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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如雨

2019-06-22洼西

西藏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尼阿金寨子

洼西

1

清晨的河谷里没有一丝风,除了轻盈的扑扑簌簌的雪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往日寨子里那些牛哞犬吠,人声鸟鸣,此刻,都湮灭于突降的晨雪之中。

洛绒嘎坐在磨坊溪边,看雪花一片片飘到溪面,又一片片融于水中。母亲在家里等着他背水回家,但他却只想在这混沌的天地间,恬静的小溪边,一直坐到初雪把世界连同自己都深深埋进它的温暖里。

是的,初雪是温暖的。这种温暖,其实并不是带来了热量,而是让人的身体和心灵,都沉浸在巨大的静谧和安宁里,就像躺进了一只绵软的大手。

他知道不能让母亲等得太久,否则,她会拖着病体冒雪爬到土楼顶,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声呼喊,打破雪晨的宁静,惊扰邻里。自从父亲被人枪杀在虫草山上,只要遇到让她不安的事,她就会陷进莫名的惶恐中,直到等来下一个惶恐。

洛绒嘎背着木桶回家。小路已经被松软的雪覆盖,落脚下去,薄雪发出惊叫般的声音,抬起脚,印窝里瞬间便会积起一层水。洛绒嘎知道,这入冬的第一场雪,太阳一出,就会化掉。那个时候,如果不抬头看远山顶的残雪,清新而湿润的世界便像是经历了一场雨。

进了土楼,他把鞋底在木梯上蹭蹭,抓着扶手两步一格地爬上去。这种爬法,寨子里有个说法,叫“公鸡上楼”。快到顶的时候,背上的木桶像突然沉了许多,洛绒嘎脚下一闪,桶里的水也跟着晃荡,从堵着桶口的蒿枝间溢洒出来,湿了楼梯,也湿了他的脚。

2

进入厨厅,洛绒嘎把木桶里的水倾倒进铜水缸。母亲正俯身于灶膛前,一边添柴,一边鼓着腮帮往里吹气。听见倒水声,她用手抚着胸口抬起头来,接着,便是一串出自喉咙深处的压抑的咳嗽,声音里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尖利。

洛绒嘎心底那股初雪的暖意,被这咳嗽声冲得七零八落。他放下水桶,过去把母亲搀扶起来。突然,他有了一个幻觉,觉得扶起的只是一个空壳,母亲的魂魄还伏在灶膛前,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呢。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母亲似乎活在一格格刚刚逝去的时空里,无论手里做着什么,心思总是慢半拍。所以,有时即便在她脸上闪过难得的笑意,洛绒嘎也知道她的愉悦并不在此刻。这种错位的感觉,让他脊背发凉。

洛绒嘎打好酥油茶,母子俩坐下来吃早饭。母亲开始重复往日那些话,像背诵度母经般熟练。洛绒嘎耐心地听着。他知道此时,倾听是自己能给母亲的最大安慰。

母亲说没有男人比父亲冤屈,从无害人之心,那颗要命的子弹却偏偏在人群中找到了他。他的死是因为寨子关于虫草山的世仇,事情过了这么久,寨子里的“尼姑”们却全龟缩在家,就等着政府给个说法。

洛绒嘎明白,母亲口中的尼姑,是对没有男人味的男人们的诅咒。

她说没有女人比自己悲惨,失去了最可依靠的男人,正当需要挺住,却又疾病缠身,活着比死了还痛苦。那些远亲近戚,都不怎么上门了,就怕孤儿寡母给他们添麻烦。

她说没有孩子比洛绒嘎苦命,等不及长大,就要支撑起一个破碎的家。

最后,母亲长叹一口气,差点又激起咳嗽。她说:“孩子,你得记住,我们没有家仇,是全寨人欠着咱一条命,你永远都别想着自己去报仇。”

在梦里,洛绒嘎有很多次骑马挎枪,翻过交叠的林山和草丘,踏上茫茫寻仇路。他不知道该去何方,也不知道仇人是谁,寻仇路上只有跋涉,没有抵达。这是一个连做梦都报不了的仇。梦醒之后,洛绒嘎心里总会掠过一丝悲哀。

洛绒嘎想起了父亲,想起他古铜色脸上从不会褪去的笑。寨子里的人说那笑是长在父亲脸上的,好事坏事都笑,总一副没出息的样。但七十岁的老邻居阿尼刮刮却不这么看,他说一个人要能笑一辈子,就是最大的出息。他夸父亲像弥勒佛转世。

洛绒嘎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弥勒佛转世,但他知道,那颗隔着山谷飞来的子弹钻进父亲胸膛时,他脸上还挂着笑。这样,他真算是笑了一辈子。葬礼前,洛绒嘎聽见清洗父亲遗体的几个男人在议论。一个说满脸笑容的尸体很瘆人,一个说乐呵着死去不是谁都有的福气,另一个说这也许预示着死者的遗孀和孩子会平安幸福。

3

母亲还在唠叨。阳光从小窗射进厨厅,窗外几声画眉鸟的清啼,也和阳光一样明亮。看来,雪已经停了。洛绒嘎想趁着雪还没化尽,就去上学。他收拾了矮桌,从碗橱第二格取下村支书阿嘎卓托人从拉萨带回来的藏药,让母亲服下。母亲除了肺病,还有高血压,须隔日服一粒二十五味珍珠,病情加重时再加服一粒珍珠七十。

母亲服药时,阿尼刮刮进来了。他关切地看着母亲,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出门也别走远了,最好去村庙和老阿婆们唱唱经,说说话,等着孩子回家。阿尼刮刮说洛绒嘎给他讲过,如果母亲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就不读书了,独自一人翻过寨后的虫草山,去找仇人拼命。

这些话是洛绒嘎请阿尼刮刮说给母亲的。阿尼刮刮时不时会在洛绒嘎上学前登门,一遍遍给母亲说,有时会稍加变化,有时压根儿就是重复上一次。

洛绒嘎听阿尼刮刮讲过,虫草山的纠纷已经断送了不少人的性命,有时男人命断山野,会有想不开的女人自杀殉情。阿尼刮刮让洛绒嘎一定得看好母亲。

洛绒嘎有些困惑。他不理解那些失去丈夫的女人为什么不活下来照顾家小,非要选择自杀?

阿尼刮刮用手捋着他稀疏的白胡须,说:“也许,她们怕男人在那边走远了,急着去追赶吧!总之,咱这寨子里缺硬骨头的男人,却不缺烈性子的女人。从寨口的索嘎木桥上跳下去的,就有好几个呢。”

他说“索嘎”这个桥名是后来才有的,意为“挡命”。

阿尼刮刮讲了一个久远年代的故事。

玛依河上游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叫“巴乌”的寨子。巴乌是英雄的意思,寨子因一位英雄而得名。后来英雄被人害死,巴乌寨受到凶手的威胁,不敢把遗体安葬于故土,抛入了玛依河。这遗体不知漂泊了多久,最后漂到索嘎木桥下,被寨子里一群挖河沙的女人发现,打捞了起来,也没说回去叫来男人们,就地把他埋葬在河边草坡上。从此,英雄的刚烈气脉,彻底从抛弃他的巴乌寨消失,却附身于收留他的女人们身上,代代相传,经久不散。

阿尼刮刮抬头看向远方,叹道:“当时若是男人们打捞起那具尸体就好了!”

4

父亲刚死的时候,母亲茶饭不进,整日整夜地哭,嗓子哭哑了,眼泪也流干了。支部书记阿嘎卓安排寨子里的女人们轮流守着母亲,夜里也有两个人睡在母亲旁边,就是去楼下的牛圈里小解也有人陪着。

二十多天后,人们见母亲没有什么异动的迹象,慢慢就不再有人来守着了。

有一次,洛绒嘎去地里割喂牛的青草,从一地金穗上拂过来的暖风,把青稞地那头两个女人的交谈带到他耳边。她们议论的,正是母亲。

“看她那样,虽然也悲悲戚戚,但绝不会去死。”

“是的,她骨子里就不是个烈性子。从索嘎木桥跳下去,不是谁都可以做到的。”

“还是死者最可怜,一生的苦累都为家,没享上什么福,就去了那边。活着的家人,顶多哭上几天,闹上一阵,一切都会过去,该怎么活还怎么活。”

“瞧着吧,她还年轻漂亮,要不了一两年,就会找个男人倒插门。”

母亲的表现,似乎让她们感到了失望。日夜守护过母亲的她们,到底希望母亲活着还是死去,洛绒嘎一下心里没底了。不过,她们的话,倒也让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至少,她们也说了母亲不会去死。

没多久,脑海里闪过的另一个念头,却又把那石头搬回了洛绒嘎心上。

他忽然觉得,在人们的守护和照料下,母亲没有寻死觅活,甚至连一个寻死的姿态也没做出来,这不符合她的性格。难道她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避开人们的合适时机?

洛绒嘎忧心忡忡地找到阿尼刮刮,问他怎样才能阻止母亲寻短。一老一少两人坐在寨口玛尼堆旁的矮石墻上,从太阳落坡商量到星月当空,阿尼刮刮把黄牛角鼻烟壶里的烟粉都吸完了,才商议出一个差强人意的办法——用洛绒嘎的安危打消她自杀的念头。

对付一个伤心绝望的母亲,除了这个,见多识广的阿尼刮刮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阿尼刮刮第一次把和洛绒嘎合计好的话说给母亲时,她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死死攥住洛绒嘎的手不放,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除了深深的恐惧,什么也看不见。这让洛绒嘎的心窝里一阵灼痛,但也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觉得,为了自己,母亲轻易不会踏上那座挡不住命的挡命桥。

这一点,从母亲坚持吃药上可以看出端倪。她不仅按时服药,还从不忘把包药的印着藏文的纸片塞进灶膛烧掉,说是怕不小心踩到脚下,亵渎了天上管着字和药的神仙。

5

洛绒嘎出门上学,晒不着阳光的土楼墙角处,还有些积雪,而路上的雪,在人畜踩踏和日照之下变成了泥污。洛绒嘎踮起脚尖,蹦跳着穿过错落的土楼之间的狭窄巷道,很快就到了寨口。

寨口的索嘎木桥边,玛尼堆上的经幡被雪水浸湿,懒洋洋地耷拉在朽白的木杆上。木桥下的玛依河,载着一河剔透的翠绿,悄无声息流向远处泛着青光的峡谷。洛绒嘎知道,阿尼刮刮口中那些殉情的女人,就是从这桥上跳下去,让生命之火熄灭在美得令人窒息的绿里。

恍惚间,洛绒嘎眼前出现一个画面,一个衣袂飘飘的影子,就从木桥中央有些塌陷的地方,缓缓坠向河面。那影子,像极了母亲。这让他打了个激灵,一股凉气爬上后背。

他走上木桥,依着栏杆坐下来。一朵突兀飘来的云遮住了太阳,河面泛起细密的波纹。洛绒嘎的心绪也被天气罩入阴暗。母亲坠河的画面,再也无法从心里抹去了。他想哭。

人们把父亲从山里驮回来那天,他没有哭。当时,他只觉得自己迷失在一个隐晦的梦境里,老想出来,又老出不来。两天以后,当县公安局派来的民警摆弄完父亲的遗体(听人说还把父亲的胸膛剖开,取出了那颗子弹),寨子里的男人们把他捆缚好背向玛依河边水葬的时候,他感到身体里发出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一股钻心的痛楚,就从那绷断处漫向全身,眼泪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那一刻,对他最初的漠然抱有不满的乡亲都释然了。他们不遗余力地劝慰着他和母亲,女人们还陪着流了不少泪。阿尼刮刮抚着他的头,用老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有的悲悯口吻说:“可怜的孩子,这才醒过神。以后的苦日子还很长,可怎么办呢?”

安葬了父亲的第二天,年轻的乡长就带着几个民警来到家里。母亲发疯般揪住乡长的衣服不放。她哭嚎道:“上山之前,你们不是到寨子里开会,说会有干部跟到山上日夜盯防,你们怎么跟的呀?为啥把一个活人跟死了还给我?”

乡长尴尬地搓着他的卷发,任凭母亲拉扯,只把脸侧向民警们辩解:“我亲自带着工作组去的,说了无数遍不要越界采挖,他们非不听。那天是村支书阿嘎卓瞒着我们带人去的,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出了事。”

闻讯赶来的寨里人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骂开了。

“越界?莫非越的是你定的界?那草山自古就是我们的!”

“就怪你们这帮软骨头干部,只知道往死里管我们,腰刀都不许我们带上山,人家那边用的可是枪!难道他们那边就没有乡政府?”

“人死了这么些天,说是给个说法给个说法,说法到底在哪儿?”

“……”

乡长的脸胀得通红,不停地做着解释。但情绪激动的人们听不进去,把他推搡到了厨厅靠窗的角落。洛绒嘎搀扶着随时可能晕倒的母亲,看着身边叽叽喳喳的人群,突然感到有点好笑。

群情激奋的人们,像是在演戏,演给母亲和他,演给乡长一行,也演给他们自己。他想,如果这次死的是另一个人,父亲也一定站在眼前的人群里。当然,他不会骂人。

被民警们挡在身后的乡长不再辩解,脸上开始挂上不屑的表情。一口唾沫从人群里飞出,不偏不倚落在他的额头上。这让洛绒嘎想到了夺去父亲性命的那颗子弹。

乡长被激怒了,推开护在身前的几只胳膊站了出来,却又被民警挡了回去。他站在厨厅角落,指着人群回骂。那一刻的他不像是乡长,倒像个怒气冲天的孩子。一阵喧闹之后,民警们拉着乡长仓促离开了,有几个寨里人仍不依不饶地跟了出去。从厨厅的小窗口里,洛绒嘎看见乡长到了寨口,还回过头来和人们对骂,骂到最后双手蒙脸蹲了下去。

洛绒嘎想,乡长一定是哭了。洛绒嘎印象深刻的是乡长的这句话:

“这草山上的命案,是第一起吗?我当乡长才一年,过去的账你们怎么不去找那时的乡长算呢?以前你们打死那边的人的时候,哪次谈判不是乡政府牵头出面?怎么不叫越界?舌头都要说断了,那座山在上一次冲突时,就判给了对方,前人是签了字画了押的,你们非要去,怪谁?那边的公安不是已经破了案抓了人吗?这不就是一个说法?软骨头?我看你们才是!要是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法律,山在什么地方,水在什么地方,仇家在什么地方,都不用我指,你們去报仇呀!”

乡长走后,陪着母亲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让洛绒嘎困惑的是,她们对乡长并没有多少不满和愤慨,而是对一个年轻人的浮躁与冲动的喟叹和惋惜。一位大婶甚至在谴责把唾沫吐到乡长脸上的人。

6

洛绒嘎在桥头坐了很久。他不用担心迟到,因为自从父亲去世,老师们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会骂他,包括坏脾气的班主任阿金老师。他们似乎都怕一不小心就从他丧父的伤口里扒出血来。

阿金老师还代表学校到家里看望过母亲,随他一起来了几个扛着米面袋子的六年级男生。阿金老师告诉母亲要坚强,指着洛绒嘎说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一定不要因为家庭变故而断了他的前程。

母亲一直哭哭啼啼,也没说几句感谢的话。他们走的时候,洛绒嘎送到了寨口。阿金老师伸出右手摸摸他的头,说:“你可得争气哦!”

洛绒嘎起身过了桥,太阳刚钻出云层,一股夹着水汽的微风掠过。通往学校的小路在撂荒的旱地间,满是粘脚的淤泥。他踩着路沿的草皮慢慢走去,出了旱地,再过几个起伏的草坡,眼前开阔的山环里,乡政府和学校毗邻而居。

第一次上学时,父亲送他过来,当时的乡政府是一排土墙平房,学校好一些,有一栋陈旧的红砖教室,看起来比乡政府稍微气派点,但还是很简陋。不过,到了深秋,在北侧黄了半个山坡的冷杉林和乡政府门前高大的山楂树的映衬下,这些寒酸的建筑散发出张扬的野趣,仿佛都是从这山环里的地底下长出来,来年还会开出花结出果来似的。

如今的乡政府与学校,一色的青砖碧瓦,两面鲜红的国旗高高飘扬,在初雪才融的上午,在阴晴交织的天空和湿润的山野间,显得精致、洋气又充满亲和力。洛绒嘎想,这就是当初的老建筑开出花结出果来的样子。可惜的是,父亲已经看不见这些了。

洛绒嘎进了学校,教室里已经开始上课。阿金老师从他那间既是家又是办公室的平房窗口里,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洛绒嘎知道他一直在等着自己。

洛绒嘎走进去,阿金老师让他坐下来。但他还是站着。

阿金老师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迟疑片刻,告诉他,杀害父亲的凶手一审判了死刑,还有两个当时和凶手在一起的人,也要蹲七八年的监狱。他说这个消息是从乡政府传出来的,虽然算是对死者有了个交待,但在他看来,并不是个好消息。

洛绒嘎有些发懵。他觉得阿金老师随时随地都像是站在讲台上,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让人一下就能明白的。他站在那里,再一次回味老师的话,终于醒过神来——这就是说,父亲的仇已经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了。

他点点头,眼泪就上来了。再点点头,肩头开始耸动。

阿金老师搂过他,声音哽咽着:“可怜的孩子。你不用上课了,赶紧回家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去。我唯一高兴的是,他们可能会赔给你们娘俩一笔钱,让你可以安心读书。”

洛绒嘎出了校门,心里开始涌上悲伤,但眼泪却像关了闸,一滴也流不出来。他觉得刚才的哭和现在的不哭,都和情绪无关。

他想,那个仇人就这么被判了死刑,意味着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长什么样,也意味着那个只有出发没有抵达的复仇梦,再也不用做下去了。阿金老师说他们会赔上一笔钱,那会是多少钱呢?如果那个仇人家里,也有多病的妻子和上着学的孩子,还能拿出钱来给母亲和自己吗?

7

洛绒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朝隔壁的乡政府走去。他并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想带着那个给母亲的消息,到消息传来的地方去转一转。刚走到那棵落着叶子的山楂树下,正好和从乡政府院里出来的乡长碰了个正着。

看见洛绒嘎,乡长一脸的诧异,问:“你没去上课?”

洛绒嘎点点头。

乡长又问:“见过阿金老师了吗?”

洛绒嘎还是点点头。

乡长叹口气,沉默了许久,说:“你父亲的事,好歹有个结果了!”

洛绒嘎觉得没必要再进乡政府了,转过身准备走,被乡长叫住。乡长告诉洛绒嘎,父亲的事上报到了比县大得多的政府,惊动了上面的大领导,所以这么快就有了结果。要按过去,山界纠纷死了人,抓人,谈判,审判,忙乎一两年,最后几乎都会以赔钱轻判了事。这次不一样,一切都是按法律来的,算是在玛依河谷开了个好的先例。

乡长说到一句洛绒嘎在课堂上听过的话——律面前人人平等。洛绒嘎想,父亲死了,杀他的人也得死,这就是平等。

洛绒嘎想起一个问题,正不知怎么开口,恰好乡长就说到那里了。

乡长说:“过不了多久,那边可能会有人到你家登门谢罪,也会和你们谈赔钱的事。我估计他们会请求你和母亲在宽恕凶手的文书上签名落指印,然后把这文书交到法院,看能否再审,保下他一条命来。”

洛绒嘎怔了怔,他没想到要拿到那笔赔偿,还得在一张写着仇人名字的纸上去原谅他。

洛绒嘎想,就算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仇人说不上有多么刻骨铭心的仇恨,但如果这么做了,就是对天上的父亲的背叛。他感到有一团粘稠的东西顶到了胸口上。

乡长用脚踢了一下山楂树干,枯乱的枝头落下一阵细雨。他们都没有躲闪。洛绒嘎听见初雪化成的水珠打在乡长的毛领皮衣上噼啪作响。

乡长又说:“不过,在我看来,那条命是谁也保不下来的。如果他们也这样看,也许不会赔你们多少钱,说不定,就够做一些佛事呢!”

一听这话,洛绒嘎反而松了一口气,顶在胸口的粘稠像阳光下的雪一样化开了。

乡长拍拍他的肩:“那天,我在你家说的都是气话,你不会介意吧?”

洛绒嘎摇摇头。他真的不介意,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豁达了。父亲去世以后,母亲逢人便说他一下长成了大人,失去了顶梁柱的家,全靠他撑起来。说着说着总会抹起眼泪。洛绒嘎不愿意母亲这样,但从她的话和别人的附和中,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和过去不同了。至于哪里不同,他没有答案。

乡长盯着他,缓缓点头:“寨子里都是好人,谁也没有介意我,要不然,一定已经把状告到上头去了。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这乡长是当不成了,阿嘎卓的村支书也干不成了。不当就不当吧,只要以后不再出这样的事!”

洛绒嘎不明白父亲的事跟他们当不当乡长和村支书有什么关系,那颗从远处飞来的子弹,是他们谁也挡不住的。何况现在,不是有了法律的结果了吗?

对眼前这位年轻的乡长,他产生了怜悯,甚至有了歉意。他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压根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乡长推推洛绒嘎,说:“去吧,把这事好好和你妈妈说说。以后,你只管用心读书,争取奔个好前程。有困难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走出去一段路,洛绒嘎回头一望,乡长还在山楂树下,一只脚蹬着树干,站成了一个沉思状的剪影。小路上的泥泞已经被太阳晒得不粘脚了,高处的冷杉林里传来几声裹着清寒的鸟鸣。

他扶起路边一根斜躺着的胶水管,把嘴对着水龙头,用手拧开开关。冷得碜牙的山泉水喷涌而出,扑了他个满脸。大口大口的冷水灌得身体透凉时,他觉得心底有个小人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一股久违的舒畅随之遍布全身。

他一边盘算着怎么把关于仇人的消息说给母亲,一边甩开步子回家。鞋底踩在湿地上和书包拍在腰上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快,最后竟让他小跑起来。

跑着跑着,冷风徐徐拂到脸上,心情渐渐开朗起来。当他意识到心底的小人竟然唱起一首旋律舒缓的山歌时,慢下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父亲的死,让自己跌进了痛苦的深渊,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仇人被判死刑的消息,怎么轻易就把他从深渊中拉了出来?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刻,他也觉得愧对天上的父亲。

他把心底伸着懒腰唱歌的小人强摁下去,刻意让自己去想念父亲,以此来减轻内心的负疚。但他发现,这个时候对父亲的想念,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让人焦躁了。

他环顾一下四周,看见没人,又跑起来。那冷风像是守在前方等着配合他,他一跑动,它也迎面吹上来。路边的一丛矮青冈里,扑棱棱冲出一只野兔,领着洛绒嘎仓皇奔逃,率先翻过路口的草坡,不见了踪影。

8

跑到草坡上时,洛绒嘎已经气喘吁吁,绿茵茵的玛依河和索嘎木桥就在远处的山脚。他停下脚步缓了缓气,定睛一看,脑海里“嗡”的一声——索嘎木桥上,有七八個人影在往返穿梭,隐隐还有一些呼号声。

不祥的预感瞬间击中了他。衣袂飘飘的影子坠向河面的画面,倏地在他眼前展开,遮住了天空,遮住了大山,遮住了视野里的一切。他干嚎着瘫坐在冰凉的草坡上,心里不住地祈祷:不要是母亲,千万不要是母亲……

他闭上了眼睛,听凭自己的喘气声渐粗渐急,也听凭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下乱蹿。这时,又一个画面闪现脑海,玛依河和索嘎桥,像电视里被拉远的镜头一样,离他越来越遥远,几个影影绰绰的黑点,从河面飘摇而上,站到了有些塌陷的木桥中央……

午后的风沿河而上,吹过河对岸连绵的马尾松林,松林只是微微起伏,啸起的松涛却铺天盖地,像万千人齐声诵经。

初雪之后的玛依河谷,又回到了昨天的模样。

编辑导语:

洛绒嘎的父亲被杀了,寨子里的人都在等待着她母亲去殉葬,这是在这个闭塞的村寨延续了几百年的习俗。初雪如雨的这一天,洛绒嘎得到消息,杀父仇人已被判刑,法制的文明替代了以往的父仇子报。洛绒嘎的伤悲与喜悦汇流在心田里,让我们预见到了村寨人观念的悄然变化。小说的结局最美妙,等待中的殉葬似幻似真的出现,只为加重对陋习的深刻检讨和审视。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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