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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线

2019-06-22梅尔

西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鸡仔奶奶家电视机

梅尔

乌奶奶告诉我,她和女儿已经三年多没看电视了!说的时候她举起三个手指头在我眼前比划着,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像三个犯了错误的士兵一样立在我的眼前,低头弓腰,一副认错的模样。乌奶奶的手指头已经弯曲了,整个手干瘪、黑瘦,还很粗糙,每个关节打弯的掌心里,都隐隐约约地藏着皴裂的口子。我看了看她的手指头,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五十多岁的残疾女儿,然后伸出手拍拍旁边桌子上的大屁股电视机说:“乌奶奶,你放心,今天通讯公司的工作人员从市区上来了,我专门请过来给你看这个电视机的问题,现在用的线路和原来的线路不一样,所以你的电视机才黑屏。我让人家看看再说,等把线路接好了咱们再商议买电视机的事情。”听我这么说,乌奶奶瞪着一双得了轻度白内障的眼睛说:“我相信你,以前我的事情都是杨书记操心,现在他走了,你们就得给我操心。我电视机的事情找别人没用,他们都不给我办,只有找你们了。我和姑娘已经三年多没看上电视……”乌奶奶还在我耳边唠叨着什么,而我的眼睛却又一次看向了她身后的残疾女儿。

乌奶奶的女儿在三四岁的时候得小儿麻痹残疾的,此时她正努力将脑袋探过来,想将我和乌奶奶的谈话听得更清楚一些,好确定自己什么时候能看上电视。

我的胸口贴着乌奶奶半个月前给的三千元钱,已经十几天了,那时间和温度足够可以抱个小鸡娃出来了。我一直没舍得花,说确切一点是没舍得替她花。因为我确定不了她的电视机看不成到底是机子的还是线路的原因。

半个月前她给我这三千元钱时,曾兴高采烈地和女儿一起比划着,说想要个成年男人刚刚能抱住的拳头一样厚度的电视机,并说一定要超过她屋后一墙之隔的儿子屋中的那个。为此,我专门跑到她儿子嘎才家去看了两眼,根据嘎才家电视机的牌子和大小估摸了一下要给她买个什么样的电视机。

说实话,我很同情乌奶奶,尤其是同情她三年没看上电视的这件事。她始终没弄明白一墙之隔的她怎么就收看不了电视,儿子的大彩电每晚上能唱到十二点,那些炮轰枪鸣的抗战电视剧,每天晚上也能响到半夜。而她的电视机三年前哑了后就再也没响过,连图像都没闪过,每次打开都是雪花,再调频道还是雪花。乌奶奶没办法,就把村书记叫来了,想让他倒腾一两个台出来。村书记拍了拍电视机后摇摇头说坏了,看不成了。然后悄没声息地出了门。乌奶奶告诉女儿说电视机坏了,等有钱了去买台新的。

开春的时候乌奶奶买了三十只鸡仔喂上了,还给女儿说等到秋天的时候她的鸡仔就长大了,是公鸡就卖了,是母鸡就等着下蛋。总之,这鸡她是不能白养的,说啥也要从这三十只鸡仔的身上倒腾出一台电视机来。

这个事情是乌奶奶的邻居给我说的,邻居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并不看好乌奶奶,总认为乌奶奶靠养三十只小鸡仔买一台电视机不太可能。村庄里养鸡仔的人家多,养三十多只鸡仔的人家也不少,也没见谁家靠这个买上大彩电的。我倒觉得乌奶奶的想法可行,一个六七十岁的农村老太太,能有这个想法,不可小觑,要是年轻上二三十岁,当个致富能手一点问题都没有。

我揣着乌奶奶的钱去了一趟村长家,又去了一趟书记家,并把打算给乌奶奶买的电视机计划拿出来跟村长和书记商量。村长避而不谈,书记说这个家的情况比较复杂,叫我还是等一等再说。

我对这两个人有了看法,虽然这个看法就那么一点点,可还是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我作为第一书记,谁家的事情都可以等一等再说,乌奶奶家的事情怎么能等一等呢!乌奶奶是我们村唯一的一个建档立卡户,虽说村子已于半年前退出了贫困村,可乌奶奶依然是我们帮扶的重点对象。再说上级部门也时常来检查,万一哪天检查到乌奶奶家得知这个情况,那不就惨了。我们所有的成绩岂不是让乌奶奶的几句话给否决了。尽管村长和书记让我等等再说,可我一点儿都不想等,他们既然不给我建议,我就自己拿主意,只要按照乌奶奶的要求接通电视,我也算是在今年的脱贫攻坚战中又干了一件实事。我想村里的脱贫攻坚战能否打赢就得靠我们驻村工作队一件实事一件实事地去干,直到干出个功德圆满。

乌奶奶为了看上大电视已经费心地把开春时候抓的小鸡仔全部养大了,并且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已经卖出去了。我怀里揣的这三千元钱中有一大半是她卖了鸡的钱,另一小部分是她的养老金。想着冬天娘儿俩围坐在炕上一边喝着奶茶一边看电视,那是多惬意的一件事情。

我不能告诉乌奶奶外面给她倒腾收视线的人是我从半路上截来的,那样会让乌奶奶看不起我。乌奶奶会认为她掏钱了我还连这个事情都办不好,除了说明能力有限还能说明什么?她当然不知道现在的规定多么难缠,就说开通个电视收视线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还得要本人亲自去办理,要拿着身份证到营业厅去验明正身,才能给你办理接通手续,施工人员也才能拿着派工单去施工。乌奶奶肯定去不了营业厅,市区离村庄一百多公里,就算我開车带她去,她也走不开,她走了残疾女儿怎么办?还有那几只没卖出去的老母鸡怎么办?现在已经是初冬,第三茬枸杞基本上都收完,村庄里的好多人开始准备到城里去窝冬了。要是在夏天,她可以将自己的残疾女儿托付给别人照顾两天应该不成问题,可现在就不同了。再说我也不愿意带她到城里去,一百多公里路程,七十多岁的人,万一颠出个好歹来,我怎么给她儿子交代?虽然儿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和她摆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可真要是出了事,前来做主的人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站在我的面前。要不偌大的院子中间不会打上那堵墙,乌奶奶的土坯屋也不会坚持到去年乡政府危房改造计划中的头一号。我知道乌奶奶是个很好强的人,可她的好强在跌宕不平的命运面前,反倒让她的生活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困境。

就在我刚刚底气十足地说“你们娘儿俩马上就能看上电视了”没一会儿,通讯公司的工作人员哭丧着脸走了进来,看着乌奶奶屋中的电视机说:“电线杆子上的每个大盒子里只能装六条收视线,乌奶奶家附近的几个大盒子都已经装满了收视线,所以我们无法给乌奶奶接通收视线。”通讯公司的施工人员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缠线收拾他的工具。他今天是给邻村村委会来移网线的,早晨给邻村干活的时候我就守在了跟前,并说了一大堆的好话,这才动员人家来给乌奶奶破例接这个收视线。

听他这么一说,我愣住了,这个情况我可是一点儿都没想到,怎么会是这样呢?我半张着嘴愣愣地看我的搭档,那个不善言谈的小伙子,不知道该怎么给乌奶奶说。乌奶奶和她的女儿像明白了什么一样,脸上立刻涌上了失望。乌奶奶的残疾女儿“哇”地大哭起来。刚才还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那种喜庆气氛顷刻间无影无踪。

一切成了定局,乌奶奶的电视是看不上了,贴在我胸口的那沓子钱也注定是抱不出鸡娃来的,得原封不动地回到乌奶奶的手里。我像是做了一件坏事一样悄悄从乌奶奶家退出来,不甘心地望向乌奶奶家附近的那根电线杆子。杆子上扯出了七八根线,它们又扯向了四面八方。其中一根线上落了两只麻雀,一大一小,它们俩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悠闲自在地晒太阳。我忽然想起刚才我进乌奶奶家之前,通讯施工人员和驻村干部正在搭梯子往电线杆上爬。才短短半个小时,事情就这么尘埃落定了,那里已经落了两只麻雀,看样子,它们像是母子俩,那么亲昵地偎依在一起。人类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比如乌奶奶和她的儿子。我心里这么胡乱地想着环顾四周。

乌奶奶和她的儿子共用着一方院子,只是原来院子中间砌了一堵土墙,儿子家一溜儿的砖瓦房窗明几净,院子里也整洁有序,花圃里已经枯黄的花草所剩无几。而墙这边的院落破败和杂乱,虽然房屋是去年乡政府给新盖的,这个院子没有大门,我们是从半截土墙和柴火堆起来的那个豁口进来的。乌奶奶很少出门,她的残疾女儿更是一年出不了两趟门。所以这个豁口就是留给我们走动的。

听乌奶奶说,这三四年里去她家最多的就是我们驻村工作队的成员。乌奶奶很想看到外面的人,更想知道外面的事情,可她现在连电视都看不上,怎么了解外面的世界。村庄在农牧区结合部,自从七八年前种植枸杞开始,村民们整个夏天都忙得颠三倒四,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来乌奶奶家串门闲谈,这娘儿俩唯一的乐趣就是看电视。可现在……忽然,我心生一计,激动地说:“我有个办法,不仅能让乌奶奶看上电视,还能让她省收视费。”“啥办法?”已经收拾好东西的通讯公司施工人员问。“并线,从她儿子的收视线上并一条线进去,这样乌奶奶不仅能看上电视,还不用交这几百元的收视费,就是不知道这个办法你们公司容许不?”

通讯公司施工人员抬头看了看落了两只麻雀的那根网线,又看了看扯到乌奶奶儿子家的那条线说:“可以,完全可以,我保证并线一点都不影响收视效果,但必须征得她儿子的同意。”通讯公司施工人员说着开始从车上往下搬工具,我赶忙拿出手机联系村长,打听乌奶奶儿子的手机号。

很快,我便拨通了乌奶奶儿子的电话,把情况说了,问他行不行?烏奶奶的儿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行倒是行,可得跟媳妇商量一下。”“我保证一点儿都不影响你的收视效果,你跟媳妇知会一声就行了。”我大大咧咧地说。可乌奶奶的儿子坚持要跟媳妇商量,让我们在院子里等他的电话。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我们几个人都还没有吃午饭,乌奶奶给我们倒的奶茶也已经没了热气,可我们一点都不想喝,也没有饿的感觉。太阳已经偏移了,斜斜地照射在大地上。迎着太阳光,我看见电线上晒太阳的那两只麻雀从从容容地飞走了,我想它们一定是回家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几个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我们担心乌奶奶的儿子不会给我们回电话,如果真那样,我会两头为难。我拿起手机死死盯着那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字。就在我数到三十多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乌奶奶的儿子打来的。他告诉我们说同意从他的网线上给他母亲并一条线,还请我们去他家看看电视机,说电视不知怎么了,有近一个多月看不成。我“嗯”地答应着,挥手示意通讯公司的人可以干活了。

半个小时后,乌奶奶屋里的电视里有了画面,我将贴在胸口半个月的三千元钱拿出来递给乌奶奶,说:“乌奶奶,这钱你留着,以后做其他的用处。今天这电视开通你不要谢我们,要感谢你的儿子和媳妇。要是他们不同意,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能耐也开通不了。以后要在村里多说儿子和媳妇的好,母子连心,你这儿子和媳妇对你还是好着呢。”

我们这次没有走豁口,而是拐弯从大门里走了出来。

刚走出大门就看见村支部书记从远处走来,见我们兴冲冲地从乌奶奶家走出来,他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我们问:“你们给乌奶奶接通电视了?”“接通了,你不相信?”“相信。但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我还以为你们得做好几天的思想工作呢。”我笑笑说:“她儿子没你们说得那么难缠,挺开通的一个人。就是耳朵根子软些,爱听点媳妇的话。”村支部书记听我这么说,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闹了十几年了,他们家的事情可是在村子里挂上号的,你们三言两句就解决了,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没完全解决,我看他们家院子里的那堵墙碍眼得很,要是推倒了,他们家的问题也就完全解决了。这就要看你书记、村长的能耐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跟搭档一起朝通讯公司的施工车走去。

我到南方培训学习了将近一个月,返回村庄的第一件事是赶紧去看乌奶奶。顺便给乌奶奶带去了两斤青菜,三斤西红柿。

村民们大多进城了,剩下的人家没有几户,情况跟乌奶奶一样,因为贫穷在城里还没有买房。

乌奶奶见到我时那眉眼里流露出了少有的喜悦,她没等我们开口问,就急忙说自己刚从城里回来没两天,这次病了多亏儿子,要不这老命儿就丢了。我一听着实被吓了一跳,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心口疼了,吃啥药都不起作用,那天晚上都快疼昏了,就试着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不想儿子半夜里来把我送到医院打了几天吊针,住院期间媳妇还给我们送饭。现在好了,这不还开了这么些药。说着给我们看她的那些药,是补血和治胃病的药,五六盒子。“不错啊,这次儿子做得还可以。”我看着那些药夸了夸她儿子,她听后喜滋滋地说:“就是,我本来没指望他,只是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没想到他还来了,带我去了医院……”。

从乌奶奶家出来时,寒风呼呼地吹,电线杆子上的那些网线摇来晃去,那架势像是要把整个村庄都扯到一起。高原的冬风像刀子一样,随着行走的步伐一下一下在脸上划,但我一点都感觉不到冷,反倒有股热乎乎的东西正从胸口往外冲撞。

责任编辑:邵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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