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木(十章)
2019-06-21王宗仁
格尔木河
它始终被雪山收藏着才有那么深沉的灵魂
它悟透了或预知了什么才那么意味深长
那些平常的夜晚它也许会留下一些残石和灰烬
牧人舀在瓢里都是绵长的往事
秋天来了
有颗小小的水珠在河面上纯洁地滚动
我看到一个手捧鲜花的藏族姑娘对着河水哭诉爱情
南山口
营养不良的大地
奔往拉萨的火车改变了它的颜色
这个早晨
铁道旁藏族阿妈背上的水桶晃动着走向远方
远方是比昆仑山那边更远的地方
我的感觉她是牵着火车走
越走火车离她越近
老人是赤脚还是穿着藏靴已经看不清了
也不重要这决定河水的深浅
列车一直在飞奔
阿妈是两个城市中间的一个重要的标点
她坚持要在永冻层背水下一场雪多好
将军楼
它睡得很实但很真实地活着
从将军离开的那一刻它就一直不说话
一种永恒而深刻的大度
风把他的故事锁在这间土楼里
故事里的人物像一帧插图静静地贴在墙上
屋角的衣钩上还挂着那只行囊
当然是空的
但那还是世界上最富有的行囊
他最后一次来到小楼
无论是上攀还是下山 都是又一次飞翔
门上着锁南北各有窗
进进出出都是新鲜的风
昆仑陵园
阿尔顿曲克草原的夜星星钻进雪山深处
悄悄地坟堆站在月亮和太阳中间
隐于远方的草原或记忆长河童年的往事
兵坟
方阵
守卫
窗口亮着灯
延长着守墓人的思想
窗下一双淋湿了的布鞋
坟头的枯草
在一个夜晚开始说话
悄悄地绿着
通往拉萨的路
格尔木路口的路通向远方远方是六月飘雪的天空
天空下是拉萨城拉萨的阳光最丰盈
路通到可可西里被切去了一半那儿正修一条世界上最高的铁路
牧人赶着牦牛从工地上慌张走过藏羚羊仰起头安静地望着
唐古拉生长着新的脊梁
路上有一个姑娘她像所有的姑娘一样正经受着爱情的折磨
但她不像所有的老人那样去磕长头祈祷
却只是站在山坡向远方嘹望
远方不是拉萨那个人在拉萨以南更远的地方
她真想在那男人身上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道路每天都在往前赶着何处是终点
路边新栽的一排树已经快枯了有两棵树正抱头痛哭
我想保护好每一棵树的安全是每个人全力以赴的责任
我打算沿着通往拉萨的路
上一趟喜马拉雅山
我知道那是个海拔最高的地方
那里不仅存放着拉萨的档案
也冷藏着整个青藏高原的百年史记
经过盐湖
那年那月那日
我在这儿看到一个湖遍地的盐安静地沉睡着
整个大地仿佛都抽着咸成的鼾声
满世界的透明晶体
两个盐贩一匹马蹒跚地逼近了冬天
望柳庄前的老树盘旋着冰冷的年轮
又是一个夏天我从这儿经过
盐湖的镜子里映着肥胖的春天还有春天之前那个干瘪的冬天
运盐的火车像彻夜不歇的马蹄敲着盐湖醒来快醒来
蓝天上一只鸟儿扇动着昨天的空气
留在盐湖那些饥饿的伤疤必将复活
今年隆冬我再次经过盐湖路
一条宽阔的盐河在汩汩流淌
河两岸隆隆的机械把整个生活浓缩成晶体
察尔汗柴达木盆地一首立体成长的诗
大雪围城
格尔木雪花大如席
从周日围城 一直下到星期五
雪花率领着铺天盖地的白
路过察尔汗盐桥悄悄地在一位老人的眉梢站住成为一滴透亮的热泪
因为雪格尔木的夜更加完整
城市在这个飘雪的季节成熟
所有的想象之门洞开
在雪的光明中黑夜被映淺了月亮也变得暗淡
大雪压弯了望柳庄前一棵树
嘎叭一声拦腰折断
那棵树没有连根拔起它便完成了一次飞升
格尔木的雪景最像波涛
把昆仑路上最高的楼房也抬高了许多
屋檐下一只卧着的狗某个部位在风雪中颤栗
卷着雪粒的风跑过格尔木河
给河道的积雪上又压了一层雪
再大的风也跑不出这条河的怀抱
枣木手杖
格尔木郊外河畔的沙土里埋着一截树桩
它已经代表不了一棵树了枯树尸
它也许是一棵枣树
很早很早的年代有人把它戳进沙地
戈壁风很快就把它吹死了
它就这样独自在格尔木郊外酸着
身躯空了头依然仰着
一位老人在树桩下拣起一块石头
他说这是酸枣树生下的蛋石头能开花
还有另外一位老人
是他在50年前把带着嫩芽手拐插在格尔木河畔
他说有一天我离开这个世界了它会替我发言
这位老人就是慕生忠将军
正是他用这根手杖撑起了4000里青藏公路
酸枣树独自的在格尔木郊外酸着
它让人们思考体味已经不存在的那个年代
我来到格尔木要寻找两棵树
我希望在那棵已经不是树的树旁再长出一棵树来
因为我不愿只看到一棵树
第二棵树最好是老人的儿子或孙子栽种
慕生忠将军系修筑青藏公路的总指挥人称“青藏公路之父”
月亮的孩子
夜行的汽车在转盘路口走着月亮也跟着走
跟到山上跟到水上跟进牧民的帐篷
月亮不动声色地挂在将军楼顶
月亮多透明从正面一直能看到背面
昆仑路口盐湖街上有许多窗户都亮着
那些通明的灯火里聚集着多少月亮
不管是月亮熟悉的还是不熟悉的面孔
大家都忙着白天没忙完的事情
外出经商的人
在远乡也望着格尔木月亮
他们擦一把眼泪上了路把流浪的日子背回家
雪花飘飘大地一片透白
月亮不冷那些窗口也不冷
在开往拉萨的长途汽车站上两个人打着扑克
他们不时地从怀里掏出月亮
这个城市通宵不入睡总有许多窗口亮着
它们都是月亮的孩子
月亮本身无须赞美
有了这些孩子格尔木就能飞起来
想起六十年代格尔木某年某月的某个傍晚
那场风沙快马加鞭绕过昆仑山
来到在地图上刚刚站住脚跟的格尔木
风沙很猛且紧也很浪漫吹走了所有人的方向
格尔木河被拦腰吹断
那个黄昏显得那么漫长接着的那个夜晚更是熬煎
市中心那座最高的烟囱应着风沙倒下的那一刻
街上的行人都乱了脚跟
有人失去控制顺风跑着有人双手抱头逆风而行
有一个拾荒老人跑着去追一只纸袋
也有人不改变姿势迈着大步急急赶路
那是执勤归来的一队士兵
望柳庄在闪电中猛地一亮又暗了下去
嘎巴一声很脆
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难忘的一个声音
慕生忠将军当年栽下的那棵柳树侧身倒下
却没有断裂
同时一辆走过的汽车栽进路边的深坑
就在这瞬间我孕育了一个诗的意境这诗与风沙无关
我只想說
倒下的将军柳仍然是一棵站立的树不少茁壮都预示着死亡
它呢无根无叶地躺着依然活着
作者简介:王宗仁,笔名柳山,1939年5月出生,陕西扶风人。1985年入伍在格尔木驻扎七年,百余次穿越青藏高原。历任汽车驾驶员、副班长、文化教员、组织干事。1965年调总后勤部宣传部,任新闻干事、创作人员、总后创作室主任。现为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文学创作一级,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出版作品42部。青藏题材的散文集主要有《传说格尔木》《雪山无雪》《情断无人区》《苦雪》和《藏羚羊跪拜》。散文集《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有《夜明星》《藏羚羊跪拜》等4篇散文选入中小学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