此刻,站在与寺庙遥遥相望的格日切,我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位俗世之人,却也像尊者巴基·阿热曲杰那样举手捧天高喊了一声:阿热!元朝时期,巴基斯坦有一位少年,得到一个梦的启示后,辞别父母,背上简单的行囊,唱着故乡的民歌作为沿路化缘的本领,几经磨难到达西藏萨迦寺学佛十年,拜上师多位,得法名巴基·阿热曲杰。因为天赋异禀加之勤奮好学,他在萨迦派学习了各种传承、仪轨,并达到了很高的造诣。可是他的梦境里时时会出现一片他前世里的山川、土地,令他惆怅牵挂。于是,他拜别众师随心灵指引踏上了茫茫康藏高原,一路弘法。历经艰难,终于在不惑之年那年来到了九龙县呷尔镇华坵村,见到了他梦中萦绕的故土。他的心情是那样畅快舒适,不禁伸出双手高呼,远山林中传来了回音:阿热——他连续不断地自语道:好,就在这里建造阿热寺。于是,他只用了一个秋季便建成了华丘古刹,完成了与生俱来的使命。空旷辽远的大山并没有回应我一声:阿热!所以,这地方依旧是牛群遍布的格日切牧场。
我的脚下是一片蓝莹莹的龙胆草,它们欢欢喜喜地一直开到了山下。宁卡随着花开的方向去山下团牛,我落坐花丛,打开手机翻看那些海螺之声传送给我的短信息:“问安,泽仁”“阿姐,你去哪儿了”“已离开。愿笔力雄健,岁月静好。”……山顶又开始起雾了,远山近影缥缈不已,石塔真像个人影,我在心底里暗自叹服。牛群从山下的弯道上走来,宁卡走在牛群后,头顶着两张硕大的塔黄叶,我退到石塔后方避让牛群,它们没有按照转经仪轨,水波般柔软地漫过了石塔。宁卡从头顶上取下一张马蹄叶戴在我的头顶,我们跟在牛群之后朝牧场走去。我从肩头回望那石塔,它是那样的寂静,我生怕它会说出一句挽留我的话来。宁卡也回望石塔,他说,格日切的每个垭口都有一座这样的石塔,它们顶上那块石头都是河谷地带的暖石,所以看上去像人。听说,这些石塔是一位骑羚羊的喇嘛筑造的,他是一位还俗喇嘛,因为不愿被寺庙的清规戒律束缚。他离开的时候,从寺庙的壁画上吆喝下一头健硕的羚羊,骑着它四方云游。羚羊引领他到了大雁子牧场,他就留在那里捡水木耳果腹,等待雁阵从蓝天上一次次滑翔而过,羚羊便驮着他去追赶到挎及牧场。他喜爱那里的草原和海子,就停留下帮忙那里的牧人放牧,看白云在海面上变幻,鱼群穿入白云又游进海底。厌倦了便拂袖而去。格日切是他停留最久的地方,他说,这里整日云雾弥漫,像走到了天界,只是山上的垭口像月食令他满怀忧伤。他就一边放牧一边在各个垭口上筑造起大大小小的石塔补缺,不知何时,便又悄无声息地骑着羚羊离开了。格日切的石塔无论风吹雨淋,从来不会生长苔藓,仿佛是为了记住这里曾来过一个骑羚羊的喇嘛,他离开的时间并不久远。宁卡在这牧场上生活了十六年,早已懂得一件事情逐渐成熟的准备过程就是一场仪式。宁卡继续说,原本格日切的牦牛总会被一群群突如其来的豺狼宰杀,自从有了石塔后,牧场上再也不见豺狼出没了。倒是白马阿尺家的牧场,经常被豺狼突袭,我和阿爸帮他们在牧场上设立了好几处围捕陷阱,听说捕获过两只豺狼,四颗狼牙就挂在舅舅仁青的脖子上。
牛群归栏,小牛犊们紧跟在奶牛脚边,不情愿回归到乳养圈,它们眼神躲躲闪闪,宛如天边升起的星子。吉美站在乳养圈门口甩响皮鞭,几头脖颈上带着牛毛花的小牛犊踩着灵巧的步子走进了圈门,它们已逐渐懂得了秩序井然。
回望垭口上的石塔,他静静地看着牧场上的一切……
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