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叙事视阈下的堀辰雄《起风了》解读
2019-06-20任小红
堀辰雄是日本昭和初期新心理主义的代表作家,擅长刻画人物心理。作者本人曾长期生活在病痛的折磨和死亡的阴影下,这一独特的人生体验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而诞生了不少取自自己亲身经历的作品,《起风了》便是其中的代表作。本文拟从叙事学的角度切入,利用空间这一重要因素,从地志空间、文本空间、故事空间三方面来深入研究《起风了》中的空间叙事,以期进一步拓展该作品的研究范围。
一、《起风了》中的地志空间
日本学者奥野健男在《文学中的原风景》一书中曾提到“原风景”的概念,他把作家文学作品中流露出来的蕴藏在潜意识里的意象称为“原风景”。他认为这是作家自我形成的时空,不仅仅是现实中的风景,更是作家文学创作的发源地。
《起风了》的故事发生在高山疗养院这一地志空间,而对于堀辰雄来说,疗养院的环境空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本文将主要围绕疗养院及其周围的环境这一地志空间,深入解析地志空间在作品中的重要作用。
(一)开放的空间——风景的叙事作用
充满诗意的环境描写是《起风了》中的一大亮点。在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堀辰雄十分注重风景描写的叙事作用。
《起风了》开篇即是一段富于诗意的描写:“在那些个夏日,在到处长满芒草的野地……我们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久久望着远方唯独周边带有莤红色的胀鼓鼓的积雨云笼罩的地平线——那即将沉入暮色的地平线,仿佛反倒有什么正在降生……”这段风景描写加入了主人公的主观情感,使得风景“拟人化”“情感化”,人物与风景的交织、互动,使得整个风景变得极具画面感,不妨说,这是终止与开始、死与生的诗意隐喻,也奠定了整个故事的基本走向。
《起风了》中,这些再平常不过的自然意象在堀辰雄笔下重新组合,空间焕发出诗意盎然的光彩,而这些自然描写的共同特点就是通过意象的组合,不仅是渲染气氛作为主人公出场的环境衬托,更重要的是在描写自然风景这一空间中,包含人与自然风景的互动,风景不再是简单机械的书写,而是与主人公产生情感碰撞的叙事手段,达到人物情思相通的审美境界,使得作品获得或温暖或忧伤的审美想象空间。
(二)封闭的空间——疗养院及其病房
在“我们”第一次进入疗养院时,有这样一段描写:“我们坐的小汽车从寒碜的小房子排成一列的村落穿过之后……一座背靠杂木林有若干翼楼的红顶大建筑物在前方出现了。”而作者對女主人公节子的病房是这样描述的:“地面铺着亚麻油毡的病房仅有涂得雪白的一床一桌一椅……”疗养院这座建筑物是一个比较封闭的空间,这所高山疗养院处在山岳地带,寂静偏僻,可以说是与世隔绝。而对于节子所住病房的描述,作者用了“三个一”直接描绘出一个狭小、有些简陋的空间。在疗养院这个独立空间中,作者几乎把所有笔墨都落在了男女主人公这两人身上。与其说这构筑了一个封闭的建筑空间,不如说是营造了一个只属于这两人的封闭世界。
在这一相对封闭的空间,尤其是节子单独的病房中,除了上文提到的简单陈设,就只有“我”和节子两个人。于是,在这个原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两人也表现得异常安静,但让人感觉有一丝的窒息,读者在两人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感受到了他们汹涌异常的内心世界。外部空间描写越安静,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就越复杂。建筑物所具有的空间感在堀辰雄的笔下与主人公的心境变化相契合,使得人物复杂的心理变得具体可感,利用建筑空间与人物内心的情感空间融合相生的艺术手法,产生了线性叙事难以达到的立体表现效果。
二、《起风了》中的文本空间
加布里尔·佐伦在《走向叙事空间理论》一文中提到“文本空间”这一概念,它受到三个方面的影响:第一是语言的选择性;第二是文本的线性时序;第三是视角结构。本文拟从第二和第三方面来探讨《起风了》中的文本空间的构建。
(一)空间与时间的辩证法
法国学者让-伊夫·塔迪埃说:“小说既是空间结构也是时间结构。说它是空间结构是因为在它展开的书页中出现了在我们的目光下静止不动的形式的组织和体系;说它是时间结构是因为不存在瞬间阅读,因为一生的经历总是在时间中展开的。”
从结构上看,《起风了》按章节来分共有六部分——“序曲”“春”“起风了”“冬”“夜”“死影谷”。该作品的叙事基本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的,这一点体现在具体文本中极富特色的季节和天气描写上,如“四月下旬一个微阴的清晨”“春夏似乎同时涌来”“终究进入盛夏”“尽管八月总算近尾声”“时届九月”。
可以说,时间是一条贯穿整个作品的叙事线索,但并不仅仅如此。上述的六个章节被分成了六个相互关联又相对独立的小空间,给人一种“橘瓣式”的空间感受。包括上文提到的文本叙述中涉及具体的地志空间,时间的主线与空间的叙事相交融,使得时间也获得了空间感,即时间的空间化,整个文本的建构更加紧凑、生动。而且各个章节的时间衔接并没有那么紧凑,尤其“冬”这一章由数篇日记构成,从日记的日期便可以看出,这之间出现了时间的间隔和空白,即时间消失在了空间当中。另外,在每一章结束之时,作者都留下了余白,给读者自行想象的空间。因而《起风了》这部作品不同于以往传统的时间叙事,它将时间与空间并置,相互交融,时间的标志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通过时间来理解衡量。
(二)叙述视角
关于叙述视角,申丹在著作《叙述学和小说文体学》中将其分为四种:零视角、内视角、第一人称外视角和第三人称外视角。在《起风了》中,作者采用了内视角的手法,通过主人公的眼光来叙事。对这一视角的运用贯穿全文,主要出现在“我”对节子的描述情节之中,包括节子的语言、神态、动作乃至心理描写,如“她根本没从床上朝我转脸……但我觉得她在紧紧注视什么”。该作品中所使用的内视角除了第三人称“固定性人物有限视角”外,也运用了第一人称经验自我视角。这一视角的运用主要体现在作者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不能自拔之时以及节子去世之后他对往事的回忆里。小说这样写道:“不错,我为什么无动于衷呢?觉得大自然那般美丽的,当时不是我,不是我们!”其好处在于形成了作者、叙述人与人物的三位一体的视角,将“我”的情绪与潜意识充分融入空间场景之中,此时的空间就拥有了观照作家情感的作用,便于揭示主人公“我”矛盾纠结的深层心理。读者在阅读之时自然而然地带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真实感,仿佛身临其境。
堀辰雄采用的多角度叙述视角打破了传统单一视角叙述,使叙述变得生动活泼。这种多重视角聚焦的方式有利于读者深入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使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立体而丰满,因而多重视角共同叙述取得了一种空间上的并置效果,同时使作品呈现出令读者耳目一新的叙述风格。
三、《起风了》中的故事空间
作品的空间叙事最终是服务于主题的,而作品的主题在某种程度上也影响了作家对小说的空间建构。《起风了》的经典主题便是“生与死”,从这一主题的角度出发,小说还存在着另一形态的叙事空间:死亡空间和新生空间。
(一)迈向死亡的现实空间
《起风了》这一作品没有复杂的故事背景,没有众多的人物,也没有不断变换的地点。整个故事基本就限定在男女主人公和高山疗养院上。结核病在那个年代等同于不治之症,所以女主人公注定一步步迈向死亡。可以说死亡贯穿小说始终,并推动小说的叙事进程,因此小说就存在一个死亡空间,进而在叙事过程中形成一种死亡空间叙事。
病房自始至终是一个由死神所主宰的空间,当然节子所在的疗养院病房也不例外。在进入疗养院后不久,院长便对节子的病情进行了一次诊断。在诊疗室,“我”看到了X光拍摄的节子的病灶,听到院长说这在整个医院也可能是第二例重症……而不久之后,离节子病房不远的17号病房病情最严重的患者死去了,死亡的威胁不断逼近。而节子的病情也越来越糟,从开始的较为稳定,到后来发作间隔越来越短,发作时间越来越长。可以说随着故事叙述的不断深入,节子一步步迈向人生的终点。
(二)追求新生的内心空间
新生空間是相对于死亡空间而言的,因此就存在两种形式的新生空间:一种是死亡叙事和新生叙事交织于同一空间,另一种是作为独立的新生空间与死亡空间相对立。
在死亡与新生相交织的空间,主体是女主人公节子。节子的结局早已注定,就是死亡。可以说节子如同生活在一片黑暗的空间中,但她并没有消沉颓废,而是在纤弱中蕴含着无与伦比的韧性。这是因为有一束阳光照进了节子身处的一方黑暗中——男主人公“我”的爱。“我”的付出与爱成为了节子生命最后一段日子里的唯一安慰与依靠,成为阴冷黑暗的空间中新生一般的存在。
而独立新生空间的主体是男主人公“我”。当节子最终还是因肺结核去世,“我”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在死亡的空间里不断沉沦。就在此时,李尔克的《安魂曲》就像精神上的灵丹妙药,使“我”获得了救赎。“我”最终走出了死亡的空间,走向了充满希望的新生空间。
空间既是人类实际生存的伴随者,也是人心理意识的触动媒介。人与空间的互动使得人类可以从空间中悟出人生道理。而当作家将之构建和描写出来时,空间就由具体上升到了抽象的层面,具有了主题表现的意义。
四、结语
《起风了》从1936年9月开始创作,1937年末完成。当时的日本正急速向近代化迈进,走上军国主义的道路。这时的文学界,开始了“转向时代”,即所谓的“转向文学”。而堀辰雄则从近代国家这一叙事空间跳脱出来,叙述的故事发生在轻井泽或是《起风了》中的高山疗养院,这些地方呈现的氛围与描写近代国家的私小说家大不相同,它冲破了自己生活的闭锁空间,而且营造了属于自己的独特空间。这空间中有疾病、孤独、爱,这些要素则通过艺术被包裹其中,在普通人认为已然终止之处开始新的故事与人生,这正是堀辰雄所构筑的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
在当时战争的社会背景下,堀辰雄选择了“沉默的抵抗”——在嘈杂纷乱的文学界中,坚持文学的纯粹性、艺术性,以自己营造出的纯粹人性空间来与整个人性扭曲的社会空间来抗衡。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年代,他的作品犹如一股清流缓缓浸入人们的心脾,让人们守住真实的自我与自由的灵魂。
空间叙事这一技法的运用在堀辰雄小说创作中是自然而然的选择,没有丝毫刻意的痕迹。堀辰雄的作品看似平淡,却以极强的审美张力对读者内心产生冲击和震撼。空间叙事这一技法的巧妙运用,使得该作品在主题和审美水平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其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和深远的影响。
(大连外国语大学日语学院)
作者简介:任小红(1990-),女,河北邢台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日语语言文学。